抗战时期,大量著名作家汇聚桂林。这些作家与桂林在乱世中的邂逅是他们人生中一段独特的生命体验,他们在桂林生活、工作、挣扎、呐喊,他们审视着桂林,体验着桂林,也书写着桂林,他们用自己的文字从不同侧面生动地描绘出抗战时期桂林的自然与人文风貌。
一、美丽的桂林
乱世飘零、迁徙避难,本是愁苦的人生经历。但避难的地点是山清水秀、美甲天下的南疆桂林,似乎可以使这些作家聊获慰藉。丰子恺就在给朋友徐一帆的信中把避难桂林称作“因祸得福”:“桂林山水甲天下,环城风景绝胜,为战争所迫,得率全家遨游名山大川,亦可谓因祸得福。”①对于不少倾心于山水风物的文化人来说,在战乱的年代来到桂林的确是祸中之“福”,不幸中的幸事。陈寅恪从香港脱险到桂林后,朋友吴宓在《答寅恪》②诗中为他能在桂林这座山水名城暂时落脚感到高兴:“山水桂林得暂息,相依我正向黔来。”茅盾在桂林期间虽然生活艰苦,但即将离开桂林时,他在赠陈此生的诗中写了自己在桂林感受到的“悠焉栖居”:“栖迟八桂乡,悠焉寒暑易。山水甲天下,文物媲吴越。”③
很多作家在旅居桂林期间留下了赞美桂林山水的文字。对桂林山水做出比较全面描绘的是熊佛西,他在《桂林风景甲天下》④中称赞桂林是人间仙境,是别有奇趣的世界。他从三个方面描绘桂林风景之美,其一是桂林风景最美之处是阳朔:“我觉得游桂林必须游阳朔,游阳朔必须乘船而去,因为这条水路有绵绵不绝雄奇秀丽的山和水,倘若遇到雨天或月夜,那更有说不出的美妙!千百秃拔的奇峰环抱着碧绿的滩水,远远的看去:烟云弥漫,群峰忽隐忽现;近处是清澈透底的滩水,三五渔筏,漂流荡漾,渔翁披着蓑衣撒网,鹭鸶鹄立筏首,任何杰作的图画也无法与这天然的图画比拟!”其二是桂林美景多,不仅仅在独秀峰和七星岩,而是“在整个桂林区”:“你站在中正桥上凭栏环顾远眺,每个角度都有它特殊风趣;你若沿着漓江步行到穿山一带,你会欣赏称赞不已!倘你有一小时的清闲,到定桂门外,驾一叶轻舟,溯江而上,月夜或黄昏,雨天或晴霁,山影人面倒影在水里,微风拂鬓,真有无限的诗意。”其三是桂林风景最美之时是雨后和月夜:“欣赏桂林的风景最好在雨后,这时景物格外清新。其次是在月夜,漫步中正桥头或月牙山下,在夜阑人静月到天心之际,银色的雾笼罩着整个的桂林城,群峰披带着一层乳白色的纱缦,是桂林最美的时候!”显然,熊佛西对桂林山水的描写既抓住了特征,又凸显了神韵,而且颇有流连顾盼、陶醉其中之意。
对桂林山水的描写最具特点和个性的是丰子恺。丰子恺到桂林后,觉得桂林的山都拔地而起,好像石笋,他在《桂林的山》中写下了自己的体会:“由于逃警报,我对桂林的山愈加亲近了。桂林的山的性格,我愈加认识清楚了。我渐渐觉得这些不是山,而是大石笋。因为不但拔地而起,与地面成九十度角,而且都是青灰色的童山,毫无一点树木或花草。久而久之,我觉得桂林竟是一片平原,并无有山,只是四围种着许多大石笋,比西湖的庄子里的更大更多而已。”“我有时遥望群峰,想象它们是一只大动物的牙齿,有时望见一带尖峰,又想起小时候在寺庙里的十殿阎王的壁画中所见的尖刀山。”朴拙的文字、奇幻的想象显示了丰子恺儿童般新奇、天真的眼光,他认为桂林的山最突出的特点是奇:“模范的山,是近于三角形的,不是石笋形的;可知桂林的山,不是模范的山,只是山之一种——奇特的山。”因此他提出,“桂林山水甲天下”若改为“桂林山水天下奇”就更贴切了。丰子恺关注的是山的外形,茅盾关注的则是山洞内的佳境。茅盾在《雨天杂写之三》⑤中强调桂林的山最具魅力的是洞内隐藏的幽奇美景:“广西山水之美,不在外而在内,凡名山必有佳洞,山上无可留恋,洞中则幽奇可恋。石笋似的奇峰,怪石嶙峋,杂生羊齿植物,攀登正复不易,即登临了,恐除仰天长啸而外,其他亦无足留恋。不过‘石笋之中有了洞,洞深广曲折,钟乳奇形怪状,厥生神话,丹灶药炉,乃葛洪之故居,金童玉女,实老聃之外宅,类此种种,不一而足,于是山洞不但可游,且予人以缥缈之感了;何况洞中复有泉、有涧、乃至有通海之潭?”
在很多作家眼中,桂林并不仅仅是个客观的审美对象,它还是避难之城、暂息之所、战斗之地。因此,他们不是以普通游客的身份书写桂林,而是以旅居者的心态体验、感悟与自己逐渐建立起密切关系的桂林。在某种程度上,山清水秀的桂林给了他们“家”的感觉。在田汉的话剧《秋声赋》⑥中,主人公徐子羽把家安在漓江边上,美丽的象鼻山推窗可见,江畔的竹子苍翠欲滴。从重庆来的朋友黄志强觉得这样优美的居住环境是“种竹如培佳子弟,卜居恰对好河山”,他对徐子羽的太太说:“人家说‘桂林山水甲天下,你们这儿又是桂林山水最好的地方,这已经算是你们清福不错了。”巴金在《桂林的受难》⑦中也写了美丽的桂林给自己带来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在桂林我住在漓江的东岸。这是那位年长朋友的寄寓。我受到他的好心的款待。他使我住在这里不像一个客人。于是我渐渐地爱起这个小小的‘家來。我爱木板的小房间,我爱镂花的糊纸窗户,我爱生满青苔的天井,我爱后面那个可以做马厩的院子。我常常打开后门走出去,跨进菜园,只看见一片绿色,七星岩屏障似地立在前面。七星岩是最好的防空洞,最安全的避难所。每次要听见了紧急警报,我们才从后门走出菜园向七星岩走去。”
二、繁盛的桂林
抗战时期,由于特殊的地理环境和政治环境,桂林人口骤增,文化兴盛,市貌繁荣。桂林的变化必然引起作家的关注。1938年,白薇以《新华日报》特派记者的身份来到桂林,她拜访各界人物,深入大街小巷,考察车站码头,并把她的所见所闻所感写成了长篇通讯《第四期抗战的广西》⑧。该通讯的第一部分《桂林的盛貌》比较全面地描绘了桂林在抗战后走向繁荣的景象:“桂林因为抗战而转到勃兴的隆运了,市容在活跃,金融入盛况,文化在展开,一切都在走向繁荣。桂林,再不是嶙峥的山峰,仅仅围抱着寂静的桂林了,也不再是清一色的灰布衣服,大布鞋的‘穷干、‘苦干、‘硬干的广西人的桂林了。它变成了全中国的第二文化城,变为第四期抗战的最主要的城市了。”“各种各色的服装,扰杂了一片灰的纯一色的广西服着,摩登士女,带着都市化,文明风,丰艳潇洒,步调高迈的行为,冲破了尚质朴,脸发黄,身材瘦小贫血,举止拘束的广西民风情调。”“市面热闹极了……运到大都市中五花八门的货物,颜色艳丽的布匹,洋货,美丽的皮鞋和奢侈品。一切都骄傲地站在店头示威风,放光华。仿佛它们已经征服了布鞋,土布,简陋的工业品的桂林旧有市场。”白薇的描述既涉及宏观的市容、金融、文化,也涉及微观的服饰、身材、脸色、气质,生动形象地展现了桂林在抗战后发生的变化,显示了女作家的敏锐和细致。欧阳予倩的独幕剧《可爱的桂林》⑨也展示了桂林的繁盛。剧中的人物甲向人物丙介绍桂林的繁华,如数家珍:“可爱的桂林!她是西南居领导地位的文化城。有清奇挺拔的山水,淳朴坚实的民情,有刻苦自励的领导者,有成千上万的文化斗士;有许多新兴的工厂、生产机构、印刷业和出版界……有‘南天一柱独秀峰,马肉米粉,七星岩,桂林三宝;马蹄、豆腐乳、小金凤,还有八十多种杂志、四张大报、三张晚报、图书馆、艺术馆,有丰富的文化生活、电影、诗歌朗诵,又有空前兴盛的‘西南剧展。”与白薇相比,久居桂林的欧阳予倩写起桂林的繁盛,更多了一份自豪。
抗战时期桂林的繁盛主要体现在文化的繁荣。在田汉的话剧《秋声赋》中,施寄萍问黄志强对桂林的印象怎样,黄志强认为印象最深刻的是文化界的繁荣:“好得很。不要说桂林的山水了,我一到市区就看见许多新的戏剧上演的美丽广告。一到书店,新出版的书报也美不胜收。桂林文化界的活动真实蓬蓬勃勃,不愧是西南文化的中心。”巴金的散文《桂林的微雨》中有这样一段描述:“刚刚亮起来的街灯和快要灭尽的白日光线给我指路。迎面走过来的两三个撑伞的行人。我经过商务印书馆,整洁的门面完好如旧。我走过中华书局,我看不见非常的景象。但是过了新知书店再往前走……怎么我要去的那个书店不见了?”如果不知道创作的时间和地点,读者也许会认为这段文字写的是北京或上海,但这写的不是北京也不是上海,而是抗战时期的桂林。具体地说是1939年1月巴金走过桂林市的桂西路(今天的解放西路)看到的真实场景。当时的桂西路书店林立,是著名的书店街。
抗战时期桂林文化的繁荣与文化名人的云集密切相关,也可说在很大程度上正是这些文化名人在桂林创造了辉煌的抗战文化。但他们在目睹桂林文化的繁荣时,并没有盲目的骄傲,而是理性地看到了繁荣之中隐藏的危机和暴露的缺陷,并对其作出反思和建设性的思考。茅盾在《雨天杂写之三》中也写了桂林文化市场的热闹和繁荣:“桂林市并不怎样大,然而‘文化市场特别大。加入书业公会的书店出版社,据闻将近七十之数。倘以每月每家至少出书四种(期刊亦在内)计,每月得二百八十种,已经不能说不是一个相当好看的数目。短短一条桂西路,名副其实,可称为书店街。这许多出版社和书店传播文化之功,自然不当抹煞……至少把一个文化市场支撑起来了,而且弄得颇为热闹。”但矛盾并没有陶醉于眼前的热闹,他提出要从文化发展的需要看待文化繁荣的问题:“然而,正如我们不但抗战,还要建国,而且要抗建同时进行一样,我们对于文化市场,亦不能仅仅满足于有书在出,我们还必须看看所出的书质量怎样,还需看看所出之书是否仅仅为了适合读者的需要,抑或同时亦适合于文化发展上之需要,这两个需要,并不完全相等,尤其在我们这样文化落后的国家。举个浅近的例子,目前大后方对于神仙剑侠色情的文学还有大量的需要,但这是读者的需要,可不是我们文化发展上的需要。所以倘把这两个需要统观起来,我们就不能太乐观,不能太自我陶醉目前的热闹。我们还得痛切地下一番自我批判。”
三、忧郁的桂林
抗战时期旅居桂林的作家虽然在美丽的山水名城获得暂时的喘息并创造了文化的繁盛,但国家的存亡、民族的苦难、个体的艰辛在他们心中留下深深的伤痛,使他们忧患满怀、忧思绵延。因此,当他们审视和体验桂林的时候也常常带上一缕或浓或淡的忧郁。
旅居桂林的作家经常通过桂林的天气表达心中的苦闷和忧郁。在巴金的笔下,雨天的桂林是忧郁的桂林,他在《桂林的微雨》⑩中写道:“绵绵的细雨成天落着。昨晚以为天就会放晴,今天在枕上又听见了叫人厌烦的一滴一滴的雨声。心里想:这样一滴一滴地滴着,要滴到什么时候为止呢?起来看天,天永远板着脸,在那上面看不见笑的痕迹。我不再存什么希望了。”“我初来这里正遇着这样的‘好天气。我觉得烦躁,我感到窒闷。那单调的滴不断似的雨声仿佛打在我的心上,我深夜梦回时不禁奇怪地想:难道我的心是坚厚冷硬的石板,为什么我的心上也响起那同样的声音?”巴金内心的苦闷使他听到的雨声也染上了忧郁,“单调的滴不断似的雨声”又加深了他的烦躁和窒闷。人的心不会变成坚厚冷硬的石板,但当雨滴仿佛不断打在心上,一定给作者的内心带来持续的煎熬和刺痛。芦荻的诗歌《雾》写了雾气笼罩的桂林11:“今夜。乳色的月亮/搅和着重雾/我步过漓江桥/桥上,淋过雾/山,沉在雾里/水,沉在雾里/屋宇,披上雾的纱/我越过雾的封锁/徘徊訾洲的水湄/雾是沉默的/心,比雾还沉默。”淋过雾,披着雾,沉在雾里的桂林潮湿、沉闷、压抑,让人喘不过气,这是因为诗人的心忧郁、沉重,因为心“比雾还沉默”。雨中桂林和雾中桂林本是最美的桂林,雨中的桂林如诗如画,雾中的桂林如梦似幻。但在巴金和芦荻的笔下,雨中的桂林和雾中的桂林却涂抹了一层浓浓的忧郁。
田汉的话剧《秋声赋》是典型的桂林之作,大部分情节发生在桂林,背景是象鼻山、环湖路、七星岩等。贯穿《秋声赋》的核心意象是“秋声”,而这“秋声”正是带着忧郁的“秋声”。首先,自然界的“秋声”是忧郁的。秦淑瑾望着秋天的漓江让黄志强听船户们的带着悲凉的号叫:“这儿是有名的险滩,有时候听那些船户们簰篙子的时候,高声的号叫,那声音发着抖,就象哭着似的,使人家心里怪难过的,你听吧,不就象哭着似的吗?”徐子羽则向黄志强讲述秋天的天气带来的寂寞感:“桂林的天气本来就不好吗。要吗老不下雨,干燥得你口里起火,一下雨就不肯晴,阴沉得连每个人的心上都发霉。这么一来,本来就寂寞的桂林,就更加寂寞得不可耐了。”其次,人物情感的“秋声”是忧郁的。徐子羽对胡蓼红说:“这真是我们的悲剧。蓼红,你没有来,我的确常常在想着你。你写来的信每一个字也曾经给了我很大的安慰。我每逢工作不甚如意的时候,未尝不望你能来,我想你若是来了,我们就有了帮手了,也不愁寂寞了。你当然知道桂林这些日子人又少,天又老下着雨,处处都有着秋意,我想你若来了,我们的春天也许就回来了。可是这是什么缘故?现在你来了,我的心反而更加阴沉起来了,似乎秋意更加深了。”再次,文化界的“秋声”也是忧郁的。施寄萍对黄志强说:“桂林的文化界的枯荣也跟桂林的天气一样。‘四时皆是夏,一雨便成秋。现在已经有些秋意了,你看见的那些都有最盛时期的陈迹,就好比落花满地未尝不好看,其实春天已经过去了。”徐子羽也抱怨文化界的寥落:“您若在桂林住上两年,又逢着这样连绵的秋雨,你就不是诗人,可也有点悲愁了。这些日子桂林文化界寥落得够瞧的了,以前你到外面去,到处可以碰到文化人。本来桂林就不大,愈加人多,就显得分外热闹了。这些日子真叫做愈是寂寞愈加不肯出门。路上见了面吧,大家连天气好也懒得说。”忧郁的“秋声”层层叠加,秋风萧瑟,秋雨悲凉,秋叶飘零,漓江含淚,寂寞的胡蓼红在七星岩前望着飘落的枫叶唱起了《落叶之歌》:“草木无情为什么落了丹枫?/像飘零的儿女,萧萧地随着秋风,/相思河畔为什么又有漓江?/挟着两行清泪,怅怅地流向湘东。”在《秋声赋》中,秋天的桂林是忧郁的,在骆宾基的小说《北望园的春天》12里,春天的桂林也是忧郁的。“北望园是丽君路上一所比较讲究的建筑”,里面住的是几个旅居桂林的知识分子。“我”在离开桂林的前一个礼拜,搬到了北望园,默默地观察着一切,感受到整个北望园笼罩着难以排遣的寂寞与忧伤。小说着力刻画的赵人杰是美术学院的教员,他敏感多才、贫困潦倒,“他的脸色是怕人的苍白”,“春末了还穿着冬大衣”,而他又有着“过度的自尊”。晚上,赵人杰的墙上映着他硕大的、寂寞的黑影子,“赵人杰在那里坐着冥想什么呢?他是坐在床上望着前方吧,望着他眼睛前面的空气吧,望着辽远的什么吧?是走入他自己所独有的绘画世界里去了呢?是在灰白的气息里望见那个摆糖果摊的老妪的寂寞的面影了呢?”赵人杰一直想回北方,在南国小城桂林的春天里,在寂寞的北望园里,在贫困窘迫的处境中,他忧郁地思念着家乡。
雨声、雾气、秋声以及“北望园”都渲染出忧郁的桂林,但作家并没有在忧郁中消沉,而是在忧郁中反弹出力量。《秋声赋》中的《落叶之歌》以忧郁的吟唱开始,却以高亢的曲调和有力量的歌词结束:“从大众中生长的,应回到大众之中,/他们在等待着我,/那广大没有妈妈的儿童。”到了最后一幕的《银河秋恋曲》,虽然唱的也是秋天,却是反抗的强音:“秋风吹起了愤怒的火,/秋虫唱起了复仇的歌,/你从前方来,你可知道敌人的罪恶?/敌人奸淫掳掠,死伤的人比前次还要多。/亏着我军神勇、人民合作,/扫荡敌寇像秋风扫落叶,/飘堕在洞庭波……”在剧末,徐子羽听着庆祝胜利的声音对女儿说:“这也是秋声。可是这样的秋声不会让我悲伤,只会让我更加兴奋,更积极。不会让我们有迟暮之感,只会让我们向前努力,不知老之将至。”徐子羽终于从忧郁的“秋声”中解脱出来,获得了继续前行的力量。
四、受难的桂林
作为大后方的桂林虽然有相对稳定的生活,但桂林并不是与战火彻底绝缘的世外桃源。旅居桂林的文化人不仅要面对生活的艰难,还要忍受战争的滋扰。很多作家一边写作一边关注独秀峰上挂着灯笼的标杆,如果上面只挂一个灯笼,就表示敌机还远,可以继续写作,如果挂了两个灯笼,表示马上有警报,就得赶快收拾稿子,到山洞里躲起来。从1938年起,日军的飞机就不断地轰炸桂林,旅居桂林的文化人亲眼目睹了敌机的狂轰滥炸。音乐家张曙刚到桂林一星期就在大轰炸中不幸殉难。艾青也险些在轰炸中丧生,他的房子被炸毁,有一次在郊外,弹片就落在离他两三米的地方。因此艾青自称是战争的幸存者。巴金在与几十名文艺工作者商谈成立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桂林分会时,敌机正在轰炸,会议结束后,归途浮桥被炸毁,整个桂林一片断壁残垣。
旅居桂林期间,很多作家在日记中频繁记载躲警报和桂林被轰炸的情景。宋云彬在1938年12月29日的日记中写道:“下午一时半,闻警报。一时五十分,紧急警报。二时零八分,隐约闻机声,移时敌机盘旋上空,向市中心投弹多枚。余躲行营后山洞中,甚安全。三时另五分,警报解除,即与鲁彦等外出视察,时正大风,全城黑烟迷漫,天日无光,沿城南行,至桂林中学,晤唐锡光等,忽又谣传有警报,颇形狼狈,五时返行营政治部。七时许,与朱光暄等沿桂北、桂中路南行,火势已杀,在桂中路见一危墙倾圮,尘烟蔽目。”13丰子恺在1939年1月29日的日记中写道:“访舒群,以画赠之。画中写一人除草,题目《除蔓草,得大道》。此青年深沉而力强,吾所敬爱。故预作此画携赠,表示勉励之意。舒群住南门内火烧场中。其屋半毁,仅其室尚可蔽风雨,但玻璃窗亦已震破,其室四周皆断垣颓壁及瓦砾场,荒凉满目。倘深夜来此,必疑为鬼物。舒群自言,上月大轰炸时非常狼狈,九死一生,逃得此身,抢得此被褥。今每晨出门,将被褥放后门外地洞中,夜归取出用之,防敌机再来炸毁也。桂林冬季多雨,近日连绵十余日不晴,地洞中被褥必受潮,得不令人生病?吾以此相询,舒群摇首曰:‘顾不得了。呜呼,悠悠苍天,彼何人哉!人生到此,天道寧论矣!”14叶圣陶在1942年6月10日的日记中写道:“晨起,洗翁邀游七星岩。甫出门而警报作,遂改道至联棠家,即吃粥。不久,敌机一架飞于空中,盘旋有顷而去。逾四五十分钟又来十架,而余仅见三架。在机场投弹数十枚而去。十时解除。”15频繁的轰炸滋扰着桂林,使文化人生活在动荡之中。
艾青的诗歌《街》16抒写了日机狂炸桂林造成毁灭性的灾难:“一天,成队黑翼遮满这小城的上空/一阵轰响给这小城以痛苦的痉挛/敌人撒下的毒火毁灭了街——/半个城市留下了一片荒凉……”诗人能感受到小城在“痛苦的痉挛”,是因为诗人的心在为桂林的受难感到疼痛。对桂林的受难做出最生动、最动情的描述的作家是巴金。在《桂林的受难》中,巴金写了桂林被轰炸的过程:“我初到桂林时,这个城市还是十分完整的。傍晚我常常在那几条整齐的马路上散步。过了一些日子,我听见了警报,后来我听见了紧急警报。又过了一些日子我听见了炸弹爆炸的声音。以后我看见了大火。我亲眼看见桂林市区的房屋有一半变成了废墟。几条整齐马路的两旁大都剩下断壁颓垣。”因为在战乱的年代邂逅桂林,因为一次次目睹桂林的受难,巴金笔下的桂林不是青山碧水的“绿”,而是火光冲天的“红”:“我带着一颗憎恨的心目击了桂林的每一次受难。我看见炸弹怎样毁坏房屋,我看见烧夷弹怎样发火,我看见风怎样助长火势使两股浓烟合在一起。在月牙山上我看见半个天空的黑烟,火光笼罩了整个桂林城。黑烟中闪动着红光,红的风,红的巨蛇。十二月二十九日的大火从下午一直烧到深夜。连城门都落下来木柴似的在燃烧,城墙边不可计数的布匹烧透了,红亮亮地映在我的眼里像一束一束的草纸。”在《桂林的微雨》中,巴金也写了被敌机轰炸后面目全非的桂林:“我觉得自己被包围在火焰中。一股一股的焦臭迎面扑来,我的眼睛被烟熏得快要流出眼泪。”“一瞬间景象完全改变了。我不得不停止脚步。再没有和平。有的是火焰,窒息呼吸、蒙蔽视线的火焰。墙坍下来,门楼带着火,摇摇欲坠;木头和砖瓦堆在新造成的废墟上,象寒夜原野中的篝火似的燃烧着。是这样大的篝火。烧残的书页散落在地上。我要去的那个书店完全做了燃料,我找不到一点遗迹了。”“马路上积着水,堆着碎砖,躺着断木,横着电线。整条整条街都只剩下了摇晃的墙壁和燃烧的门楼。没有人家。没有从窗户映出的灯光。没有和平的市声。桂林成了一个大的火葬场。耸立的颓垣便是无数的火柱。”在巴金的文字中,我们反复看到的是“火”,冒着浓烟的“火”,闪着红光的“火”,让人内心刺痛的“火”。轰炸后的惨烈燃烧给城市、土地、人民造成的破坏性使巴金的精神和情感也受到痛苦的烧灼。
当桂林在受难,作家的内心也在跟着受难。他们能够感受到桂林这座城市在经受轰炸与焚烧之后痛苦的痉挛和艰难的呼吸。但轰炸与焚烧并没有使他们畏惧,而是激起他们的反抗。正如巴金在《桂林的受难》的结尾所写:“从这个城市你会想到其他许多中国的城市。它们全在受难。不过它们咬紧牙关在受难,它们是不会屈服的。在那些城市的面貌上我看不见一点阴影。在那些地方我过的并不是悲观绝望的日子。甚至在它们的受难中我还看见中国城市的欢笑。中国的城市是炸不怕的。我将来再告诉你们桂林的欢笑。”
“城市不单是一个拥有街道、建筑等物理意义的空间和社会性呈现,也是一种文学或文化上的结构体。它存在于文本本身的创作、阅读过程与解析之中。”17抗战时期,旅桂作家以自己的生命体验完成了关于桂林的书写,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了桂林在战乱年代的美丽与繁盛、忧郁与伤痛。无数旅桂作家的个人记忆汇聚成了桂林的城市記忆,七十余年之后,我们阅读、解析这些文字就可以触摸、激活宝贵的城市记忆,使已经逝去的历史化作有生命的血液,在一代代人的精神世界中绵延流淌。■
【注释】
①秋思:《柯灵为丰子恺辩护》,载《杭州师范学院学报》1988年第4期。
②吴宓:《答寅恪》,见吴学昭《吴宓与陈寅恪》,107页,清华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
③茅盾:《将赴重庆,赠陈此生伉俪》,见广西师范大学主编:《旅桂作家》(上册),403页,广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
④熊佛西:《桂林风景甲天下》,见《山水人物印象记》,7-11页,海豚出版社2011年版。
⑤茅盾:《雨天杂写之三》,载《人世间》创刊号。
⑥田汉:《秋声赋》,见《田汉文集》第五卷,227-372页,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版。
⑦巴金:《桂林的受难》,见《巴金全集》第十三卷,212-21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
⑧白薇:《第四期抗战的广西》,连载于《新华日报》1938年12月11、12、13日。
⑨欧阳予倩:《可爱的桂林》,连载于《广西日报》(昭平版),1944年11月3、4、5日。
⑩巴金:《桂林的微雨》,见《巴金全集》第十三卷,218-22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
11芦荻:《雾》,载《广西日报》1942年1月10日。
12骆宾基:《北望园的春天》,见骆宾基:《大后方》,140-165页,作家出版社1990年版。
13宋云彬:《红尘冷眼》,5页,山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14丰子恺:《教师日记》,91页,教育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
15叶圣陶:《蓉桂日记》,载《新文学史料》1982年第4期。
16艾青:《街》,见广西师范大学主编:《旅桂作家》(上册),187页,广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
17张鸿生:《“文学中的城市”与“城市想象”研究》,载《文学评论》2007年第1期。
[刘铁群,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本文系广西壮族自治区特聘专家项目“广西抗战文化暨桂林文化城研究”岗位(2014B014)、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抗战桂林文化城文艺期刊研究”(13BZW115)、广西高校优秀中青年骨干教师培养工程项目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