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忠甫
一
浩瀚的洞庭湖中露出一个土洲子,南来北往的商船或客船上的人,远远就会望见那个土洲子上的一个庙,庙的面墙呈白色,阳光照耀下,分外刺眼。久了,船上的人望见那洲子,就会说:那个白庙快到了。这样,叫着叫着,那个洲子被称为了“白庙”。
行船累了,人们就会把船泊在白庙水边,上岸休息。洲子上拓荒的人看到了商机,就在泊船附近搭起小屋,经营起了吃的、喝的、住的……渐渐,洲子上形成了一条街,于是就有了“白庙街”。
后来,白庙越来越大,只有邻近白庙街的一方,留下一条叫“湘河”的大河,部分保留了这里昔日水面的壮观,浩浩荡荡,流向武汉,直通长江;其他两面的水,不知受了谁的召唤,虽难舍白庙,却逐年远离,昔日一望无涯的水面,慢慢变成了大片大片的沼泽地、大大小小的土洲和河流。
白庙街依旧熱闹,据说它曾经被称为“小汉口”。可惜白庙街后来遇到地震,一度沦为废墟,虽经后人努力重建,但再也没了往日神采。幼年,向往城市的时候,父辈们有时会酸溜溜说出一句:如果白庙街没有遭受地震,说不定我们都是城里人了。那时,我们惊奇又疑惑的眼神,像盯着一个个说谎的人,他们则以在场者语气坚定地说:真的,前几年,白庙街的附近,有人还挖出了大量金银首饰。
白庙街先是由一个军阀把持。那人很传统,有的人说他正派,但他看到不顺眼的人,会让士兵将他当街戳死。他娶了几个姨太太,日本鬼子来了,没有逃走的一个姨太太,被我们村的刘伯给抢了亲,当了老婆,我叫她刘婶。
我是在十几岁时,才注意到刘婶。六七十岁的人了,头发长而细软柔韧,皮肤白而细腻光泽,面容姣好且少皱纹,可惜精神异常,经常大幅度抡起双臂,在村子里走来走去。这样晃了一段时间,不知怎么就先刘伯而去了。刘伯为几个子女劳碌了一辈子,结局是中风瘫在床上,时间长了,子女们失去耐心,倒是他的一个兄弟,隔几天进屋为他清理一下大小便,结果他像一头老而无用的黄牛,死在了肮脏不堪的“牛栏”里。
日本鬼子到了白庙街,马上把它变成一条“杀人街”。在附近居住的人,白天黑夜,总能听到白庙街传来男人或女人悲惨叫声。据说,日本鬼子走后,白庙街下了近半个月的大雨。大雨冲刷掉了青石板上所有的血渍,却没法冲淡白庙街的戾气。
好一段时期,周围的人偶尔去趟白庙街,只是缘于这里是一个水路便利的中心点,是一个良好的聚集地,可以进行物品的交易。而周边的荒凉,却给“强人”留下了空间。我一个堂叔,心灵手巧,有时会拿着自己用竹子编制的斗笠,到白庙街来换一些生活用品。卖完斗笠,回家的路上,就被“强人”蒙上双眼,绑在了大树上,随身的财物都被洗劫一空。后来,还是一个过路人发现了,救了他。而这次倒霉的遭遇,从此让他不敢再单身行路。
老一辈人先后离去,也渐渐带走了弥漫在白庙街四周的恐惧。后来者,隔着年代层层的帷幕,伸手触及的痛处逐渐钝感。他们看中了这里的便利与人气,又四面八方朝白庙街围拢过来,繁华时,方圆四五十里的人都来此赶集。
新中国成立初期,我们村里的书记干得出色,调到了白庙街道做主任。他清晨出来,拿着筐出来捡大粪,看到一溜人排在集贸市场门口,而集贸市场大门紧闭,一时大怒,丢了粪筐踹开了大门。睡眼蒙眬的员工,看到有人斗胆撒野,开了门正要发威,却发现是街道主任,赶快把人全部叫了起来听训。老书记那一句话在白庙街一带流传了很久:老百姓在外面排了长队死等,你们居然还在里面睡懒觉,你们胆子不小!可是,老书记也有污点,他在我们村子里有情妇,还有私生子。起初我不愿相信,以为只是别有用心的谣言,后来看到当事人都默认了,这才无语。我有时会替他惋惜,多好的一个干部,还是栽在了美色上。现在,村里还有谁提到老书记和那句话,得到的往往是一串串哄笑。
改革开放后,政府将白庙街重新规划了,各种店面次第展现,色彩也渐渐让人眼花缭乱,四周的乡亲又重新聚拢过来,白庙街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与活力。只是,随着陆路的发展与延伸,各地市场也应运而生,而白庙街的湘河水道日益萎缩,中心效应逐渐淡化,白庙街慢慢平静下来。最为糟糕的是,白庙镇委领导在乡下收农民合同时,由于工作方法上过于激进,致使一村妇吊死。死者的亲属抬着她的棺木到镇政府要说法,造成不良的社会影响。不久,白庙撤镇并入了邻镇。地理与政策优势不存,白庙如鸟失两翼,从此在我的记忆中沉寂下来。
二
白庙街旁的湘河堤下,有一个牛行,我爷爷是个牛贩子,有时他会带我过来。我对牛不感兴趣,嘴里只念叨着“吃”。爷爷在牛行转了一圈,就会带我到白庙街逛。那街道很窄,下面铺着起起伏伏的长条青石板,走在上面并不舒服,人却出奇多。爷爷紧紧地牵着我,找到热气腾腾的餐点,叫了面条,临走还给揣了两个大馒头。
爷爷是生意人,手里有活钱,每逢他出门,我都要闹着跟他走的。再一次到白庙街,发现街道拓展到了新的地方,依然人头攒动。大一点了,可以独自行动,我就常跟着小伙伴来白庙街看热闹。
玩伴小强的父亲在湘河边“讨业司”。我不知道“讨业司”三个字准确的写法,只知道“讨业司”就是驾着船,在湘河上用渔网捕鱼。每次去的时候,他父亲总将船泊在河堤旁大树下悠闲地清理渔网。那船搭着乌黑的顶棚,上面还有做饭的工具,待在船上,只要食物充足,可以几天不上岸,这种生活应该是快活的。有时,我也想,为什么我的父亲不来这里“讨业司”呢?那我就可以像小强一样,手里经常有零钱到白庙街买吃的,还可以坐在船里在湘河上看风景。
不知何时,叔叔告诉我,他在白庙砖厂当会计。砖厂离白庙街有三四里路,我与几个玩伴在白庙街闲逛一番后,就去找叔叔。每次去了,他都要给我一点东西,似乎这样,才能表达对我的疼爱之情。除了零钱之外,他有一次给了我一袋糖。回家的路上,有人提议要在马路上一字排开拦汽车练胆。我正在路中央,突然有人恶作剧地喊道:车来了,大伙一听纷纷朝马路两边跑去,结果我被一辆飞驰的自行车给撞倒拖行了数米,叔叔给的糖全撒在了马路上。同伴们见了,都吓傻了,争先恐后溜了。我从地上坐起来,那人问了我几句,也要溜,被一个路过的叔叔叫住,一番交涉,他赔了我20块钱,让我回家看医生。好在并无大碍,几天后,我就行走如常了。
一次在家里高烧不退,父亲领着我,坐着顺路拖拉机到了白庙街医院。白天打完吊瓶,我的体温降了下来,医生开了药,父亲就把我送到叔叔小店。那时,叔叔在砖厂承包了一个小卖部,生意很好,率先在我们村盖上了预制板平顶房。睡到半夜,我的体温又升了上去,叔叔吓得不行,不顾身单体薄,毅然背着我走了三四里路,把我送到医院。路上,叔叔喘着气说:如果你不是我亲侄子,我真的背不动了。
有了自行车后,上白庙街更方便了,骑车十几分钟就到了。那次没有找到叔叔,几个人商量着在湘河堤顶冲下来。那个斜坡有个弯,车速太快,我又忘了捏手刹,竟从公路上直接栽到了路旁的庄稼地。公路离田地一米多高,我清楚地听到地里干活的农人惊呼:这伢完了!我却奇迹般从地里站了起来,车掉到了地旁的水沟里,只是车龙头撞歪掉了。
自己弄伤自己,那是活该,但是弄伤了别人,就是大麻烦了。我骑车从白庙街出来时,看到一个熟人骑车在前面,一时高兴,把车踏板踩得更快了,希望能赶上他,以便路上有个人说说话。不料,一辆客车冲了出来,我吓得将车龙头一摆,车就朝路旁冲去。一个妇人正蹲在路旁讲话,车的踏板从她后背划过,划破了她的衬衣,也在她后背上划上了一道红印。那人惊叫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路旁有人在叫:是他干的,快抓住他。她马上冲过来,抓住了我的车不放。那熟人见我惹了祸,头也不回,骑着车飞快地走了。我说我叔叔在白庙街,她就把我的车留下,让我去找叔叔。叔叔让她不要吓唬小孩子,并承诺此事由他负责,让我回了家。后来叔叔告诉我,他带那人在医院作了检查,又赔了她100块,才算了结此事。
白庙街对我的诱惑,还有“小人书摊”。只要花上两角钱,我就能坐在书摊前看上一个下午。看到心仪的书,我是多想将它带回家,据为己有,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拿出来看。可是我没钱,只能看完后,依依不舍离开它。忽然看到一個玩伴手里的“小人书”多了起来,我记得他家比我家还穷,怎么可能给钱让他去买?就去问他。他神秘地说:买不起书,可以到街上“小人书摊”去偷。我说,那被人抓住了怎么办?他说没事,他就偷了好几次,都没被人发现。
我把自行车支在一个书摊旁,边看书边斜眼观察守书摊的老头,趁他不备,拿了早就盯好的两本书揣在了怀里。我推了车正要走,老头冲了上来,我吓得将书丢在路旁的草丛里。旁边有人喊:他把书丢到了草里了。老头把我连车带人抓到了书棚里,问我街上有没有大人,我又把叔叔给搬了过来。叔叔给老头说了很多好话,我才得以走脱。
叔叔的亲朋很多,大家都想着去看他,捞点吃的喝的。婶婶是个极精明的人,农闲时,就去叔叔店里坐镇。有一次,我去叔叔店里,看到婶婶冷眼坐在里面,不敢进去,就在门口走来走去,没有看到叔叔,只好悻悻而去。此后,我轻易不敢再去找叔叔了。
三
叔叔喜欢赌,因为他手头宽裕,一些人也愿意来找他。一个冬夜,派出所把他们几个人抓着了,罚他们脱了上衣跪在院子里到天亮,自此弄坏了身子。他却不知节制,依然隔三岔五去赌。年轻时,身体还扛得住,中年后,腹部积水,需要去医院抽水,人抽着抽着就没了。
叔叔赌友有一个文学爱好者,据说在当地报纸上发表过几篇文章。叔叔见我喜欢写文章,就把我写的东西拿给那人看,并安排我们见了面。那人的姓名与相貌,我全不记得了,只知道他住在白庙街边,我还单独去过他家里,似乎他也没给过我什么指点与帮助。
县报社的社长,是我邻居的叔岳父,我写了一首诗,署上叔叔的名字,假称是他女婿推荐,没多久,我的诗在县报上发表。叔叔接过报纸,戴上他的老花镜,一遍遍看,连声说:“好、好……”
镇上医院院长有一个女儿,是我一个文友的初中同学,也很爱好文学。那文友隔一些天,就带着我到白庙街去找她。我记得她的卧室是在二楼,窗外有一棵大树,纷繁的枝条垂在她的窗前。我们三人坐在地板上,轻声地说着话,度过了好几个愉快的下午。
待我们再次坐在她房间时,她父亲突然冲了上来,问我们要干什么,警告我们不要再来打扰,当场把我们撵了出去。若干年后,我和文友提起她,并给他讲了那个下午的情形,他却竭力否认,让我好久无语。可见,遗忘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
在县报上发了几篇文章后,镇党办有什么通讯员培训也会通知我,希望我受训后,能在县报或地区报纸发表几篇反映白庙正面形象的新闻报道。有个袁姓文友,每年都可以从镇里领到两三千元的新闻报道奖金,是我们那帮人当之无愧的龙头大哥。
他开出的简历让人叹服。他的作品,不仅上了本省各大报纸电台,而且在其他省报也曾刊登,这不得不让我们心生敬意了。混得熟了,经不住我的苦求,他拿出了一些在外省大报发表的文章,却尽是一些对报纸膜拜之语,且全部刊登在报纸中缝“读者来信”里。袁哥说,那又有什么关系?这样写,见报快,还可以拿高额稿费,何乐而不为?我心里很不以为然,认为这是十足的马屁文章,实不足为之。有一段时间,我一直被退稿困扰,想恶作剧一下,就效仿袁哥写了一篇迎奉文章,投给一杂志,真的很快就收到了留用信息。也许,我和袁哥一样,拍马屁能拍到点子上吧!
袁哥说,白庙街那帮文友里,只有那个刘姓小伙子,或许将来会做出一番成绩。因为那时我们的文学稿件,连县报一年也上不了几回,人家已在省市报纸副刊上接连发表诗歌了。那小伙子先是去了省里一家公司,后辞职去了南方,就再无消息。
我对刘文友的未来毫无兴趣,我只关注一个女文友。她很有才情,当时正在镇电视转播台做主持人。我在文学的方面取得丁点成绩,就总想着找她去分享,我知道自己已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我一个同学的哥哥也在追求她,隔几天就往她宿舍跑。那小伙子很帅,在镇上粮站工作,我见过。当时不要说站在他面前,单是提起他的名字,我就感觉比他矮了一大截。那时粮店可是好工作,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往里钻,而他恰好就拥有这份好工作。我有一次在同学面前不小心提起她,同学露出一脸不屑,说他哥这时正在他嫂子那,我当时羞躁得要找地缝钻进去。我想放弃又不舍,曾鼓起勇气给她写了一封信,约她某时在白庙街一条内河旁见面,而那条河就在她宿舍边上。
到了约定的日子,我耐心守在河边一棵大树旁,却看见同学哥哥朝这边走来,一时大窘,推测她将消息给了他,现在要他来找我,当场拔腿逃走,从此上街绕着她的单位和宿舍走,甚至与她的友谊也竭力否认。她结婚后不久,我在白庙街碰到袁哥,他忽然提起她,并说那时我似乎与她交谈甚欢,看起来很融洽,说完就眯着眼坏笑,我当场黑脸走人。后来又听到她曾委身于顶头上司的一些负面消息。至于消息是否准确,我也懒得分辨,再说探究也毫无意义,弄不好惹出什么麻烦,反正是人家的媳妇了,关我什么事情呢!
袁哥的媳妇是他通过省电台结识的。他给对方连续写了九封信,袁嫂就不管不顾抛开爹娘硬是嫁给了他。有一年,两口子吵架,袁嫂找到我借路费,她家隔着白庙街几百里呢!我一时心软借给了她。当我旁敲侧击找袁哥还钱时,他却说:谁借的,你找谁去。我气不过,找到他家,他坚决不给,袁嫂也没办法,给了我一些粮食,我也赌气接受了。走到半路,下起了大雨,谷子全淋湿了,想想,我这也是活该。
袁哥和一群小媳妇在农村打过旱彩船“讨彩”,还在轮渡上卖过唱赚钱,那年回白庙街,他正守在三轮车旁拉客人。他似乎忘了我們之间的不愉快,笑哈哈说他生意很好。自此,我再也没见过他。
四
叔叔患病期间,曾要我帮他看管店铺。他在白庙街郊区有个侄子小刘,担心我晚上一个人害怕,就叫他来和我做伴。小刘总说白庙街一家银行有暗恋他的姑娘,问是谁,他又不肯说。
白天,他说店铺关上门就可以了,没人敢来偷,要我陪他去侦察。他在前面,我则在身后跟着,观察银行里的变化。他昂首走过,我就探着头往银行门里看,没看到什么特别的现象。我如实报告,他则怪我注意力不集中,又要重新来过。这次,我睁大双眼收集情报,以免被他看扁,但真的没有看到什么新情况。他很不高兴,拉着我又走了一遍。可能是我们反复在门口走,引起了某个姑娘的注意,她看着我们笑了,我忙向他报告,他得意地笑着说:我没有吹牛吧!
傍晚下起了大雪,一会儿街道都白了。我以为这种天气,不会出什么问题,就在小刘家玩了一会儿。等进了叔叔的小店,小刘忽然发现靠宿舍小窗上的一根木条被人撬掉了。我们点燃蜡烛,看了看店里货物,发现没什么变化,可能是我们回来得及时,贼进了店,没有来得及下手。叔叔听说了,从家里赶过来查点货物,说他放在柜子里的几瓶好酒被偷了,但此时也无可奈何了。
叔叔决定要把店面转给我经营。我知道他出的价格已经足够低了,但那时我还只是在社会上游荡,地里的产出只够糊口,只能辜负他一番美意了。叔叔将店铺租给小刘经营。因为店铺对面新开了一家小卖部,分去了一部分生意,小刘做了一段时间,觉得没法维持生活,便毁约不干了。大家都是自家人,叔叔自然无话可说。经过一番权衡,他将余下的货物全部搬回家。
到结婚年龄了,我再也不能无忧无虑在白庙街瞎混了。当时,我一个堂姐嫁到了白庙街郊区,那个村子是白庙街蔬菜主要供应基地。我得到启发,就想着在邻县买点这里没有的蔬菜来卖。街上的熟人较多,我脸皮太嫩,没法当街叫卖,就求堂妹帮忙,许诺盈利后与她分成。
我骑着自行车到邻县农贸市场买了一堆土豆,以为它耐放,卖几天都坏不了,不会亏本。堂妹在集贸市场守摊,我则远远地观望,发现生意并不如意,我们都没了斗志。我大姐见了,拿着我的土豆,一家一家地硬塞,算是给我处理了存货。
正打算跟着堂姐夫到省城工地做小工,二姐突然挺着大肚子来找我,说村里的学校缺老师,校长让她来找我上班。我自然喜出望外,总算是有一份正经工作。但几年过后,我没有攒到一分钱,也没有找到心仪的对象,一气之下,辞职去了南方,也把白庙街从此抛在了身后。
责任编辑 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