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女,现执教于济南大学文学院。著有诗集、散文随笔集、小说集和长篇小说等近二十部。近年的主要诗集有《地球的芳心》《山中信札》《从今往后》等。
候 车
一站牌,一木质条椅,一窄形电子显示屏
一遮雨小亭,一免费报纸箱
一条延伸进地图的老铁轨
一个大太阳
在梭罗的家乡
这就是一个火车站了
现在车站只有我一个人,乘客兼员工
身体里有一个候车室和一个售票厅
有折叠的远方
双肩包被里面的一大盒巧克力麻痹着
调和着背负了上万里的悲伤
手工制作,本地产,故居旁的小店
他说:治疗爱的办法只能是更深的爱
那人写过这条叫菲茨堡的铁路
埋怨这只飞箭射中了他亲爱的村庄
他横过铁路,到他的湖边去
他从来不肯说火车的好话
发黑的木质电线杆抗议着风
而地面有了微微的颤动
一个柱形的工业革命的脑袋远远地显现
火车开过来了
地面上一道龟裂的黄线与双脚攀谈
我就要上火车,奔向不远处的一座大城
那里有他就读过却并不喜欢的哈佛
访 问 学 者
她的公寓里有两个国家
辨不清谁是主体,谁是寄居
石英钟系本地时间,手提电脑右下角显示另一时
区
冰箱巨大,仿佛第四季冰川
韭菜虾仁水饺遇上前任留下来的奶酪
她来自唯物论国家,到此研究神学
在昏暗书库里寻找光明
不知校车的橙线和蓝线,哪条开往天国
老橡树上的松鼠使她有了写诗的冲动
待归国,将成为一个诗人
她持J1签证,小学生儿子跟来当J2
烧饭、接送上学放学、步行背回牛肉
督促儿子每天以不同语言完成两个国家的作业
儿子成J1,她沦为J2
丈夫在遥远的祖国守身如玉
偶有来访:身高两米的黑人弟兄借钱
同胞倾吐东方特色的烦恼
对他们,她一律开出信仰的药方
如果望够了窗前漫卷的云
她就出行,坐在火车上看大西洋荡漾
沿海岸行驶
铁轨在延伸,在继续
与海岸平行紧挨,这种相伴多么靠谱
挨着车窗,越过次生林望见海
海水绿得温存,它的宽松袍子那么合身
火车开上一座座铁桥
有相当一段路途,是行驶在大西洋上
天空把孤独投射在海面
火车从一头鲸旁一闪而过
山坡上,一幢白房子怀抱着花
俯身眺望大海
海鸥飞越车厢,鸣叫声里有对春天的庆祝
那些沙滩仰卧着,几乎还是空的
废船旁有一只去年的水罐
狗奔向大海,遛狗人用绳索牵引它对自由的向往
有的事物生来就要延伸,像铁轨和海岸线
还有我此刻的思想
它们将一齐抵达前方的海湾与河口
临时打一个名叫波士顿的结
殖 民 客 栈
鲜花攻陷了有圆柱的门廊
我入住进一国的史书,是扉页和前言
感谢侍者除了预备房间
还安排了一场小雨
雨点落入黄昏,落在1716年陡峭的灰屋顶上
烟囱还是那么热爱天空
存放过武器的厅堂,如今是前台
柠檬冰水和苹果交换着免费的酸与甜
曾救治民兵的诊疗室
萨克斯正吹出自由,大约是龙虾和生蚝奏鸣曲
烤玉米面包散发出新英格兰的清香
我的房间在走廊迷宫的终端
壁炉内三百年前的木柴尚有余溫
胡桃木家具上的纹饰是另一时代的缩略语
已经疲于漫长的存在
而wifi,比高铁还快
传说中闹鬼的房间就在头顶
上百年前的幽灵偶尔也会在楼梯徘徊
遇见鬼魂的可能性
想必也被算进了房费,以信用卡支付
拉开窗帘,望见纪念碑,上面镌刻那一年
全地球都听得见的快乐的枪声
瓦基基海滩
凌晨五点,我就跑了出去
念叨着Waikiki,Waikiki
音节在唇齿间蹦跳,想起卡通和婴儿
这里属于天堂的分部
也许还是自由的一小片衣襟
吹过来的风,非常年幼
我和大榕树的须根一起飘荡
火山沉默,它的脉管连通地球的内心
偶见跟我一样早起的人,扛着冲浪板
到海上去当堂吉诃德
一个古铜色陌生人请我帮他拍照
对准焦距,我说:“把你和月亮一起拍进去”
小螃蟹爬上堤坝,无视我的脚丫,继续赶路
浪花妄想在礁石上停驻,一直盛开
太阳越升越高
海和天一起告诉我:真理是蓝色的
细软沙滩总会种植气象万千的身体
此刻它空旷,像一条卷着边的空毯子
我坐下来,准备读一会儿书,读给太平洋听
读给厚厚的云朵听
它们对我的应答
埋藏在巨大的呼吸之中
双肩包不辜负万里路
里面的半块巧克力和几粒青豆,成了早餐
抬头望见椰子,正好用来止渴
我独自走出那么远,有的人永远不会再相见
【创作谈】汉字的图像性质,以象形为基础的六书造字方式,使它确实比拼音文字更擅长呈现,这是汉字所独有的字思维造成的,是拼音文字所没有的优长。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有一次借对某一首诗的阅读,表达过大致这样的意思:很多时候不需要用力把语言背后的意思说出来和挖出来,不要认为诗一定是要试图说出不可说的,你不必打算那样做,恰恰在你不那样做的时候,不可说的东西却被说了出来,只有不去试图说出不可说的,才不会丧失任何东西,那不可说的东西——不可说地——包含在所说的东西中!维特根斯坦这个说法并不是为了谈诗,原本是借诗来谈哲学的,但却使我延伸地想到,汉语本身可能就比拼音文字更加具有这种呈现的力量,它摆放在那里,没有打算去试图说什么,却已经把那不可说的东西表达出来了。
责任编辑 小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