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塑三人谈(节选)

2017-05-23 15:26田世信隋建国展望
东方艺术·大家 2017年2期
关键词:雕塑学院艺术

田世信 隋建国 展望

时间:1997年11月11日下午1点-4点

地点: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

谈话人:田世信(中国雕塑创作室雕塑家)

隋建国(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系主任)

展望(中国雕塑创作室雕塑家)

张鹏(媒体人)

(以下皆以姓氏简称)

【一】

张:对于中国雕塑理论与雕塑史的研究,一直是中国美术史上的薄弱环节,在世纪之交的今天,不断积累资料、不断探讨理论与实践的关系,是需要理论家与雕塑家共同完成的课题。所以今天约请了三位雕塑家参加座谈,首先请向我们的读者介绍一下你们最近的个人创作。

田:最近我做了一个组雕《山路》。

张:本刊1997年第1期曾专文介绍您的雕塑,您为鲁迅纪念馆做的《鲁迅与青年》,为什么选择了一种场景式的创作?

田:以前的雕塑多把鲁迅的形象做成“像”摆在神龛里,我是想让他更生活化一些,这样我做起来也感觉轻松。纪念馆里放置雕塑的地方是个厅,而且没有什么过多陈设,我觉得鲁迅不是个领袖人物,也不是个关门文人。

隋:鲁迅和青年在一起,以这样的群像形式表现更能再现当时的时代氛围。

张:隋建国,本刊1997年第3期封底刊登了您的作品《世纪的影子》,这件作品和您在97雕塑艺术大展上展出的作品有什么联系吗?

隋:97大展上展出的那件高1.1米,而发表的是9件组雕,每个单件是30*20*8c m,这些作品是由香港回归所引起的对这一百年的思考。在这组作品中有1件是在墨尔本做的,因为受当地制作环境和经济的限制,无法做比较大型的。中山装这种形式的作品我做了不少,最大的有2.2米。

张:它是什么材料的?为什么会选择这种形式?

隋:小件是铸铝,大件是玻璃钢。我选择“中山装”这样一个人人都理解的形象,把它作为一个符号,引起观者的思考,从而达到与观者交流的目的。这种视觉符号的公共性,便于观者进入,将自己的人生经历与生存感受引发出来。

张:展望,您目前做什么?

展:我最近一年多在搞一个系列,是关于“假山石”。就是用不锈钢复制各种各样的假山石。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对石头看法是不同的,比如中国人能把一块石头想象成一座山,而欧洲人只把它当作石头本身。我复制石头的目的,是通过这个过程考察中国人内在的、独特的文化心理,和由此而形成的某种特殊的图式。关于作品要不断地做,一直做到你想清楚了,然后不想做了,其中手工的比重占主导。

隋:作品的符号化、观念性越来越强,我们平时在传统雕塑中,强调艺术家个人的视觉习惯、造型特点,甚至是习惯手法都已经淡化。艺术家对于媒介的选择、符号的使用、加工手段的选择以及最后的视觉效果成为了决定性因素。

展:制作实际是个技术问题,是把个人感觉或观念变成实物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雕塑应由技术与观念两部分组成。

隋:传统的塑造技法是与艺术家的个性偏好、视觉偏好分不开,艺术家的感觉与制作技术高度统一。雕塑只是个符号,更重要的是以什么观念来做,怎样运用和处理这些个符号,造成你所需要的意境与气氛。我觉得艺术分两块:一块是表现主义,与艺术家个人的视觉偏好、个人的身体行为分不开;另一块是观念的、理性的,艺术家的观念与媒介和符号的选择起更大作用。

展:像田老师的作品当然属于表现主义的,因为它离不开自己的感觉和感情的直接流露,应该说是直觉的。

隋:如果让我们俩(指和展望)写生,能做得很像,但个人那种很邪门的感觉不多。这和我们走的这条路有关系,我们现在做的东西是从另一条路过来,个人的感觉以另外一种方式体现出来,这就是人的素质。

田:像我这个年纪,在读书的时候也有一些画册,我的个人经历和对艺术的理解,只给我一种选择。现在你们认为艺术是表达一种观念和想法,我感觉艺术是表达一种情绪,是一种对人生的认识。

展:其实终极目标都一样,观念和想法也是对人生的认识。您以前做贵州人,自然发展出一套表现贵州人的特殊方式,那么您现在表现鲁迅或者当代人,这手段还舒服、适用吗?您是什么感觉?

田:我做这些都市化、现代化的题材,是因为我受传统的艺术教育比较深。做雕塑就像演戏,首先要进入情节,手法还是和我平常一样,只是情绪有所不同,比如做鲁迅我要回到三四十年代的感觉;我也尝试做一些北京人、小姑娘等。我做雕塑不是科班出身,也不是特别清楚做到哪就不能做了,所以我就是凭着感觉,凿到不能凿为止。或许是因为画过画的原因,我看你们做雕塑,有的面就抹过去了,我自己就达不到这一点,所以有时翻模很难,铸造也很麻烦,但你让我把它们去掉我又感觉这不是我的东西了。

展:您的骨子里仍然是在追求真实感,但不是学院训练出的那种。田老师的特点是朴素的、直接的和学院的不一样。我们刚毕业进入创作时总想找这种感觉,想抛开学院教化的条条框框,试图去追求那种天然的真实感。但好像已不太可能,已被驯化了,很难纯粹地展露自己的天性,这就迫使自己开始思考,寻找其他途径,想全新确定雕塑的概念和含义。

隋:学院教给你一套既成的办法,但同你自己摸索的其实是一样、是等值的。你要表达自己的感情,得有一套办法,可惜这套方法过于程式化。这就好像一个人学京剧,要表现自己的喜怒哀乐就唱相应的曲子,这种状态显得有些滑稽,但如果你直接地用哭笑喊叫来表达感情,就又不是艺术,最好的办法是理解了学院那一套之后,想方设法找一種更好、更切身的方法。

田:我觉得还是你愿意接受什么的问题。

展:假使把各种艺术手段都作为一种方法的话,也许就减少了保守与前卫的撞击了,变成一种多元并存。你喜欢保守的方式,他喜欢前卫的方式,这只是方式的区别。每个人无非是要找到一个更好的艺术方式,来表现自己的观点。假若一看到新的东西,就有一种天然的抵触情绪,那是因为没有把方式的意义搞清楚,而是把方式本身当成目的了。

田:排斥其他就是保存自我的方式,其实艺术就像一桌菜,五味俱全,不能以一种味道排斥其他。

展:如果以一桌菜为例,还有这么一个问题,除了各种各样的菜之外,当一种新的菜出现的时候,可能有人爱吃有人不爱吃,就像新的艺术出现,不一定都那么顺眼。旧菜一般来讲不会失败,新菜则面临成功和失败两种可能性,新的东西可能会冒险,但我们不能因此而排斥它。

田:世人大部分是保守的,有从众心态。

隋:人的生命有长度,人的思维有习惯,形成后就不容易改变。在思维形成的过程中大家都在谈论什么,就可能形成什么样的思维习惯。我们的社会变化很快,每个人已经形成的习惯不断地面临挑战,面对新思潮的冲击,一代人很快就变得过时,或者拼命地跟着潮流跑,或者不断翻新花样,这也只是保守的一种表现方式。因此,只有不保守的人才敢于坚持己见。

田:我在看不透大师的比例、结构时也有困惑。但我看了一些有特点、有个性的大师,如米开朗基羅、安格尔,完全是为我所用的解剖,而非较真的解剖。他们的人体不是针灸穴位,不是无生命的标本。在历史上有影响的大师都不是教条的,学院的东西总在干扰我,我尽量在排除,但有时还是不能够彻底。

隋:这正是时代背景造成的生存状态。学院的影响这么大,占了压倒性的优势,可以说学院艺术甚至将民间艺术都改造过了,如农民画、曲阳的石雕。虽然田老师没有学过正规的学院套路,但艺术手法也难免有学院的背景,至少是将学院作为对象来进行较量,从对比中找到自己的特性。

田:从肌肉看,罗丹的作品进行了较主观的处理,而安格尔的女人体没有骨头,同样也是经过了主观改造,他就喜欢那种肉感。

隋:最讲究科学解剖的是维多利亚时代和19世纪,整个时代就是一个科学的时代,不讲什么视觉偏好,这是最没个性的时代,学院派就建立在这个基础上。

展:艺术史的过程总是注入新肌的过程,新的东西建立在过去比较完美的基础上,人们要求不断地换口味。这么富有生命力的艺术史怎么就像生活在北京,环境的巨大变化使人们都有种承受不了的感觉,但这就是现实,你必须承受许多你承受不了的东西。

隋:社会体制、环境急剧变化。在艺术作品中应该反映得更清楚、更深刻,因为它不仅仅是一个形式的变化,关键是反映了艺术家无意识中表现出来的焦虑与不安。在这种社会大变革的阶段,各种各样的变化也形成各种各样的机会,这也是一个充满生机的时代。

张:本刊在这一期开辟了“环境与艺术”栏目,并对“大美术”问题做了专题研究,这些都是我们所关注的问题,那么你们是怎么看待城市雕塑的呢?

田:展望和隋建国做的《五大领袖》非常好。肖像人物创作是个高难度的主题。

展:我和老隋做的《五大领袖》放在石家庄西柏坡博物馆,当时我们考虑的问题就是如何做出中国式的写实雕刻,但不是被动的写实,要写实为我所用。

隋:做城雕用什么形式也在自己,你把形式做完美、做到位,别人一看也无可厚非。开始构思时,我们也很苦恼,如果找不到恰当的方法,就会落入俗套。最后结果应该是比较有力度、有深度,是比较理想的现实主义肖像群像创作。这说明我们将学院学到的写实套路运用得比较到位,有自己的理解。

田:像你们这种风格的应该大力推动与宣传,扭转以往戏剧人物式的创作。我在英国看到的丘吉尔像就非常精彩。我在读书时,看过土耳其的一位现代派画家,当时在中山公园水榭里展出,写实功夫很好,这本身不矛盾,更换观念,这个过程对个人很痛苦,但转过来后是一样的,就像展望做石头。

展:现在搞当代艺术的大多具有写实功底,我现在做石头,你说离开写实了吗?我用很硬的不锈钢板模仿石头的肌理效果,也是很难的。它不是用泥而是用锤子,要一点一点去敲,找那种石头的感觉。

【二】

张:随着艺术形式国际化,中央美术学院的教学也在调整。我注意到,目前雕塑系的教学设置增加了一些设计和应用类课程,比如陶艺工作室、文楼金属工作室。面对时代的发展,雕塑观念的不断更新,作为雕塑家你们觉得雕塑系的教学应该是什么样的?

田世信

Tian Shxin

抽烟的女孩

49×21×22cm

1996年

展:新艺术和普及艺术创作的关系就像石头击水,开始有一个中心点,然后激起的波纹不断地向外扩散,散到最边上时中心又开始有新的石头击水。在这里学院主要教授的是基础,但这个基础是为了培养能担起扔新石头的艺术家。过去对雕塑的理解比较窄,如果把雕塑的概念扩展到三维空间,甚至四维、五维,雕塑就自由了。

田:对学院来说做到这一点相对比较难,像法国其他省的地方的美术学院搞现代艺术,而有历史的美术学院反而比较保守。

隋:雕塑系目前以服从中央美院大的体系为前提下,材料课占全部课程的30%,也就是说,目前学院的套路是建立在泥塑的基础上。泥巴很软有可塑性,而硬质材料则不然,它们有自己的硬度,艺术家就不得不顺应它们的性格,只好把空间与体积单独抽出来运作,即康定斯基说的与自然世界平行的另一个世界。

田:学生也要学习多种办法,像徐冰创作的天书和写实就没有什么联系。

隋:艺术是形象思维,不是模仿自然,再现自然。用绘画或雕塑再现一个人的形象,固然是形象思维;用摄影和电视是另一种现代技术手段的形象思维;把自然中的一部分直接纳入作品中,使其作为某种固定的符号也是形象思维。对于人类来说所有的思维对象,甚至思维手段本身,都是具体或不具体的形象符号。形象思维是对于逻辑思维的超越和补充,在逻辑的极限之处,形象思维跨越荒谬给人打开顿悟之门。

田:可以把写实作为认识物体的一个过程和手段。

张:如何启发学生在创作的过程中使用多种创作手段,又能把自己的感情注入其中?

隋:掌握抽象手段很容易,立体构成的道理明白了,材料运用进去就行。但仅靠立体构成做出的抽象艺术,不能满足我们对艺术的要求。按立体构成的原则、使用材料去创作,这一切都符合逻辑,但就是你没有进入,你的生命没有进入。当代艺术要求一个人要进入,表现出你的七情六欲。抽象艺术到晚期越来越专业化,这时就需要变化,要吸引人们来看,艺术关心社会,社会才会关心艺术。

张:1997年6月雕塑系为活跃学术气氛,鼓励学生直接运用材料进行雕塑创作,举办了学生材料创作展并评出获奖作品。对评奖的结果你们满意吗?

隋:这次评奖是材料课刚刚开始。像《高等学府》的表现比较直白,另外有不少作品显出模仿的痕迹,这都可以在前进中得到解决。《高等学府》算是一个例子,所以我们给予鼓励。

田:不能搞成保守的教学,应该引导学生投入。当然人都离不开现实,有的人学雕塑不一定爱雕塑,只是作为一种挣钱手段。目的不一样做出的东西当然也不会一样。

张:如何使学生真正深入到现实生活中去,得到思想认识和专业能力的同步提高?

隋:学习传统,是最直接的,当然主要还在于老师的引导,有实物存在可以直接看到,像汉唐的兴盛、明清的衰落。另外下乡实习也可以看到各地的风土人情,可以看到社会的变迁,在学院中的学习需要不断地向社会敞开才会获得生命力。

隋:在学院中当老师很不容易,要教得好还要做得好。要想走出一条新路子,你就不要瞻前顾后,顾虑太多不容易成事。任何好的想法、好的作品、好的潮流都是在做的过程中发展成熟的。艺术是实践活动,只有在实践中才能检验是非优劣。

田:就是先自己捣腾,捣腾一段时间,总能有点名堂。

隋:这也需要文化积淀、物质积淀、技术积淀。雕塑系的传统是重视能力,这是很纯朴的学风。但艺术是交流的产物,宣传是必要的,社会了解你的艺术,才会给你以更多的机会。主观是为创造更好的条件,客观上看起来则是出名了。

展:不要把出名的问题放在心上,但要让作品接触社会、与人交流,知道你的人自然就多了。但交流过于频繁,又缺少安静的创作时间,要把握这个度。在解决这些矛盾的过程中,我们会有很多感悟,这样才能产生创作的激情。

田:酒香不怕巷子深,但首先得让人知道你这儿有个巷子。艺术需要交流,不是纯粹个人的。

隋:我在桂林遇到台湾雕塑家萧一,他完全不接触学院雕塑,就从小打木雕、打佛像、打神龛,一直打过来,然后以此作为出发点,用当代艺术手段打木雕。他有意识排斥学院,不接触也不学。他也打人体,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变形变得也很厉害。因为朱铭(台湾著名雕塑家——编者注)成功了,我估计台湾有相当一批人在做这事。中国的改造太彻底,民间艺人改掉了,民间艺术也萎缩了,因此中国再没有与学院完全没有关系的雕塑家了。

展:中国缺一条自学成才的路子,这条路在中国为什么没有?我觉得与内地没有画廊体制有关。台湾的朱铭与萧一由画廊推出作品,还有一批收藏家专门购买当代作品,他们可以通过这些画廊进入创作与收藏的良性循环。

隋:一方面是画廊的问题,另一方面是学院的改造,全部改造成户县农民画、天津农民画,连儿童画都是大人改的。台湾有素人艺术,就是未受过教育的,70年代兴起寻根热潮,一下发现了四五个这样的素人艺术家。

田:在国内,老师是有一种良好的愿望,但强加的东西比较多。国外到了大学,老师不会过多的要求什么,比如老师发现你的作品有哪种模仿倾向,老师也不说你这个不好,但第二天拿来一个比你做得更好、更完美的作品,你就需要再去尝试,直到老师看到你这个新作品确实是自己苦思冥想出的。他们会拿以往的、历史上的作品,引导学生做得更好。如果这样哪怕都是学院毕业的,也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风格,否则难免千人一面。

【三】

田:我们都出过国,看国外画画的为生存而奔波,感到国内美院这个地方真是个天然的好码头。

展:西方国家已经发展得比较完善,而中国还是个大工地。欧洲现在很多国家的展览与活动关注亚洲和第三世界,因为这里有生机。但艺术的标准是否仍然在欧洲,暂无定论,至少亚洲的标准还比较乱。

隋:中国现在应该扶植中青年,推出最能代表当代中国文化与艺术的人物和作品。我总是在想,当人们提起中国的时候,不再用“文明古国”来形容就有意思了。创国家品牌、画廊与博物馆联合运作,像美国的抽象表现主义,就是国家的政策,国家的品牌。田:画廊品位良莠不齐,就像有些景观雕塑,我不喜欢,但人家也有不少观众。

展:亚洲人容易受到西方艺术外在形式的影响,很少有做学问的,在中国人的意识中,做学问和搞艺术是两码事。但西方人创造某个形式,最初都不仅仅觉得好看才做的,而是有一定的理论积淀或文化背景,这是亚洲当代艺术的通病。

田:西方很多是有了思想意识去找形式,这就存在哪个是导的问题。

隋:亚洲有些艺术家是把西方的抽象主义拿来,与地方的传统符号结合,这就是后进者的道路。理论上的架构人家已经做好,西方人建立起来的那套体系在理论上是经得住推敲的。你要想建构新的体系,要从自己的审美上建立起来,才能与西方的体系相抗衡。

田:像你們搞现代艺术,那种意识思想,是先导于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的,首先把它艺术形体化,成为现代雕塑,这对推动社会发展意义很大。

展:我觉得现在艺术家是需要在理论上建构自己的价值体系。

张:今天三位雕塑家的对话,涉及到了个人创作、观念变革、雕塑教学、中西方艺术的交流等问题。如何面对它们,仍然是我们今后要进一步关注的课题。

猜你喜欢
雕塑学院艺术
巨型雕塑
初等教育学院
我的破烂雕塑
纸的艺术
学院掠影
因艺术而生
艺术之手
爆笑街头艺术
独立学院高等数学教学改革思考
独立学院:“我该如何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