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维的魔方

2017-05-25 07:55王丹
南方文坛 2017年3期
关键词:格非小说生活

前言

说到格非,总是绕不开西方哲学、现代派和博尔赫斯等人的影响研究。他早期的作品颠覆了传统叙事所采用的完整故事,而从生活的残片中寻找真相。消解中心、涣散情节,以碎片文本来展示生活的原貌。本文从“工作”这个视角分析格非小说,对其创作风格的转向进行新的解读。

在《雨季的感觉》的开篇,格非曾引用过安德烈·纪德《人间粮食》中的一句话:“你永远也无法了解,为了让自己对生活发生兴趣,我们付出了多大的努力。”①如果说格非早期的作品里,人物通过努力可以保持对生活的兴趣,进而发现人生的未知和秘密,那么在后来小说人物的生活中,他们再也没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法术了。

一、从无尽可能到单一向度

独特的创作手法曾形成格非小说的一种独特、非平庸的气质,也给中国文学带来一种清新的气息。不单单是其叙述形式和結构,就连其人物特点和爱情也不寻常,有一种不染俗世的魅力。读格非小说的人会觉得,生活不只是一个平面,像一个魔方,它拥有很多的维度,随时可能改变和解构。

在他的小说中,人是读不尽的谜底而不是一览无余,生活并非无趣且毫无悬念。比如《湮灭》中时刻想着死亡、个性强烈的金子姑娘,让人琢磨不透却又深深着迷;《沉默》中以“无语”的方式与新结识的女朋友相处的思想者柴峻,以避免爱情流于和世人一样的平庸。生活的一切拥有无尽的可能性,如此不同于以往的时代。创作观也许反映了年轻作者的信念:每一个人不是一张一览无余的纸,生活不像过去的年代一样重复陈旧的故事,现象会有不同于其指向的真实,丈夫不会厌倦自己神秘的妻子,爱情也有永续存在的动力。

也许是厌倦了叙事方法的游戏,格非渐渐地从对小说形式的专注而回到故事本身,从长篇小说《欲望的旗帜》和同时期的一些中短篇小说开始,更多地将现实写入作品。他笔下的人们挣扎在生活漩涡里,而其中少不了工作对小说中的人物的影响。格非2005年的中篇小说《不过是垃圾》写道:“按照小精豆子谭桑秋的分析,中国社会正在转型之中,随着社会改革的深入,中国未来社会只存在两种人,一种是富人,也就是老板或雇主;一种人是穷人,也就是雇员。”②而大部分人是后一种人,他们的生活也很大程度上被其工作定义,从而故事的魔方也从无尽的变换而成了一个单一的平面,人生的无穷奥秘为一种单维度的现实所取代。

长久以来对于工作的偏见都屡见不鲜。王尔德在他的小故事《不思议的火箭》中,借骄傲的火箭(Rocket)之口,说出了深入人心的一句话:“事实上,我一直持有这样的观点:努力工作只不过是无事可做者的避难所。”③叔本华也说:“闲暇是人生的精华,除此之外,人的整个一生就只是辛苦和劳作而已。”④他将独立与闲暇作为一个人能够有所成就的基本条件,若拥有了这个条件,“这个人就能以此摆脱纠缠人生的匮乏和操劳,他也就从大众的苦役中获得了解放——而这苦役本是凡夫俗子的天然命运。只有得到命运如此垂青和眷顾的人,才是真正自由的人。这样的人才成为自己的主人,是自己的时间和自己力量的主宰。每天早晨他就可以说上一句:‘今天是属于我的。”⑤此外,这里不能不提的作品便是凡勃伦的《有闲阶级论》,其中论述了贵族为使自己与平民区别开来,将不便于劳作的着装作为时尚。A. H. 克拉夫(A. H. Clough)的小诗《局外旁观者》(Spectator ab extra)也是一朵才华盈溢的奇葩,对金钱和财富所带来的幸福生活进行了毫不掩饰的描述,而其中的一小节刻薄而真实地传递了富人对于工作阶级(Laboring Class)⑥那傲慢的优越感:

请递给我酒瓶,连同它讨厌的费用,

我听到通情达理的人这样形容:

如果像我们这样的绅士不吃、喝、付掉账单,

那些劳动阶级如何拿到工资单?⑦

财富不但可以让他吃着牡蛎、接着从贵腐酒、雪利酒到香槟无止境地享受,还让他无须听命于人、免除工作劳役,并能够通过给穷人施舍一块面包而获得道德崇高感。因此他不止一次在诗中发出快乐的欢呼:“How pleasant it is to have money,heigh-ho!”⑧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的主人公也说道:“人类真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多数人为了谋生,大部分时光用来干活,余暇无多,却为了这一点儿时间苦恼,千方百计设法消磨。”⑨尼采认为,“工作是最好的警察”,高强度和长时间的工作“给每个人都戴上一副沉重的镣铐,使他的理性、野心和独立意识没有任何机会成长”⑩。

在现代都市,倘若工作的受讨厌程度没有变本加厉,至少也有过之无不及。在格非很多小说中,故事所在地总是发展得速度有些失控,就像上海及周边的江南城市。而神奇的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竟然跟得上它的脚步,不管以何种方式,如鱼得水、还是狼狈仓皇,虽然都伴随着一定程度上的精神缺失。这里的人们卷入发达商业所带来的压力与欲望之中。

格非作品中常常写到精神病、都市病、焦虑和死亡。《傻瓜的诗篇》描写精神病医院,正常人与精神病人可能只有一线之隔。《春尽江南》里主人公的哥哥修建了一座精神病院,并认为随着社会压力的增大,精神病院的床位会供不应求的。而且即使在看起来与世无争的象牙塔里,如《欲望的旗帜》的高校生活,其中的追名逐利和精神病态也屡见不鲜。《欲望的旗帜》中的著名教授贾兰坡,在学校地位举足轻重,德高望重,在国内享有盛誉,但他将情妇安排在学校工作,还性骚扰自己的学生。其最后的死亡扑朔迷离,始终是个谜。

《欲望的旗帜》中,曾山似乎是小说中最传统、踏实的人。长相平凡,作风严谨的他似乎与外部的尘世纷争隔绝,欲望的车轮似乎未曾踏进他的心里。他对于学术极为严谨和虔诚,会因为学术观点不和而与他的导师贾兰坡闹翻,与女友约会也会先聊几个小时的巴尔扎克,跟竹风和尚写封信要查阅十几种参考书。欲望的海风无法侵蚀他内心的磐石。然而,目睹了导师的尸体、师兄的精神疾病、学术会议的狼藉,并经历了妻子的隐瞒与背叛之后,都迫使他的心灵发生变化、产生自我怀疑。这摇撼了他的信仰,推翻了他一贯认定的意义。

相似地,《春尽江南》里男主人公谭端午困在地方志的小楼里对着纸张度过年华。在他和周围人物的世界里,人生到了某个阶段,“时间已经停止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你在这个世界上活上一百年,还是一天,基本上没有了多大的区别。”11反而是他的妻子通过和年轻的大男生偷情,“仿佛又偷着活了一次。斩断了与现实的所有联系,又活了一次。”12除了短暂的麻醉之外,生活的神奇的魔法口袋已经拿不出像样的法宝。没有奇迹,没有什么意外或惊喜。一切都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在这种麻木中渐渐失去所有的激情与生命力,最后走入坟墓,像是马尔库塞笔下“单向度的人”,带着各种奇怪的都市病症,这些人物在一成不变的工作、波澜不惊却凶险异常的生活洪流中奋力挣扎。

二、“局外人”与行将消失的“纯洁”

永远停不下来的人们,很多人在金钱和欲望中迷失了自己,徘徊在精神的荒原。人是一种很容易从众的动物,在既定的环境中,会为了融入群体而牺牲自己的意志。一些人不适应或者不愿意去适应功利且庸俗的现实,难能可贵地保留着清醒的是非观。他们面对传统规范,充满抗拒和不驯顺。他们不服从,但也不反抗。他们不想和无耻之徒一样,也不想重蹈上一辈的命运。他们没有那么多的功利心,只陷入自己不明朗的未来和虚无主义的滩涂里。

《山河入梦》的谭县长不肯答应准丈母娘的拜托,靠关系给亲戚谋取职位。准丈母娘大为光火,认为这个呆子“竟然完全不通人情世故”13。《春尽江南》的谭端午认为,人的种类“如果一定要分,大抵也是两类。成功的人,失败的人”,而“从感情上说,他没来由地喜欢一切失败的人,鄙视成功者”14。他就像厌倦了书斋的浮士德,却未能够走出书斋而有一些不同的作为。在堆积如山的书卷和纸张中,望着窗外死水微澜的景色,他能够体会到静止的时间是怎样的美丽,似乎这些才是人生的真谛,比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更为重要。

《傻瓜的诗篇》中刚分配到精神病医院的医科大学毕业生杜预,在他第一次见到某位资历较深的医生时,是这样的心理活动:“葛大夫是属于那种乐观自信、自命清高的一类人……从外表上看,葛大夫正好是杜预最为讨厌的一种人,这种人不仅举止优雅,行为得体,而且有着钢铁一般健全的神经(这种健全在杜预看来反而显得有些不正常),一想到几日后要年深月久地和这种人打交道,杜预就感到一阵神经紧张。”15除了精于世故的外表之外,葛大夫对待精神病人的态度,像是戏弄,或者游戏。这让杜预不舒服,甚至冷笑。“杜预心里猜想,这个病人是葛大夫的杰作。也许疗养院每来一位新同事,他都会领他们来观赏一下这种叫人开心的狙击表演。”对于杜预来说,一位美丽的女病人身上的诗意,使她的意义远远超过了仅仅是一个病人的范畴。但是对于“正常”的葛大夫们来说,病人就是病人,就是这样单一。这位年轻的女病人外表的美丽、对诗歌的喜爱和她的气质,是杜预单调的工作中的一抹亮色。他对她充满爱慕和同理心,并且生活也因为她而有了很大的(虽然是不好的)改变。

无休止的工作、精神的欲求不满、爱情的扭曲变质,造就了小说中虚无迷惘的各种人物。一切如此的浮躁而无法安定,伴随各色的都市病症。这时,像《傻瓜的诗篇》中诗歌般的女患者一样,纯洁美丽的女孩,在作品中像是一种灵魂的“解药”,或是小说中一些人物最后的精神支柱。

《欲望的旗帜》中的宋子衿是哲学博士、小说家。他是一个被刻画得很特别的人物,身在高校,学识渊博,风流倜傥,颇有才华地出版了好几部有名的长篇小说。他的确很讨人欢喜,能说会道,懂得浪漫。即使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却永远做不到使自己心归一处,无法征服自己泛滥的情欲,也无法排除对爱情的不信任感。他谎话连篇,却常常无端陷入自己的臆想里。像他这样一个似乎不会缺乏安全感的花花公子,却常常提到“我妹妹要来了”,并回想和妹妹一起度过的单纯时光,这总是让他很有幸福感。似乎妹妹要来这件事对他至关重要,或者说,是他的一种精神支柱。

格非笔下的女孩,似乎中国男人心目中的女孩形象。在现在,多少部青春怀旧的影片,也总是少不了年少时代喜欢过的纯真女孩的影子。《时间的炼金术》中,主人公记忆中的童年,有一个隐隐约约喜欢着的女孩杨迎。调皮的男孩们情窦初开,一起在上课时捉弄他们共同喜欢的那个小女孩,常常欺负她,虽然只不过是在向她“表达眷恋”。杨迎这个女孩的描写,也汇聚了逝去的记忆中无限的纯真。她得到一朵栀子花,整整一个上午,都在玩赏这种有毒的花蕾。小说有一大段关于女孩子和花的描写,呈现出的文静女孩如同花朵一般清新。在很久的以后,主人公的生活发生了很大改变,但这个画面还是会被想起,似乎承载了某种寄托。

在纷繁芜杂的现实里,格非笔下写得最出色的女性形象,往往是像诗歌一样纯净的年轻女孩,她们纯洁,有思想、有个性,还有一些神秘感。她们是俗世纯洁的象征,也是一些主人公在纷繁世俗中的情感寄托。

《山河入梦》中的谭功达,身为县长,胸怀宏志,却无法不被身边女孩子的活泼与明媚所吸引——几乎每一个女孩。《月亮花》中,月亮一样明朗的异域女孩阿伊古丽,是主人公日月寻找的幸福和纯净的化身。《欲望的旗帜》中张末,二十岁的花一样的年纪,如一叶蔷薇在角落散发出幽微的香气。

汉学家顾彬曾经抨击中国的男作家們不懂女性,女性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肉体。格非显然不在此列。格非的小说可能在前期和后期有很多的改变,但唯一不变的就是笔下女孩的“纯洁”,她们不一定很漂亮,但有着特别的吸引力,在小说中常常象征着世俗生活中最后的一抹美好。虽然这种美好也往往是很脆弱的。

所有这些关于纯洁的幻象,消失于2005年的中篇小说《不过是垃圾》。这篇小说中有一个让所有异性倾心的普通女孩——苏眉。她很文静,而有着别样的气质。在她的男同学们看来,“苏眉已成为象征性人物,她的纯洁维持着我们这个肮脏的世界仅有的一丝信心。”16“坏男孩”李家杰在校园时代,是她的疯狂追求者。而苏眉对于他来说,是一种得不到却想念的美好。在李家杰生意取得相当大的成功之后,他得了不治之症。至少世界上还有一个纯净的女孩,这似乎对于他来说非常重要。然而见面之后,最初的念头却发生了改变。“传统而又纯洁”的女孩在后来的社会中并没有能够维持过去的优雅与清高,在“成功”的李家杰看来,她是个失败者,就像大多数人一样流于平凡。发达后的李家杰看待对方就像是曾经跑掉的猎物,他变得冷酷,提出了一场交易。他用钱很容易地得到了曾经让年轻的他魂牵梦绕的女人,却也赤裸裸地撕破了记忆中的美好,给他带来巨大的“成功者的空虚感”,以及对这个世界深深的厌倦。李家杰也在一片看透人生的空虚感中离开人世。纯洁这最后的幻象也被无情地击碎,不留任何余地。

三、乌托邦世界和人物的探寻

歌德的小说中,浮士德在翻译《圣经》的时候,思忖良久:是太初有言、还是有思?“光靠思想就能创造一切?”17或者是有力?他最后写下满意的译文——“太初有为”。“太初有为(Im Anfang war die Tat)”18是主人公浮士德博士在翻译过程中的创造性叛逆,表达了他突破陈旧书斋、勇敢拥抱生活和事业的勇气与决心。后来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也是对他这一信念的最佳注解。

“为”代表着行动、努力(Endeavour)、作为,尤其是在人生和事业方面的追求。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为”在一个人寻求自身意义的时候,都是非常重要的因素。它是工作的另一种形态,但与盲目地为了赚取生存资料而工作不同,它是为自己工作,是一种主动的改变,无论需要作出怎样的苦难或者牺牲。

在格非的小说中,《人面桃花》中秀米父亲要建造一座“风雨长廊”的桃花源理想,终究被当作疯人的痴语。目睹了父亲的出走的秀米,长大后,经过在日本的长期旅居回到家乡之后,兴办学校,也进行了变革的尝试,最终入狱。到后来出狱之后,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哑巴,搬进父亲的阁楼,侍弄花草,读书写诗,可能象征着对其父精神的某种认可与继承。在那里,她拒绝语言的交流有数年之久,也许不指望自己的思想被别人理解,在个人化的世界里守护心灵的一片宁静。相似地,有理想的人总是被视为疯子,而他们的想法在现实面前显得很脆弱,最终也未能得以实现。《山河入梦》中,谭功达作为县长对梅城的规划也始终只是飘渺的虚构。但变革的因子在他们的血液里流淌着。

这些知识分子很多时候,就像厌倦了书斋的浮士德博士。浮士德走出书斋的精神蜕变,和他那永不满足、永不停留的精神,在他们那里表现为天马行空的理想。“要每天争取自由和生存的人,才有享受两者的权利。”19只是他们的理想很多时候还只停留在“太初有思”的阶段。然而,对于这些人物来说,即使理想不能够实现,也不肯轻易地与他人同流合污,甚至于不惜放弃俗世生活。当然,理想是穿透现实的力量,也可能是唯一解药。不但是自我实现之路,而且是改变现实的重要动力。故事中的角色,因为拥有“桃花源”般的乌托邦梦想而卓尔不群。有所作为,勿忘初心,是一条使一切不同寻常的路。面对生活的一潭死水,是随之沉沦,还是相信行为的力量?

除了这些自我放逐的人物之外,还有在很多其他人物,被卷入或者积极地投入生活河流的肮脏与泡沫之中,但却无法充当自己命运的主宰。《不过是垃圾》里的李家杰获得了俗世意义上的成功,却得了不治之症,并且看透世俗。《春尽江南》里的庞家玉是一个永不满足的女人,她在改变名字的同时也改变了自己的性格,永不停止脚步地在世俗生活游刃有余地游走,尽力地加快步伐去追赶浮世的快节奏。“她像一个上满了发条的机器,一刻不停地运转着。”20她的人生信条是:“一步都不能落下。”21在短暂地获取了荣耀之后,她却并没有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作者对于他们的作为,并没有很多的赞许,反而那些生活在静止的时间里的人物能够看到真相。

即便如此,不管是乌托邦般的梦想者,还是追求俗世成功的行动派,“为”对于他们来说不但是心灵的一种支撑,也是他们掌控自己命运的一种主动的尝试。崇尚独立与闲暇的叔本华认为幸福在于人的自身内部,要有独立的价值判断,不需要追求所谓成功,以避免掉入沽名钓誉的陷阱。但即使这样,他也并不认可“一个可耻的无所事事者”22。不论对普通的上班族来说,还是君主贵族,有所作为都是十分重要的。即使皇帝,也有英主和昏君。莎士比亚的《亨利五世》,讲述玩世不恭的哈里王子如何转变为英明无比的亨利王。他面对前来传送羞辱——来自那位仍用旧眼光看待他的法国太子——的法国使者说:“懷着这个宏志,我不惜纡尊降贵,像一个干活的工人,忍受劳苦;可是我就要从那儿升起,光芒万丈,叫全法兰西的人民睁都睁不开眼来……”23亨利王说,“不在法国称帝,就不做英格兰国王”24(No king of England,if not king of France.)。无所事事的安逸,由一种不满足的进取精神所取代,他取得了中世纪任何一位英格兰国王都未取得过的辉煌。在小说中,虽然天马行空的理想和劳碌经营的作为在多变的社会中显得短暂和渺小,无力主宰,但是人物的作为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也使得他们的形象与众不同。

人生或许是一场苦役,犹如囚徒困境。工作也以不同的形式给人们带来荣耀和苦恼。生活可能是一件比死亡更需要勇气的事。很多时候如同希腊神话中勇敢绑架了死神的西西弗斯,不得不像被诅咒一样重复无效又无望的劳作。但问题可能不在于有没有石头。明知巨石第二天还会滚落,仍每日鼓起勇气向上推,推石头本身就从一种顺从的苦役和惩罚,变成一种叛逆和力量。那些不用推石头的众神难保精神上没有重石,而推石头的西西弗斯才是自由的。

结语

工作这件事不仅影响了格非的小说内容,同时也让作者也从不谙世事而阅历渐增,在风格方面有了很大的改变,从想要用全新的形式和视角打破传统,到开始讲述故事、在小说中写入更多的俗世生活。对于自己创作风格的变化,格非曾表示:“坦率地说,我不怎么重读自己的作品,这次重读《迷舟》,给我很大的刺激,我意识到当年那种写作的感觉恐怕再也没有了,很伤感。”25

对比他早期曾经惊艳了文坛的作品,讲故事的格非变得更为现实。但不能不说,跳出了对结构和叙述手法的表现,他的作品承载了更多的元素。这可能是一种对故事和传统的回归,但对于作者自身的创作来说,也许是一种进步。选择在自己过去的创作范畴之外进行尝试和超越,而不变的是他对语言的驾驭能力,他的审美,以及他在中西方文学和哲学方面的摄取和积累。我们有理由对格非保持更多的期待。■

【注释】

①②1516格非:《不过是垃圾》,101、231、39-40、220页,春风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

③Wilde,Oscar.“The Remarkable Rocket”. The Happy Prince and Other Tales. New York:Penguin,2010. 48. 原文是:“Indeed,I have always been of opinion that hard work is simply the refuge of people who have nothing whatever to do.”

④⑤叔本华:《人生的智慧》,韦启昌译,24、47-48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⑥亦常常被称作“wage-labor”,靠工资生活的人。

⑦诗句转引自Robinson,Jancis,and Harding,Julia. The Oxford Companion of Wine.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 262. 原文是:“Pass me the bottle and damn the expense / Ive heard it by a man of sense / That the laboring classes could scarce live a day / If people like us didnt eat,drink and pay.”

⑧Clough,Arthur Huge.“Spectator ab extra”. Arthur Huge Clough Poems. Poem Hunter. Com. 2012. Web. 15 Jul. 2016.

⑨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侯浚吉译,9页,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

⑩尼采:《朝霞》,田立年译,217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1112142021格非:《春尽江南》,5、98、199、13、14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

13格非:《山河入梦》,69页,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

171819歌德:《浮士德》,钱春绮译,67、68、637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版。

22叔本华:《人生的智慧》,48页,韦启昌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2324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第三卷,朱生豪译,357、37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

25丁洋:《自选集〈相遇〉带格非重回文学黄金时代》,载《中华读书报》2014年3月26日第2版。

(王丹,温州医科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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