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盛会 南和皇杠会亲忙

梁有权

抬黄杠，送黄粮，

送给黄巾做粮饷，

黄巾吃了打豪强。

这是在河北省邢台市南和县境内流传的民谣，说的是南和古老的“抬皇杠”。南和县地处太行山东麓的冲积平原，土质肥沃，有“畿南粮仓”之称。贾宋村（现为贾宋镇）和河郭村（现为河郭乡）是南和县两个相距十华里左右的村子，自东汉末年始，两个村子世代交好，互称“亲戚”，每隔十年的正月二十一那天，河郭都要组织千余人的皇杠队伍到贾宋“走亲戚”，至今已有1800多年历史。

时值2017年，河郭、贾宋两地又要举行抬皇杠走亲戚活动，包括正月十一的起杠；正月十三、十五的试杠和正月二十一的送杠。十年一遇，自然不可错过！于是我便在正月十五与二十一两天兴致勃勃驱车直奔河郭。

试杠万民狂欢抬皇杠

正月十五当天上午，我来到河郭乡时，宽阔的公路上人潮如鲫，熙熙攘攘。行不远就听到远处巷子里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不时可以听到鞭炮爆竹的响声。宽阔的大街上密密麻麻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村民，一排排硕大鲜艳的“鸡毛掸子”耸立在人群之上，五颜六色，威风凛凛，伴着喧闹的铃铛声响有节奏地左右摇摆着，与滚滚人流沿着大街向前涌去。

我赶忙追上去加入游行队伍。游街的队伍是皇杠和骏马相间，每支皇杠由两个人抬着，七八个青壮年汉子相伴随行，紧随其后的马上端坐一名骑手，气宇轩昂。抬皇杠队伍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位假扮老太的老人，在一位腰系彩绸素妆的老汉翩翩伴舞下，这位“老大娘”身穿大红对襟祅，头戴黑丝绒帽子，上缀几朵小花，一枝金色的凤凰头钗斜插头上，流苏吊坠摇曳生姿，活脱脱一个老来俏。“老太太”肩扛皇杠，右手执一把破芭蕉扇，左手抓一块八角方巾，身体也随着杠杆震颤的节奏，踩着鼓点，扭着秧歌舞步，不时变换着外八步和内八步，轮番做着换杠、顶杠、驮杠等徒手倒肩的动作。只见她时而背顶杠头，时而头绕杠底，杠从左肩滑到右肩，又滑到胸前，肩上的杠杆粘在脊背上，绕来绕去，眼看着摇摇欲坠却又化险为夷，直博得场外观众的阵阵喝彩。这时，一位手拄拐杖、浓妆艳抹的媒婆径直上前抢过杠扭了起来。只见她嘴角点一颗黑痣，斜叼一根烟卷，让人看一眼就忍俊不禁，加上她故意在抬杠中表演出的夸张动作，更是逗得大家开怀大笑。

这位“老大娘”告诉我，今天是他们河郭应贾宋的邀请先在村里进行试杠，正月二十一那天要去贾宋送杠。我仔细瞧这些漂亮的皇杠，杠箱是一个边长约六十公分的正方形箱子，重约三十公斤，四周绘有花鸟图案及各种吉祥语句或应时标语。杠箱两侧各装有铁环一个，顶部插有两个鸡毛掸子，用绣球、彩绸及各色彩带装饰，五彩缤纷，鲜艳夺目。杠杆用弹性极好的杨木穿在杠箱之上，长约六米，粗十二公分，前后各有一串铜铃。随着杠杆颤动，杠箱两边的铁环有节奏地拍打着杠箱，前后两串铜铃上下晃动，哗啦哗啦直响。

落杠古韵相传两千年

将近中午时，皇杠队伍拐入村中的国家粮库，进入院子后皇杠慢慢围成一个大圆圈，抬杠的人随着鼓点两脚继续倒着小碎步，三十二支皇杠有节奏地摇摆着，六十四个铁环同时敲击着杠箱，无数个铜铃齐声作响，场内场外的呼喊声相互应和，撼人心魂！随着鼓点的节奏越来越快，杠箱的敲击声、铜铃声、观众的呼喊声也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大，汇成一股势不可档的洪流，最后随着战鼓声一起戛然而止。

旁邊一个年约50岁的老乡告诉我，他叫梁继革，自出生起村里每次抬皇杠他一场也没有拉下。梁师傅说，其实，抬皇杠起源是向皇宫送贡品，所以一杠配一马。另一说抬皇杠起源于东汉末年的黄巾起义，当年黄巾军在广宗与官军作战时，河郭一带的村民纷纷献粮，用皇杠抬着食品给农民军，并由黄巾军将士将“黄纲”送到前线。正月二十一那一天，当运粮大队行至贾宋附近时遭遇关羽带领的官兵前来抢粮，双方开始激战。贾宋村民得此消息后，手持铁耙和长枪，呐喊着冲出村子，与黄巾军共同打退了官兵，保护了运粮大队。从此以后河郭与贾宋便以皇杠为纽带结下深厚的友谊。每到当年组织送皇杠的这一天，由三十二名骑着高头大马的勇士和众多村民护送，到贾宋镇表示感谢援手之恩。年长日久，这种活动逐渐演变成一种民间大型娱乐活动。

抬皇杠一般是国逢盛世、百姓富足时才要举行，大约十年一次，2000年、2009年组织过。在河郭乡抬皇杠可是件天大的事，每逢起杠之后，全村都要张灯结彩，青壮劳力一律不得外出打工上班，都有义务参加抬皇杠活动，不仅不要一分钱报酬，而且都会慷慨捐款。活动每次都是先由贾宋镇发出邀请，经双方商定下来后河郭乡就开始张罗抬皇杠活动。按照传统的分工，梁牌、赵牌、樊牌、桥西郄庄四个牌组各自准备八支杠、八匹马，每杠配换杠人员三四十不等，每匹马配四人，人力费用都是自理，正月十一日集中到一起彩排试杠。一般是上午先是在街上游行表演，下午在麦田里跑马演阵，热身排演数日后在正月二十一日由数千人送杠到贾宋，浩浩荡荡，非常壮观。文革期间有好长时间没有抬皇杠，大家实在是痒痒得不行了，于是68年借欢送新兵入伍之机还组织过一次，可以想象大家对抬皇杠的热情了。

按着祖辈传下来的规矩，梁牌是杠头，世袭保管令旗，走在队列最前面，负责引导队伍；樊牌是头道杠，负责保存杠谱，紧跟令旗后面，樊牌的头道杠、二道杠走在前面，其他各杠都由抓阄决定顺序；赵牌负责保存三眼枪，起杠时放枪号令三军；桥西郄庄负责将各牌的马组织起来进行训练，这些都是祖辈传承，不得有半点更改。我注意到那面“四牌公”的令旗上绣有“四牌公”三个月白大字，侧面绣有“河北省南和县北河郭中华民国二十四年制”，掐指算来，光这面旗子距今也有82年了。

送杠星夜兼程赶路忙

正月二十一凌晨一点，我再来到河郭，此时街上断断续续传来哗啦哗啦的铃声，夜色里送杠人开始向粮站集中，两点整，三十二支杠，三十二匹马都聚齐了，大家按着顺序一一排好，三眼枪响过，“杠头”梁建国高喊一声“起杠”，送皇杠队伍起杠出发。此时家家户户的大门外、街道上，灯火通明，男女老幼走出院门，大街小巷挤满了前来送行的村民。皇杠沿着吕祖庙周围的小巷逆时针转过三圈，带着恋恋不舍的心情乘着夜色向贾宋出发。一路上金鼓喧天，载歌载舞，鞭炮此起彼伏。虽然夜色中略带寒意，但是大家兴致勃勃，几日来的抬皇杠令到他们的热情高涨，仿佛身上有使不完的劲似的，一边走一边扭着腰肢。endprint

出了村，夜色渐浓，大队人马开始安静下来，大家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在麦地田埂，只顾埋头赶路。每经过一个村子、寺庙，都有村民们准备好糖果瓜子夹道相迎。一路上有许多村民加入到送杠队伍当中，队伍越来越大，此情此景，不禁使我想起当年百姓热情慰问人民子弟兵的情景：好酒拿来敬亲人，好男要送当红军。

五点半时送杠的队伍抵达贾宋镇的侯庄村，这时与送杠队伍人数规模相近的贾宋迎杠队伍早早在侯庄村的南大板桥上恭候皇杠，热情的贾宋村民里三层外三层夹道相迎，把公路堵了个水泄不通，秧歌队的大妈们扭动红绸、战鼓也敲得声震耳聋。这时早有两列护杠的年轻后生手持白蜡杆在杠头圈出一片空地，迎杠代表迎上前去，跪施迎杠大礼，双方举行了简短的交接仪式后，贾宋人便接过河郭人的皇杠，两队人马汇合一处，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向贾宋进发。

迎杠奉若神明敬皇杠

贾宋村头此时万民空巷，成千上万的村民涌上街头。大队人马在人流的簇拥下行至关帝庙前，随着令旗摆动，头杠回转，其余各杠紧紧跟随，32杠立刻化作两列队伍，之后头杠继续回转，32杠化作四列队伍，成为长形方阵，然后落杠，开始隆重的“祭杠”仪式。河郭村民从杠箱中取出金箔纸元宝和香火纸钱等礼物，贾宋村民将白金纸钱作为回赠礼品，然后大家恭恭敬敬地一起焚香为百姓祈福，一同为南和皇杠祈福！

可能有人会问，皇杠的来源就是东汉时关羽曾经劫过粮，为何现在又在关帝庙拜祭？我想这是因为关羽后来神格化，带给人们的正能量的意义更大，所以人们可能慢慢淡化了他的这些“小错误”，送皇杠更多的是纪念河郭与贾宋两村的情谊，并不专为纪念黄巾军。历史就是这样，人们通过保留事件中包含的正能量教化人们，而不是单纯纪念这些事件。

祭杠完毕，三眼炮响过三响，开始起杠游街，整个贾宋开始了彻夜的狂欢，贾宋古村沉浸在渲染在欢乐的海洋之中。皇杠所到之处，烟火鞭炮齐鸣，人声鼓乐雷动。

黎明时分，一夜的狂欢暂时进入间歇期，皇杠队伍转至在村头一块平整的打麦场，大家齐齐地将皇杠围成一个圈，随着杠头一声令下三十二支杠齐刷刷地落杠。热情的贾宋人把河郭“亲戚”拉到村里用餐，马匹则被牵到村民家中，用最精细的饲料喂养。护杠的小伙子告诉我，贾宋人对皇杠非常喜爱，希望在这两天里能颠几圈，但是村中老辈传下来的规矩，落杠后就谁也不能动了，只有三眼枪放过后才可以抬杠。我想起河郭人在落杠后却还可以自由地颠杠，这也许正应了“十里不同风”的老话了。

向来贾宋就有不成文的规矩，这两天家家户户熬制大锅菜，不管你是送皇杠的还是外地前来看红火的，都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院里吃上一碗香喷喷的大锅菜。顺着人群我来到一个大院，门前一个小伙子端着一大盒散开的香烟，用他们独特的方式展现着贾宋人的热情，院子里早已摆了满满一院子的饭桌，大家随意入坐，不等坐满，工作人员就将大盆的熬菜和馒头端上桌来……

护杠野鸡旋涡真精彩

午饭后，贾宋西边的一片开阔的麦田上，观众早已围成一个方城，焦急地等待抬皇杠中最精彩的“野鸡旋涡”的上演。这时正是临近雨水时节，和煦的春风吹过燕赵大地，沉睡了一冬的麦苗此刻也伸展腰肢，焕发出勃勃生机。

三点多钟，麦田东南角人群涌动，在“四牌公”令旗的引导下，浩浩荡荡的皇杠队伍入场了。抬杠的队伍杠马相间，每一杠都有七八个杠手伴随左右，每一匹马都有一名马夫旁边牵马引路。抬杠的人兴高采烈，翩翩起舞，悠然自得，马上的骑手威风凛凛，神采飞扬。杠头的令旗行至麦地中央后，把令旗往地上一插，头道杠便开始引导着队伍进行穿花演阵。不仔细看你肯定会感觉他们都是在麦田里乱转，但你仔细观看就会发现他们都在按一定的规律在麦地里排布着一定的图案。

“四牌公”皇杠理事会的梁长明副会长告诉我，现在四个牌分别围成了四个圆形，这个叫四大瓣。演阵时杠头是皇杠的核心，头道杠则是布阵的关键，是队列的引导者，其他各杠只需要跟着前面的杠走就行了。皇杠杠谱有三环套、四大金刚、宝葫芦、四大瓣、对瓣枣花、凤凰单展翅、凤凰双展翅、双头蝴蝶、外十二倒肩、里十二倒肩、五股穿心、仨鱼一头、老婆串门、野鸡旋涡、赛马等二十四个阵法，也叫皇杠二十四式，其中最精彩的是野鸡旋涡和赛马。各阵法是根据古代战争的排兵布阵传承至今的，气势雄伟，变换无穷。

“快看，野鸡旋涡开始了”，顺着梁会长指引，只见紧紧卷起的令旗竖了起来直指苍穹，马队开始向麦田中间集中，原先大家扛在肩上的皇杠这时也都换成双手抬着，纵向也变成横向，抬杠队伍与场外的观众爆发出阵阵如雷般的号子，密密的皇杠开始呈螺旋形顺时针包圍马队。杠队合龙后继续沿螺旋线飞奔，越旋越小，马队被围困挤压在一起，急得团团乱转。突然令旗一横，杠圈让出一道口子！围困其中的马匹顷刻间如出海蛟龙一跃而出冲出围城，呈反包围之势绕着杠圈飞奔。马上勇士个个策马扬鞭，呼啸着俯身驱动坐骑，胯下战马翻蹄亮掌，场内顿时尘土飞扬。待战马绕杠两圈后令旗重新竖起，引导队伍又呈逆时针方向开始反向旋转包围刚才冲出的兵马队，重演包围与突围的精彩场面。几番反复后，就见令旗迎风展开，精彩的野鸡旋涡宣告结束。整个南和抬皇杠也正式落幕，村民们，又要翘首以待，下一个十年。说来也怪，不管谁家的麦地被皇杠踩踏过，那一年他家麦子的长势收成肯定就特别好，所以皇杠也被赋予了一种特殊的力量，以为是皇杠给带来的喜气，大家都愿意让皇杠到自家地里跑马踏青。只要一起杠，每个人都像着了迷一样，不管男女老少，都会争相过过抬杠的瘾，都想让皇杠到自家地里跑一跑。皇杠抬到哪里，人潮就涌到哪里，鞭炮，掌声，喝彩，呐喊，汇成欢乐的海洋，到处充满着单纯的幸福，在皇杠间相互传递着一种亲近的温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