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可坐在记者对面,和盘托出般尽可能回答他的所知所感,行至细节之处,记者清晰地体会到他的谦虚。今年是李可染先生诞辰110周年,他曾经用四个词形容自己:“渔人之子、李白后人、中华庶民、齐黄之徒”,透着谦虚为人的态度,父亲李可染在艺术与人生态度上极大影响了李小可。在艺术上集大成者怎能跟人生态度无关?
父亲说要精读大自然和传统这两本“书”,李小可是照着做的,他也希望跟父亲似的,将个人情感注入画作当中。他说,表现对客观世界的感动,这是作品的起源,而这个感动包含着对自然、生活的感动,也包含对文化的感动。他选择笔墨语言是对本体文化的感动,他说,其中甚至带有一种宿命感。
大师之子要想拥有独特价值,尤其还在水墨画上,难上加难。但是当绘画要从人生的感受入手呢?对话著名画家李小可,便理解了他为什么除了痴迷山水画,还对老北京的淳朴、对西藏的干净着迷。
夏季来临,不知道您能在“老北京”李小可先生的《夏》中得到些什么吗?
李小可的“千难一易”
北京大雅宝胡同甲2号是李小可从小生活的院子。这个院子里的人就像一大家子一樣,那些长辈们在李小可眼里格外醇厚、亲切、朴实,他们是吴冠中、黄永玉、李苦禅……徐悲鸿先生与白石老人也到院子“光顾”过,李小可两岁时,齐白石还给他画过两条鲶鱼,题字为“二岁小宝”。当年还不到30岁的黄永玉,虽然在创作上已很有成就,但与院子里的孩子们在一起时就像是孩子头,他领着他们去参观动物园,李小可记得自己那时还未满10岁。小孩子们打着架就跑到院子里的人家里转一圈又跑出来,李小可尤其印象深刻的是李苦禅的家,他说:“苦老有一个小的八仙桌,他不停地在那儿写字,一摞一摞的。”
李小可极其平和地讲述一般人很难想象的与大师们接触的情景,他得到过的艺术熏陶非同寻常,正因如此,已是73岁的李小可老先生,依然带着“小字辈儿”的轻松与活力。
李可染曾说,一个艺术家的个人风格、面貌的建立,要靠条件。这个条件不是一个,可能是几十个,甚至是上百个以上的条件。李小可解释到:就比如你画山水画,你研究过怎么画山,但是山下那只小船或者船上那个小人儿,你没练过,肯定就画不好,你在处理这个问题上会有盲点。就像乒乓球比赛,有一个位置是你的弱点,对手就使劲照着那个弱点打。李可染还有句话叫“千难一易”,李小可说,讲的正是这个道理。
李可染曾说:“求十不成回到零,不要三四五六七。”李小可解释到,这是希望做到极致,父亲讲过绘画要“凝于神”,也是为了进入最佳状态,这其实需要为艺术舍弃很多。李小可认为古今中外的大师对艺术具有特殊性的态度,这决定了他们的命运。在李小可看来,古代艺术画相对单纯,那些艺术家一辈子将那一件事儿做到了极致,而现代人的事儿太多了。“所以我的看法,那些经典大师的作品像佛教里的经一样,反复去琢磨会发现里面有无限的规律,视觉规律和表现的处理规律。”他说。
李小可几乎每天早上都会练习书法,研究王羲之、颜真卿等经典碑帖,寻找其中的内在规律。所谓书画同源,他认为,中国笔墨的宣泄性、结构性、抽象性和形式感,会成为中国山水画的内在规律。当他也跟李苦禅一样不停练习写字,他就深知当年“苦老”的这种练习并不重复,而是在研究中国笔墨关系、表现结构及其内在联系的可能性。在李小可的作品《水墨家园》等作品中,可以看到他笔墨语言的丰富与强大的表现能力。
他告诉记者在探索这些规律时他有一种“痴”,或者说“坚持”。“你掌握的规律原来是2个,慢慢变成3个,4个乃至更多,研究的问题实际超过一般人想象。”他说。
每逢春节,李小可会去看黄永玉叔叔,近年,黄永玉感叹:“原来大雅宝的小孩儿现在都70岁了,不可想象。”黄永玉对李小可的努力感到欣慰,有时也点拨他说:“这画里头要有玩意儿。”
李小可记得黄永玉在80岁画展时送了他一本画册,上面签名写道:“黄叔叔八十,小可存念。”后来翻看画册,看到黄永玉在意大利写生,画的旁边标有时间,能看出他一整天从早到晚每隔多长时间画了一幅画,李小可不禁感叹:“他画了这么多好作品,但是他从来不放过自己!他曾说,一个艺人能做的就是这个画笔不停地画。”
今年大年三十早晨,李小可写了晨记,他想,80年代,父亲跟他说,我是时间的穷人,我的时间的存款不多了,当时父亲的年龄是70岁左右。“今年我已经73岁了,我就想,73岁以后忽然就感觉到岁月匆匆起来,就是这时间,不是说按一个月或者一周来算。但是人们总企图在他来去匆匆的有限生命里能够留下一些痕迹和难忘的记忆。对于我的人生来讲,我想是能做到这两点,一个是足不踏空,一个是只争朝夕,你放过自己,你说我明天以后再做,那个时间就没有了。”他说。李小可带学生去写生,短短几天时间,看完作业之余他也会抽空去画画,他希望在有限的时间和生命里尽量多做。
李小可在绘画上最初被认可是因为年轻时的作品“宫墙”。后来延伸出“北京系列”,再到“水墨家园”,那是他对老北京的特殊情感。“从大雅宝胡同搬出来以后,居民楼让过去的家园感淡化了,甚至被淹没了。从年轻时的‘宫墙能延伸到近年的‘水墨家园其实是一种怀念。”他说。
今年“水墨家园”个展涵盖了北京系列、西藏系列、黄山系列、写生系列,李小可在前言中写道:“艺术家难的是要把感动转化为个人化、程式化的绘画语言,这需要用‘艺比天大的态度去感悟实践……”李可染儿时8,9岁,夜里听到胡同里瞎子卖艺的人拉胡琴,他就一直跟随在后面。李小可解释到,他怎么会去跟随呢,实际上是被带有痛感的琴声感动了。“他是一个对客观世界非常敏感的人,他看见的与感受到的,超过普通人很多倍,这种敏感造就了这个艺术家。”李小可说。依然是情感,为李小可的笔墨中增添了丰富内涵。
对艺术的宏观认识
至今为止,李小可已经34次进藏,写生,摄影,多次去黄山、贵州、甘肃、香港等地写生。除了童年到美院附中学画的初级阶段外,李小可在山水画方面的起步是在“文革”结束之后随父写生。
有人会认为李可染写生是在用西方的手法,实际上,他是想通过写生让传统与生活直面碰撞,从而找到新的水墨表现与新的意境。“父亲从没有想用西方艺术改造东方艺术,他只是吸纳当代视觉经验为东方艺术增加营养。写生实际上帮我去感受客观世界,比如你看到这幅画很有风度,其实风度是有特殊性的具体形态所产生的,写生可以带来这种具体感受。”他说。
李小可感动于在西藏人们的生命状态,他们对于理想的敬畏,对于神圣感的坚持,这与李小可无数次写生过程中心底对艺术的敬畏精神产生共鸣。西藏系列的画虽然是线性,但其中带有雄厚的积累感,带着丰富饱满的力量感与内在情感,尤为明显的是李小可对整体感的把握。关于整体感,他说:“父亲李可染更重视画面整体的效果,就是整体比局部更为重要。”
李小可年轻时另一个学习的机会是1985年开始在中央美院进修,当时全世界各种文化思潮涌入中国,在吸收众多艺术流派的同时,李小可感觉最核心也是最难以掌握的问题,是对造型基本结构和整体感的把握。“这个不是自然就会,必须经过观念的训练。将复杂的东西概括成整体,这种对于艺术的宏观认识,不仅仅关乎绘画,还和个人在戏剧、电影、音乐等方面的文化积累有关。”
“能否举例谈谈?”
“我父亲对戏剧的热爱对我影响非常大。戏剧是中国艺术韵味的最精粹概括,带有程式感,它的一些概念和中国绘画的概念是一致的。比如它没有布景,表现‘门是靠手的动作,表现‘骑马也靠手的程式化抽象动作,表现‘打仗的战场没有布景,只是靠‘转的形式来处理。我父亲画牛,他画了三个枝的柳条,画了一个小孩儿下雨穿蓑衣骑在牛背上,半个身子露在外头,而没有画水,水和天空都是空白,这实际上与中国京戏的简洁是有关系的,是中国文化中的极简。”
“谈谈您对中国山水画的认识?”
“中国山水是中国人一种特殊的文化审美方式,他的语言实际上经过了长时间酝酿,表现方式既有生活又有自然,既有艺术家本人,又有传统审美经验的积累。山水画在古代从王家贵族到老百姓的各个阶层流传。很多老百姓屋里的八仙桌旁肯定有一山水画,旁边有对联,对联里有中国的道德观念或者山水诗,表现出家庭观念,所以山水画在过去很长的历史阶段是不可缺少的,它成为了对于文化,对于自然,对于人生,对于道德观念的一种崇敬的标志。”
李小可曾写过自己为“天下一尘”,将自己看得更低,才能更加平和更加客觀地看待周围的事物。他在实践中无限接近着自己早已明了的道理,这大概是大师之子的特别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