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那么喜欢你

牙套菇凉

作者有话说：写这个稿子的时候，我在想什么样的爱才是爱？细水长流的，轰轰烈烈的，还是缄默无言的？可能没有人能给出正确答案，本来爱就是以不同形态存在的，只要存在就是合理的。就如文中男主的默默守护，女主的后知后觉以及隐藏压抑，都是爱的表现方式。

虽然最后他们走散了，也未曾得到彼此，但至少那段相互依偎的时光，沉湎在岁月里的情感，是他们真正拥有过的。

那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雪，窗外的湖泊冻结，树梢的冰棱倒挂。风雪里，他的黑色大衣上落满了细雪，渐渐和那片白茫茫的天地融为一体，就那么走出了我的世界。

【1】

有人生来追求浪漫，就比如我妈。

小时候，当其他小孩还在听《白雪公主》当睡前故事时，我妈每晚执意念诗给我听。用她的话说，这叫培养情怀。

我抗议过几次，跟我妈说要听白雪公主和睡美人，甚至是大哭，想让她妥协，但都以失败告终。

我并没有争取到应有的权益，还被我爸爸恐吓：“单溦溦，你再闹一个试试，信不信我揍你。”

前一秒他对我还皱眉横眼，下一秒面朝我妈时，就切身演绎了什么叫 “南风过境，春暖花开”。

于是那段难熬又乏味的睡前听诗生涯延续了好多年。

秦暮深的妈妈很会讲故事，每次他将那些新奇的故事转述给我听时，我都特别羡慕地对他说：“秦暮深，我们换妈妈吧。”

他睁着大眼睛思考了片刻，最后同意了。

那天回家，我将换妈妈的话说出来，又挨了我爸一顿揍。在我哭得涕泪横流时，我爸的眼睛也红了。他说：“你这个小兔崽子，怎么就不惜福呢。”

后来，当我终于明白这话为何意时，却已经晚了。其实人都是这样的，往往要错过了，才知道拥有的珍贵。

我十岁那年的夏天，还不懂什么叫失去。当那个方盒子里的曲曲折折变成一条平滑的直线，医生对我和我爸爸说着“节哀”时，我才懵懵懂懂地明白了什么是失去。

失去就是我曾经最“讨厌”的妈妈躺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无声无息。那时，我看着我爸爸，对每一个来人鞠躬，不知什么原因，忽然觉得很难过，那种难过就像一波一波的海浪朝着我涌来。

我哭了，哭得撕心裂肺。仪式一度进行不下去，秦阿姨抱着我，而秦暮深站在一旁，眼眶发红地为我抹眼泪：“溦溦，不哭，你不要哭……”

直到那时，我才终于明白何为失去——失去就是即便往后可能还有人会将你抱着怀里，但那个人再也不是她。

很长一段时间里，周围的人都觉得我很可怜，妈妈因肾衰竭病逝后，我爸爸也出了意外——夜里开车与一辆大货车相撞，救护车还未到就没了呼吸。

刚好一周年，一天不差。

这事还上了当地日报，有人唏嘘，有人感慨，甚至有人觉得这种“梁祝”式的爱情很浪漫。

这就是当事人和旁观人的差别。我悲痛的、想忘记的，是旁人的口口相传。我甚至不懂死亡有何可歌颂的。

那之后，我的小姑收养了我。离开的那天，秦暮深对我说：“溦溦，记得回来看我。”

【2】

我和秦暮深没有分开，因为我小姑家和从前的家只有一條街的距离。

往后的几年，我们依然一起上下学。离得最远的距离，也不过是高一那年，他所在的七班在走廊那头，而我所在的一班在走廊这头，中间隔着五个班的距离。

当年他追着车抹着泪的智障模样，成了他高冷男神生涯里永久的黑历史。每次我提起这事，他都会不咸不淡地瞥我一眼，十分欠打地叫我“小胖”。

这个绰号是天杀的秦暮深取的。进入青春期后，别人都竖着长，而我是天赋异禀，横竖一起长。用秦暮深的话说就是——每次做课间操时，他一眼就能看到我鹤立鸡群的身影。

秦暮深自初中起就性情大变，不像小时候那么黏黏糊糊，浑身都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高冷气场。

而我跟小时候相比，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只是多了一个怪癖——特反感“浪漫”这个词。

可我身边和我年纪差不多年纪的女同学们，却常常将这个词挂在嘴边。

连我和秦暮深也未幸免于难。

每天上下学都是秦暮深用自行车载我，这对我们来说是多么平常的事，可对青春期躁动的少女们而言，那就是一出活生生的桃色事件。

你爱我、我爱你这种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的话，她们信口拈来，不知杜撰了多少出关于我和秦暮深两小无猜的故事。

甚至还有没眼色的人来问我是不是秦暮深喜欢胖女孩。你那么重，秦暮深还天天载你上下学，多浪漫啊。

我气得头顶冒烟，坐在秦暮深的车后座上跟他吐槽：“她们可能连‘唐朝最著名的两位浪漫诗人是谁这种问题都答不出来，怎么好意思装出一副深谙浪漫的样子。”

“那你觉得什么是浪漫？”

“世界上就不该存在浪漫这种东西。”这话我是脱口而出的，秦暮深没再说话，我仰头看着他脖颈后短短的发茬，突然觉得很烦，“秦暮深，怎么能让他们闭嘴？”

“我没办法，我又不能去堵住他们的嘴。”

当时，倏地灵光一闪，我扯了扯他的衣角说：“哎，要不你去找个女朋友吧，那个二班的班长，你们班的学习委员，还有我们班的班花楚乔都不错啊，听说……”

话未说完，只听“吱”的一声，原本飞驰的车猛地停了下来，我鼻子撞在了他突兀的脊梁骨上，痛得我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单溦溦，你该减肥了。”

秦暮深单脚支地，没有回头看我一眼，但我知道他生气了，他只有在生气时才会连名带姓地叫我的名字。

后来关于秦暮深莫名其妙生气的原因，我翻来覆去想了一夜，终于想明白了。

——肯定是我说的那些女生里面没有他喜欢的人。

【3】

我说的那些女生都算才貌出众的，为什么秦暮深会不喜欢？这又是一个问题。

据我观察，我身边的男生大多处于对异性好奇的阶段，只要稍微长得还过得去的女生，他们都会厚脸皮地招惹一番。

所以无情无欲高冷淡漠的秦暮深便显得很怪异了。

这个困扰我很长时间的千古谜题，在高二的上学期，终于真相大白了——原来秦暮深有喜欢的人。

这不是我胡编瞎撰的，而是他亲口承认，我亲耳听见的。

这故事说来有点长，要先从秦暮深那张招蜂引蝶的脸说起。从初中开始，他褪去稚嫩，长出少年模样，就颇得异性的青眼。在那个民风还算淳朴的年代，大多数女生喜欢一个人只会红着脸，躲在角落偷偷窥看。

加之秦暮深的冷漠，更鲜少有人敢接近他。但每个年代都有那么一两个勇士。

我班班花楚乔就是一个。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最后一节晚课，老师又拖堂了。我满脸通红地看着走廊上背靠着墙、耳里插着耳机线听歌在等我的秦暮深，突然觉得很急，尿急。

挨了十分钟，老师才将课画上句点。我飞奔出教室，扔给秦暮深一句“一楼等我”，便直奔厕所而去。

等我磨磨唧唧解决完“人生大事”后，整栋教学楼已人去楼空。我从三楼望下去，就见秦暮深站在一楼，走廊上的灯光映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

我一时心血来潮，想吓吓他，便蹑手蹑脚地下楼，却没想到会撞见一场表白。

我藏在楼梯口听楚乔诉说着自己婉转的少女心事，却被秦暮深残忍地拒绝了，不由得有点咂舌。楚乔果真是勇士，其他女生被拒绝了肯定是哭哭啼啼跑掉，她却问了原因。

“因为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那一瞬，空寂的教学楼里阒然无声。我躲在楼梯转角处，连大气都不敢出，心跳快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楚乔走后，我又磨蹭了一会儿才下楼。那一晚，我心里充满了好奇，却因为偷听这个不光彩的行为，憋着什么也没问。

就仿佛那夜和过往成百上千个夜毫无差别，风依然，星依旧，就连秦暮深衣服上淡淡的柠檬味洗衣液的味道也未变。

虽然我没问，但并不代表不好奇，我暗暗观察着秦暮深的一举一动，试图揪出那个和他走得很近的女生，最后却一无所获。秦暮深从未和哪个女生待在一起超过三分钟，和他交好的，无一例外全是男孩。

我有一个很荒唐的猜想，难道秦暮深不喜欢女孩？

以前秦暮深就说过，我的脑洞特大，反射弧特长。前一点我不承认，后一点我也不否认。

就如我对我妈的感情，以及在她葬礼上的失声痛哭一样。前一刻我还一脸平静地抱着骨灰盒东瞧瞧西看看，下一刻就无法抑制地号啕大哭。

见证过那种场面的街坊亲友都说，这孩子是慢半拍吧。

可就因为慢了半拍，我这一生，错过了太多太多。

【4】

高二下学期，我和隔壁班一个叫曲风的男生偷偷摸摸谈了一场恋爱。这个消息，我第一时间同秦暮深分享了。他的表情和我想象中的一样，没有表情。

他一如既往沉默，过了好久才说：“你想清楚了吗？”

我连连点头，喜笑颜开地对他说：“我这么胖，难得有男生喜欢我，我要珍惜，而且我交了男朋友，你也就轻松了，不用每天载着我上下学。”

从那之后，秦暮深再未接送过我，也渐渐同我疏远了。说来也是奇妙，从前最亲密的朋友，在逐渐远离后，也是天南与海北的陌路人。

直到高考，我们见过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

说不伤怀肯定是假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看着秦暮深的背影，不明白这种突然而至的远离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身上。

直到我在图书馆见到他和楚乔坐在一起讨论习题，下意识地闪身藏到书架后，我才开窍般地想通了——再亲密无间的朋友，也有需要回避的时刻。

后来我也渐渐习惯了没有秦暮深在身边的日子。

说起我这小半生经历过的离别，大都发生在夏天。我十八岁那年的夏天，便经历了两次。第一次，是跟秦暮深。

高考成绩下来那晚，他来小姑家找了我，问我志愿怎么填。

我想了想，说看曲飞怎么填。

他没有接话，低头看着手中那张薄薄的纸，良久才抬起头看我。壁灯上的花影映在他的臉上，斑驳的纹路覆盖了他深浓的眼和微扬的唇，神秘隽永得像是古埃及壁画上镌刻着秘密的图腾。

那晚我们面对面坐着，说过去和未来，没有隔阂，也没有顾虑。

最后我提到了楚乔，那一年关于他和楚乔的传言多不胜数，我却一直没有问个真伪。这天，传言中的男主角给了我答案，他说：“我没有和她在一起，我不喜欢她。”

然后我们都沉默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在一片静阒中站了起来，对我说：“溦溦，我回去了，你的志愿填好了给我一份。”

以往，秦暮深在人生的每一次重大抉择时，第一考虑要素，都是和我在一起。

我小升初那年发挥失常，以两分之差和重点中学失之交臂，只能读一所二流学校，秦暮深想也没想就拿过我的志愿表照抄了一份。

我问他是不是傻，以全市前十的成绩去读一所不好不坏的学校，亏不亏。

他却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那么懒，他不监督我，我肯定考不上好高中。”

那是无数个夏天里，微茫得记不清日期的一天。那时的我们，虽年少，却坦诚又直白。后来，我们长大了，却丧失了相伴的勇气。

十八岁的夏天，我和秦暮深分开了。他填写的志愿，每一个都和我的不同。

最后我一个人去了S大，没有秦暮深，更没有曲飞。

高三压力大，小姑怕我的身体跟不上，天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睡前还有夜宵，于是一年时间里，我本就膨胀的体形越发珠圆玉润。

我想曲飞肯定早就嫌弃我了，所以高考一结束，他就迫不及待地和我提分手，我同意了。

他可能没想到我会答应得这么干脆，生出一点愧疚，欲盖弥彰地安慰我：“溦溦，我觉得你挺好的，胖胖的也挺可爱，至少健康。”

【5】

大学时，辩论社有一场辩论是关于爱情里的“天长地久”和“曾经拥有”， 我第一次和陶醉意见相悖，站了不同的对立方。

陶醉是正方：曾经拥有。而我是反方：天长地久。

那场比赛，陶醉惨败。她将这次失败归结为她从没有谈过恋爱，我胜之不武。

陶醉是我大学里最好的朋友。女神长相，汉子性格，长年沉浸在二次元无法自拔。她的男神是流川枫，所以对身边的追求者不屑一顾。

用她的话来说，身边男生长得好看的没内涵，有内涵的长得丑，有内涵又好看的长得矮。

我吐槽她用流川枫来当选择另一半的标准，活该单身一辈子。

她嗤笑我：“说得好像你现在就不是单身似的。”

和曲飞分手后，我再没有谈过恋爱。开玩笑时，陶醉也说过我们就这么相伴到老，谁先谈恋爱谁就打扫一学期的寝室卫生。

她以为自己稳操胜券，但结果却是她先踏入了危险区。大三时，她对一个从F大来的交换生一见钟情了。

她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女，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男生的课表，没课时就去蹭课。

我对陶醉口里那个长得好，有内涵，身高一米八六，还有腹肌的帅哥充满好奇。某天，我心血来潮跟着陶醉去蹲点。

我们去得早，诺偌大的阶梯教室里没有几个人。为了能近距离观察到男神的风姿，我将座位选在了靠门的第一排。

同学陆陆续续地涌进来，然后我就看到了抱着书进来的秦暮深。

“溦溦，就是他。”

陶醉指向秦暮深，压得低低的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亢奋。

我愣住了，思绪一瞬间飘得很远。这三年来，我只有大二暑假在街上偶遇过秦阿姨一次，她说秦暮深跟着导师做设计，没有回来。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这句诗用来形容我和秦暮深，简直再合适不过。过去的三年，我们就如参星与商星，在星空里，此出彼没，彼出此没。

但我们又不是那两颗星，因为我们在浩瀚星河间远离后，又逐渐接近，直至重逢。秦暮深看到我后愣了愣，朝着我走了过来，迟疑地叫出我的名字。

陶醉知道我和秦暮深是旧相识后，一脸窃喜。下课铃一响，她就对我说：“你们应该好久没见了，一起吃个饭叙叙旧吧。”

秦暮深没怎么变，一样的话少。整顿饭下来，陶醉发挥了她辩论社主辩的口才，一个劲地同秦暮深套近乎。但她说十句，秦暮深顶多回一句。

陶醉有点失落，我忙打圆场：“秦暮深，这几年你修仙了啊，话越来越少。”

秦暮深盯着我：“你才修仙了吧，怎么瘦成这样了？”

我干笑了两声：“这不是瘦才好看嘛。”

“不好看。”

陶醉像找到知己般连连点头，见缝插针地和秦暮深搭话：“可不是吗，吃素不沾荤腥，天天吃维生素和保健品维持营养，我真佩服她能坚持这么多年。”

秦暮深没有接话，又沉默如金了。

那晚，陶醉钻进我的被窝，闷闷地问：“溦溦，秦暮深是不是讨厌我？”

“不是，他一直就这样，慢热，熟悉了就好了。”

就这么一句话，陶醉又开心起来，缠着我，非让我讲秦暮深过去的事。迷迷糊糊睡着前，她嘀咕了一句：“溦溦，我真羡慕你……”

“羡慕”这个词，是没有绝对的标准的。就像你今天羡慕旁人拥有一件漂亮衣服，明天就觉得心心念念的衣服也不过尔尔；就像你今天喜欢我，明天也可以喜欢别人一样，并不是永远不变的。

因为，人本身就是善变的。

【6】

陶醉的口头禅是“没有翻不过去的山”，但他却在秦暮深这座冰山上屡屡栽跟头。

一脸受挫的陶醉对我说：“我终于明白什么叫等到花儿都谢了。”

何止是花儿都谢了，她遇到秦暮深时，女生宿舍前的金桂开得正好，风一吹，簌簌一地金黄，到如今花意凋零，满树覆雪。从秋初到深冬，三个多月时光翩跹而过，他们依然没有进展。

这期间，我和秦暮深又恢复了昔日的邦交，经常一起吃饭，去图书馆，再到处逛逛。我当然都会带上陶醉，給她制造机会。

陶醉“温水煮青蛙”似的含蓄追人方式没有溅起一点火花，她也开始急了，眼看着秦暮深为期一个学期的交换生涯只剩下不到一个月，于是决定破釜沉舟一次。

她向秦暮深表白了。

其实结局从秦暮深对陶醉一直不热络的态度来看，我们早就预料到了。

陶醉被拒绝了，那天她异乎寻常的平静，看不出半点异样，甚至晚饭时还多点了两个鸡腿。

我一脸担忧地盯着她看，她被我看得受不了了，放下鸡腿抹了抹嘴：“哎，单溦溦，不就是失恋吗，你那是什么表情？你有这个心情为我伤春悲秋，还不如多关心一下你自己，瘦得跟黄花菜似的，有什么好看的。”

听她还有精神数落我，我松了一口气，和她贫嘴：“你一直瘦，所以你根本不知道我那些年被胖所支配的恐惧。”

然后我们相视而笑。

那天陶醉说：“我已经努力过了，所以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但我却是遗憾的。

有一个词叫“日久生情”，我深以为意，觉得陶醉也许缺的就是一个开始的机会。如果秦暮深和她试着相处，肯定会发现她的可爱之处，也一定会喜欢上她的。

我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三个多月以来，我第一次单独约了秦暮深见面，就在东校门口的一家茶吧里。

我十分认真地对他说：“其实陶醉很不错的，你应该试着和她相处。”

听了我的话，一直埋头看手机的秦暮深忽地抬头看着我，眼神有几分古怪：“我不喜欢她。”

“喜欢可以培养的啊。”我据理力争。

秦暮深不说话了，牢牢地盯着我，寡淡的双眸里是沉沉的暗夜，是风雨欲来。我从未见过秦暮深这样的眼神，手心出了汗，我以为他会生气，未想他却笑了。

“单溦溦，我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不认识你。”这句莫名的话，就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凝滞了空气。半晌，秦暮深才继续说，“我和陶醉没可能，你就不要再掺和了……我晚上还有课，就先走了。”

他结了账，然后推开门走了出去。

那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雪，窗外的湖泊冻结，树梢的冰棱倒挂。风雪里，他的黑色大衣上落满了细雪，渐渐和那片白茫茫的天地融为一体，就那么走出了我的世界。

【7】

我觉得人与人之间，有一种很奇妙的轮回。

就如小时候的我，最讨厌听我妈念诗。为了逃避这种折磨，偷偷将诗集藏了起来。但于事无补，我妈竟能默背出那一首首于我而言佶屈聱牙的诗，并且我又被我爸爸揍了一顿。

那时的我曾暗暗发誓，绝对不会读诗给小孩子们听，那简直是无法言说的酷刑。

大四下半学期开始实习，我成了一名幼师，每日与孩童为伴。某天在阳光下，看着那一张张纯真的笑脸，想起了我的小时候，想起了我妈坐在床头灯下读诗给我听的场景。然后我做了一件事——

我将小朋友们聚集在一起，念诗给他们听，念的是顾城的《避免》。

念至一半，有小朋友扯着我的衣角说：“老师，我不听这个，我要听《睡美人》。”

我说：“乖乖，我们下次再听。”然后小朋友就哭了，哭得很伤心。因为这件事，老院长语重心长地找了我谈话。

陶醉知道后，崩了她“高冷外企女白领”的人设，瘫在沙发上笑得很没形象：“给小朋友念《避免》，你是不是有病啊。”

那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个没人聆听的倾诉者，内心充满了惆怅。可神经大条的陶醉完全不能感知，还在我受伤的心上加了一把火：“秦暮深要去美国读研了，我组了个局，给他践行。”

其实我挺佩服陶醉拿得起放得下的魄力的。在被秦暮深拒绝后，她竟还能和他成为朋友。甚至这一年多以来，秦暮深的许多消息我都是从陶醉口中得知的。

而我与秦暮深，自从那次不欢而散后，就显得有點尴尬。我们会在逢年过年互发祝福短信，比过去不联系的状况要强很多，但我却觉得这样的局面更加奇怪。

这次聚会其实很可疑，但我也未深想。直到那晚到了陶醉说的法式餐厅，见到坐在深深烛火后的秦暮深时，我就开始紧张了。

秦暮深的轮廓被火光的阴影衬得更为深刻。

我坐在他的对面，佯装轻松地和他打了声招呼后问：“陶醉还没来？”

“陶醉今天不会来，是我有话想对你说。”

那天和秦暮深分开后，我打了电话给陶醉。我还未开口，她就咋咋呼呼地叫了起来。

“溦溦，是不是好惊喜？想不到把秦暮深竟然喜欢你吧，我又输给了你一次，你记得要请我吃饭弥补我。你不用担心我，我早就不喜欢他了。

“当时秦暮深回F大后，主动加我为好友，我就觉得事情不对劲。然后他经常问我你的事，我就觉得他应该是喜欢你，没想到我问他他竟然承认了。

“我觉得他也挺傻的，为什么一直不告诉你，不说你怎么会知道他喜欢你啊。

“哈哈哈——你们现在肯定在一起了吧。”

我听着陶醉的喋喋不休，费了好大劲才打断她，将那句话说出口——

“我们没有在一起。”

【8】

我二十七岁那年的春节前夕，和小姑一起去超市采办年货，见到了秦暮深。

他在果蔬区拿起一个榴莲，笑着展示给站在自己身旁的女生看。不知女生说了什么，他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眼里带着纵容和宠溺。

我看了一会儿，没有上前打招呼，而是拉着小姑的手离开了。

五年前，我和秦暮深的见面，并不是陶醉以为的告白式，而是离别曲。

那天，秦暮深戳破了我们伪装多年的假面，那些被藏匿起来的往事，血淋淋地拉扯出来。

他对我说：“你躲在楼梯偷听我和楚乔说话，我看到了你的影子。那晚我一直在等你问我我喜欢的人是谁，但你什么都没问。后来你谈恋爱了，看着你那么开心，我就更不敢告诉你我喜欢你了。”

“从前我还自欺欺人地想，你不喜欢我只是因为你不知道我喜欢你，如果以后你和他分了手，我就告诉你。可后来楚乔告诉我，你一直都知道我喜欢你……”

是的，我一直知道秦暮深喜欢我，这也是楚乔告诉我的。

我说过，楚乔是个勇士，被秦暮深拒绝后，并没有死心，她和我一样柯南附身，开始找寻秦暮深喜欢的人的蛛丝马迹。然后，她发现了秦暮深的秘密，并告诉了我。

我却一直假装不知道。我只想和秦暮深当朋友，为了让他死心，就和曲风在一起了。

秦暮深苦笑着继续说：“你明明知道，却迫不及待和其他人在一起了，甚至还撮合我和陶醉……我这才想明白，其实你真的是一点都不喜欢我吧。”

“我一直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我告诉自己，你不喜欢我，那我就忘了你，但看到有你学校的交换名额时，我还是忍不住申请了……溦溦，你看，我多没用。”

我一个劲地跟他道歉，除了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不要说对不起，你不喜欢我，并不是你的错。”他笑着喊了我的名字，“溦溦啊，这次真的要说再见了，以后，我不会再等你了。”

那天，我和秦暮深都流泪了。

我很庆幸秦暮深做到了，他终于从那段由我造成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曾在知乎上看到这么一个问题：怎么才算彻底放下那个让你刻骨铭心的人？

其中有一条回答是：有一天你们再见面，不会尴尬，会心平气和地对话，会祝福对方找到所爱。

大年初三那天，秦暮深提着一篮子大闸蟹来拜年。小姑也许多年未见过秦暮深，她很开心，但说什么也不肯要他带来的大闸蟹。我说：“这是秦暮深的一番心意，你就收下吧。”

小姑看了看我，才接过篮子。

知乎答主所說的一一在我和秦暮深身上实现了。我看着秦暮深说起自己女朋友时脸上满满的笑意，由衷地为他开心。离开时，他对我说：“我今年夏天结婚，溦溦，希望你能来。”

我点头。

他伸手摸了摸我颧骨高耸的脸颊：“溦溦，你太瘦了，女孩还是要有点肉才好看。”

我回他说：“好，那我多吃点。”

【9】

秦暮深的婚礼我还是没有去参加。

那日我在海边，一波一波的潮汐涌上来，漫过我赤裸的脚背。浓烈的日光笼在我的面上，晒得我脸皮发红。

陶醉将一顶大大的遮阳帽戴在我的头上，我们并排坐在海滩上，望着远方的海天一色，潮起潮落。她握住我冰凉的手，忽得回忆起了那次辩论赛。

她嘲笑我：“溦溦，你这种人啊，最喜欢自欺欺人，明明连喜欢一个人的勇气都没有，怎么还敢奢望爱情中的天长地久？”

我笑了：“我没有骗你啊，相伴到老是天才地久，从未拥有也是天长地久。”

陶醉抱住我形销骨立的身体：“单溦溦，你真是个傻瓜，如果我是你，我肯定会和秦暮深在一起，人要活得自私一点才会开心。”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听到陶醉喉咙里如困兽般的哽咽声。

我也想自私一点，告诉秦暮深：其实我是喜欢你的。但就是因为我喜欢他，所以我才会推开他。因为没有拥有过爱情，才不会惧怕失去爱情。

高考后，为了庆祝，小姑带我去吃大闸蟹。那是我第一次吃螃蟹，然后我过敏了，全身红疹，呼吸困难……

我到鬼门关走了一遭，醒来后，得知我过去十八年都有遗传性慢性肾病，起初还是潜伏，可因为螃蟹的蛋白含量太高，诱发了病因，情况急转直下，发展成了肾衰竭。

从那之后，所有高蛋白的东西我都不能吃，只能吃清淡的素食。后来我告诉每一个人，我吃素是因为要保持身材，我吃的药是补充维生素和微量元素的保健品。

我骗了陶醉五年，直到我二十三岁那年发了一场高烧，被送进了急诊室，她才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天陶醉抱着我哭了很久，骂我是骗子。

我承认我是个骗子。

因为我还有一个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秘密。那个秘密，是关于我爸爸的。当年人人都以为那场车祸是个意外，可只有我知道，那是一场预谋已久的殉情。

出意外的前几天，他经常会对我说：溦溦，我怕你妈妈孤独，我去陪她好不好？

他还反常地念诗给我听，拿着那本自我妈去世后他就再也不敢碰的诗集，读她最喜欢的诗人顾城的《避免》——

你不愿意种花，

你说，我不愿看见它一点点凋落。

是的，为了避免结束。

你避免一切开始。

他是失去花的种花人，花凋谢了，他存在的意义也没了。那样沉重的爱，让我惧怕。

所以，在知道秦暮深喜欢我后，我开始害怕，开始逃避，害怕某一天，他会如我爸爸一样万念俱灰，因为人总有离开的一天。

我害怕拥有，是因为害怕失去。

健康时的我，心有疮疤，不敢和秦暮深在一起。身患重疾，生命以倒计时计算的我，更惧怕那未知的未来。

我是个病入膏肓的病人，心理上和生理上都是。

陶醉问我，后悔吗？

我摇头，不后悔，只是有点遗憾。

遗憾没有奋不顾身地爱一场，遗憾陪在他身边的人不是我，遗憾没来得及好好说一次再见……

秦暮深，如果不是那么喜欢你，我会和你在一起。

秦暮深，如果有来生，我还是这副残缺的模样，还能遇到你，我一定不要那么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