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之夏

2017-05-24 20:26钱红莉
福建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把子苋菜烈日

钱红莉

那年夏天,我所在的城市连续二十二天的高温,六十多年来少有的酷暑。怎么个热法?走在烈日下,即便撑着防晒伞,但都感觉脸被烤焦似的,热浪一股股扑来,室外至少五十度——如果谁在一公里外放一堆钱,我都不会出门去拣的。灼热的气浪让人心慌气短,略微夹杂着头晕,上午八点就得打开空调。一般早晨六点出门买菜。午餐一定要做的,三菜一汤做下来,汗水披沥直下。

城市钢筋水泥的房屋繁密,绿化少,所有的道路均被水泥、沥青覆盖,导致无法散热,加重了热岛效应,格外酷热。

乡下会好些吧——风从沃野田畈来,裹挟着河流草木的清凉气息,不比城里的熏风那么欺人。

记忆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乡下盛夏,一直是幽凉的,不存在空调,更无从电扇,只有自然的风,一年年地,把我们从小暑吹到大暑,不觉得怎样的酷热难挡,记忆里都存着蜜的甜。

童年里,唯一痛苦的事,是午后,被大人差遣着去稻床上翻稻。用双脚在十几平方米的稻堆里犁,一圈一圈又一圈,何时是个头?稻谷子两头尖尖,戳在一双光脚上,痛且痒,无奈烈日当头,到底忍住,加快犁稻的步子,把一床稻犁完,得十几分钟呢。这是至今不能忘的事。

盛夏,我们小孩连鞋子也省了,走到哪里都是赤脚,正午的泥地也烫,双脚乍踩上去,烫得一凛,慢慢地,多走几步,知觉麻木掉,也不觉得有多不适,赤足本身的感觉就是一种清爽利索,没有了廉价的硬底凉鞋的羁绊,是永世的轻松跳脱。

小孩子,总是精力旺盛,午后没有睡意,喜欢满村晃荡,东家串西家的,无非找小伙伴来耍。女孩子热衷于在树荫下玩石子。五颗青石子磨得光滑溜圆,铺在地上,手里留一颗,抛起的一瞬,飞快地抓起地上一颗,迅速扬手接住正在空中坠落的一颗,依次悉数把地上的四颗捡完,一共五颗团在手心,一齐轻抛空中,转而以手背接住,再抛空中,以手心朝下,一把抓住五颗石子——这叫称重,抓住几颗石子就代表几斤。如果成功了,接着玩第二步,依旧留一颗石子在手,其余四颗轻撒地上,手里的石子抛向空中的间隙,要立刻用手连抓地上两颗石子后,再一把接住空中的那一颗……循环往复。这样子的斯文游戏,男孩子不屑,他们通常爬树,黏知了,或者三五个合伙,去找一条窄河,在上下游分别用泥巴拦一截,天然形成一个面积不大的小水潭,奋力用脸盆往外舀水,一两小时过去,水潭慢慢收底,会收获一些鱼虾。搬起石头,缝隙里还有一种鱼,叫痴不啰的,浑身麻褐色,头大尾小,蝌蚪一样的滑溜溜。男孩子脊背晒得黑亮黑亮,双手捧点鱼虾回去,也不怕会挨妈妈一顿打。大人眼里,烈日下做这些,当真不值當的,可是,对于初生的牛犊们,浑身使不完的劲头,你能叫他们做什么来驱逐体内过多的荷尔蒙呢?在烈日下做这些傻事,多年后,逐一成了美丽的回忆,琥珀一样被养在光阴深处,愈旧,愈显出尊贵。

童年盛夏的记忆,最销魂的,一定发生在午后三四点钟——一村的小孩凫水于门前一条小河。无数的黑脑袋,鸭子一样浮沉于河面,远远地看,河面上盛开着无数的黑莲花。这些黑莲花无惧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兜头烈日,他们一律荷衣游水,尤其女孩子们,也不知被水呛过多少回,双眼通红,痴心不改。水有浮力,微微地托住发育不良的身体——那样子轻微失重的体验,很是奇妙,肉身在水的无处不在的抚摩中,倏忽变得轻盈,仿佛蝴蝶一样可以随时飞起来。可惜,终归不能奋飞,水下似乎有很多只手,正在形成一种相反的力度,试图拖拽住我们前行的双腿,犹如一种反作用力向后拉扯着我们,使我们的行动并非比岸上轻快。慢慢地,向前迈动的双腿确乎灌了铅,有了滞重感,算了,还是去浅水区吧,双臂后撑,一屁股坐在水底沙石上,两只脚漂在河面上捣水,浪花飞溅,迷了双眼。胆大的男孩子早已游至对岸,或者一个猛子扎向河底,摸到一只巨大的河蚌,向同伴炫耀……阳光如烈焰,炙烤着平畴远畈,似乎要吞下所有的生灵。而这一切,均与我们无涉。一村孩子啊,一整个下午的盛典几乎在一条小河里完成。每一双小手在河水里泡得泛白起皱,嘴唇发紫,渐渐乌青,没有一丝力气了,太阳不知不觉间也斜了。入暮途穷时分,我们不甘愿地从河里爬起来,夕阳的昏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长,一路湿答答地往家走。母亲们见到的第一句总是责骂:小水灵鬼,还知道家来吃饭啊!迅速褪去湿衣,换上一身干净的带有固本牌肥皂特殊香味的短衣,坐在院里的竹榻前喝稀饭。玩水真累啊,累得快要瘫倒,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顾低头喝粥,间或吃几片咸鸭蛋。

睡一夜,第二日午后,像是领取了神示,照样下河。

等到立秋,大人就不让我们下河了。节气这东西也怪。立秋以后,倘若继续泡在河里,晚上势必发烧。烧过几次,我们也怕了,久而久之,也长了记性,学乖了,便真的不再下河。

后来,看电影《菊次男的夏天》,影片里小男孩摘一片巨大的芋艿绿叶子顶在头上……所有的童年夏日,便一齐回来了。那真是一个永恒的镜头,足以令童年不朽。

我们那里不盛产芋艿,只长莲荷、芡实。在内河放牛的时候,把牛抛在圩埂,我们偷偷下到莲荷深处,寻找莲蓬。荷叶秆上生有繁密的芒刺,我们的胳膊以及小腿被削得伤痕累累,不免时时被汗水所渍,万分的刺痛感,也都忍了,就为贪食那几粒莲蓬。入嘴,先是微甜,慢慢地,嚼到莲心,涩涩的清苦,舌上始终有滑腻感,生津之际,时有微风。

谁一生中没有跟一条河流发生过深刻而难忘的关系?

小河上有一座石桥。每年,我都远远地欣赏着村里的男孩子爬到桥墩上,纵身一跃的风姿,一边担心一边艳羡,要是一头砸向河底的石头上,命都保不住了吧?盛夏是枯水季,桥墩距河面如此之遥,河水清浅,常常,流着流着,便断了,我们挑水,要去很远的地方。

那时,我们村尚未通电,天气也仿佛不是那么溽热负人。从昼到夜,树下凉风轻拂。尤其夏夜,值得铭记。

银河乍现,千万亿颗宝石在泛白光。每家都备有四五只竹榻(大约一米高的样子,小腿粗细的竹桩做了四只脚,四根长短不一的横梁间的平面编着竹篾),用得年深日久了,幽幽地泛着褐黄色光晕。黄昏的时候,我们打水,把竹榻一遍遍抹洗干净,入夜,抬至空旷之地,一张张排排好。大人睡宽竹榻,小孩睡窄竹榻,孩子多的人家,也可两三人同挤一张宽竹榻。把小身体洗干净荷衣躺上去,一背的沁凉,那种凉是高级凉,一直凉到骨头缝的连接处。大人在上风口燃一堆老艾,把蚊子熏走,我们迷迷瞪瞪入了梦。总是在后半夜,被大人抱回家。有时,实在不愿回屋睡,到了凌晨时分,有些寒意了,我妈妈就拿装稻子的厚麻袋把我盖起来,囫囵一觉天亮。也有偶尔睡不着的时候,躺在竹榻上看广大无边的星空。看得乏了,一闭眼就睡着了。

三十多年前的乡下,仿佛一无所有,却又如此富有——单说那漫天繁星,如今忆及,依然栩栩如生地镶嵌在天上,亮得惊心动魄的,简直密不透风,碎钻一般,何等的壮丽!在我们的幼年,一直苦于无从读书去昧的记忆,但,单单夏夜天上挂着的那一张壮阔的星空美学图,何尝不是另一种天然启蒙?一出生,便与自然同在,与日月星辰山川大地共处。贫瘠的年月没有高科技,没有平板电脑,没有魔兽僵尸,触目处,唯有河流田畈,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熏陶呢?

总是有风,自遥远的天边吹来,漫天星斗遥遥地照着山河大地——夏夜,无边,广袤,又宁静——哪怕在星空下睡一夜,犹如历经了生生世世,其中所饱含的想象力应有尽有。我们玩耍了一天,早已累了,话也不愿讲一句,可睡意,偏又浅显,就躺在竹榻上看星星。那是幼年初次对于宇宙的探索。天上真是富有,不仅有星光,还有神话传说。在安庆地区,黄梅戏《牛郎织女》的故事妇孺皆知。这个神话相当有创意,遥远的银河系,竟也被纳入其中,农历七月七,凡界所有的喜鹊都要飞去银河搭桥,有情人终于得以一见。这个神话里有槐荫树,有老水牛,都是与我们的日常休戚与共的。

在月夜下不睡的,还有大人们。他们要赶在割稻前,把捆稻把子的草要子打好。这是技术活。站在一堆隔年的稻草堆前,用两只手,搓,抻,展,慢慢地,一根草要子做成了,非常结实,可以捆起五六十斤重的稻把子。

割稻都选在大晴天,镰刀呼呼如风声,稻棵子被瞬间撂倒,扇形铺展在稻桩上晾晒……到了傍晚,我们小孩子总是被差遣着去田里抱稻,一铺一铺的稻把子被太阳晒枯,稻穗金黄,抱在胸前沉甸甸,大人在田埂上展开一根草要子,我们将稻铺子一捆一捆抱过去,差不多的时候,捆结实了,大人用苗担挑去稻床。苗担不同于扁担,它两头镶嵌有修长的刀尖,用力戳向粗壮的稻把子,扑哧有声,一直捅到稻把子深处,对面可见刀尖子为止。一担稻把子不轻,足有一百二三十斤。

我喜欢坐在树荫下,看村里的壮劳力挑稻把子经过。他们挑担子行走时,富于节律感,且摇且颠的,稻穗齐齐垂在下方,正好被我仰头看见,那些稻穗子好像在偷偷摸摸地笑,碎碎念地笑,像是被谁讲的一个故事逗笑了的。挑稻把子的人,也是赤脚,宽大的脚蹼走在白练似的土路上,发出“扑咻、扑咻”的回声,如梦似幻。

赤日炎炎里,早稻割完,就要把田犁一遍,放水进去,再耘一耘,所谓犁田打耙。紧接着,该插晚稻秧了。我彼时年幼,不怎么参与农活,最多也就是放放牛,抓抓田草,间或割几棵稻而已,不能真正体会双枪农忙时人的疲累辛苦。我的一个同事,截然不同。某日,当我们说起早年的乡下旧事,他恨恨地发誓,一辈子再也不想回到乡下,那样的日子太累太苦了。

曾经,我们上亿的父辈、祖辈们,就是这么过来的。他们也有他们的生存哲学,无非——知苦,就苦,不知苦,就不苦。

三十年前的稻田,也累,一茬一茬地割稻栽秧,没有喘息的时机。如今,好了,中国所有的乡下也没什么人了,他们都去城里务工了。比如我们那里的乡下,大多只种一季单季晚稻,其余的时候,田都荒在那里。国外农业专家也曾说,地不能太累,要适当地养养。让杂草疯长,荒着也是一种休养生息。

记忆里,每年的大暑之际,天都旱,菜园里的豆角、茄子、辣椒、冬瓜差不多被晒死了,傍晚浇灌也不管用的。我們吃什么菜呢?

唯有苋菜,愈热愈疯长;其次,就是去地里扯山芋梗,或者下河拽点菱角菜,大多野生的青菱,小而杂乱,难以挑拣,也只偶尔拉点回来打个牙祭。倒是老家的苋菜(青叶苋),可长至一尺五的高度,掐苋菜尖尖爆炒之,粗壮的苋菜秆也不浪费,撕皮后掐三四寸长的段,用盐渍一夜,第二天早晨入锅爆炒,唯一端得出手的一盘早饭粥的菜,入嘴,太咸,咸得发齁。也不碍事的,干农活出汗多的乡下人,体内缺的正是盐分,这早餐佐粥的一盘腌苋菜秆正好补回来了。我这样写着的时候,条件反射地都想喝水——这一盘盘腌苋菜秆,它让我的童年太咸,隔了三十多年,依然挥发不去。

假如家里的腌菜坛里尚存头年秋末腌的萝卜的话,差不多早已烂成一坨糊了。不要倒掉,挖一碗出来,隔饭蒸一蒸,非常下饭。这烂萝卜,用我妈妈的语言讲,大凉的东西。饭上抹一小坨,滋味无限。我没机会吃,只看过我家隔壁邻居的奶奶吃,她的两排牙全掉了,最适合吃烂糊萝卜,她那筷子尖挑一小坨萝卜糊,往霍牙的瘪嘴里一抹,抿抿咕咕,吞下去。萝卜烂成泥依然橙黄一片,原本平凡的老咸菜,独自闷在坛子里年深日久地修行,再掏出来,哪个讲不是凤凰涅了磐?

味蕾是带着记忆的,当下,我几乎日日都要炒一盘山芋梗,以宽慰我的胃肠。孩子也颇喜这平凡一物,让我更有动力坚持天天炒一盘。日日四菜一汤,挥汗如雨,即便苦累,但,谁又能苦得过乡下人?那年月,我们吃水,要从很远的地方挑,一担,一担,挑满水缸。还要把所有的稻把子从田畈挑回稻床,脱粒,挑开稻草,当风扬起灰,山似的稻子堆在那里,对着风一下一下扬向空中,稻子留下来,瘪谷子被风吹走。除掉交公粮的部分,勉强够一家七八口的嘴。那些粗壮结实的栎树扁担,一年总要挑断好几根,尤其重担在身换肩时,稍有不慎,便把腰闪了。

如今,曾在烈日下抬首挑担低头流汗的人们,他们都老了,时代的大潮把他们的儿女席卷一空,徒剩他们,孤寡一般坐在村口远望。他们的双腿,因长久过度的承重而青筋暴突,沉重的体力活让他们过早地衰老。

我移居城里二十多年,渐渐地,沾染上娇气的毛病,明明家里没米没油了,却畏于烈日的淫威而延宕不去超市,宁愿躺在空调房里刷手机,实在对不起这斑斓的盛夏。

日新月异中,科技让人轻盈舒服,免去了皮肉之苦,但,科技也让人蜕化变质——日子不能太好了,一旦过头了,必然走向反面,让精神陷于空虚之境。

那些“从前慢”的年月,一切都是手工的时代,耕牛遍布田畈的时代,科技没有过早地介入我们的生活,甚至,于每一个夏夜,都可以望见天上碎钻似的群星以及遥远的银河。

责任编辑 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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