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存文
笑程的诗有他独特的语言和结构,很难用某一具体的方法阐释,比如抒情、哲思、口语化等,显然这些帽子是扣不上去的。但是他的诗总是呈现出一代人的失落感,表现在乡村和城市之间的游离,也使语言本身居于狂欢状态。当然,这种失落感又集中在一些他诗歌的关键词或意象之中:比如“季节”、“时遇”、“故土”等。
一、季节
这个词是笑程诗歌中扑面而来的意象和主题,在他的许多诗稿中,“季节”占了相当大的比重。首先从诗题可以看出,比如我手头的二十七首诗中,有《二月风景》《也说立春》《气象》《立秋》《家乡的雪下的很大》《“清明”》《无题》(写三月)《远去的四月》等。这些有关季节的诗又以春天的比重为多:上述八首诗中,秋天的只有一首,却在写“生命”;冬天的也只有一首,是有关亲情的回忆和感慨;剩下的全是有关春天的。在他的笔下,季节是很有内涵的主题,当然不是春花秋实这一类通常意义上的季节交替,而是一种信手拈来的象征。他诗中的春天不是万物复苏的春天,不是花红柳绿的春天,而是裹挟着欲望和野蛮的春天。例如这两节:
楼群与季节相遇,逼走三月
琴声半倦,从一寸一寸变矮的阳光里滑下
二月的枝条逃去远方
抽打骑牛的人
——《二月风景》
这个三月,看不见生长的花花绿绿
只有北方的风,不停在脸上
留下一道道羞怯的傷
——《无题》
这些诗句字里行间充满着欲望,或是骚动、或是横流,他发现春天成为这个时代的隐喻。“抽打骑牛的人”,显得突兀而有冲击力,“骑牛的人”是一种历史的存在,一种记忆或者情怀,笑程有意无意地发出了一个时代远去的感叹。另一首诗中,“只有北方的风,不停在脸上/留下一道道羞怯的伤”,多像城市的春天堂而皇之的欺骗,那花花绿绿的盎然不是生命力,而是无处不在的疯长的欲望。当季节脱离伤春悲秋而成为隐喻之后,诗人的视角和思考就是沉痛的:“他变得深沉;他在心中深深地发掘,他的心声仿佛从大山的中心远远传来。他的思想在内部酝酿,使他蓄满沉重和甜美,从不迷失于浮浅。”[1]257
二、时遇
这个词来源于笑程本人的诗作《时遇种种》,这里的“时遇”可以当社会中的境遇来理解。他的诗歌内容体现出一种典型的城市病:即行走在城市中的慌乱和无所适从,继而是对现代城市生活状态的嘲讽和反思。例如写个体在城市中的渺小感:“四周某些看不见的影子/被城市轮廓扣押,残存的丝绸/原地不动”(《时遇种种》之一);又例如“四周某些听不见的挣扎,于午后/掠过楼群。倦怠的防寒服/缀满三百六十五个精斑”(《时遇种种》之二),写出游离于城市的乡村人生活的辛苦和无意义。这些随时遇到的人群,以及他们的各种生活状态,都让笑程产生深刻的思考。只是,思考归思考,对一个诗人来讲,思考之后唯一可行动的,只能是写几行悲情的句子,而那些生活窘迫的人们,依然奔波于他们的窘迫。正如马利坦所说:“当代世界并不冒通过诗的过剩、甚至诗的疯狂去毁灭的风险。”[2]158
但时,诗歌的存在自有他的价值。笑程也在追寻着主定价值所在,他会通过诗歌写出对司空见惯的生活场景的思考,比如在《万象更新》这首诗中,他这样写道:
这个时代万象更新
以至于,孤独的嘴巴天天同汤姆猫对话
太多婴儿的名字在宠物狗头上
扎成了红绳。
手机(或者说游戏)对人的奴役,一些人养宠物时的夸张行为等等,在他的诗中成为这个时代“万象更新”的代表。对时遇种种的反思,集中体现在他的此类诗歌中,比如还有《偷情的街道》《病度》《乱拍》等诗篇。“技术统治之对象事物愈来愈快、愈来愈无所顾忌、愈来愈完满地推行于全球,取代了昔日可见的世事所约定俗成的一切。”[3]306正是所谓科技文明对诗人心中美好记忆的破坏,他才能有“等某一天,重重摔下nikonD系列”(《乱拍》)这样的畅想,也才能不断地在诗歌中写着有关故土,有关乡村和围墙。
三、故土
故土成为笑程诗歌的又一关键词,是与象征意味的“季节”和他痛心疾首的“时遇”有密切联系的,甚至可以说,是他反思后的必然结果。无论从内容还是主题上来说,故土也成为他诗歌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如《“圣经”》《演变的围墙》《午后四点》《被时间慌乱的女人》《家乡的雪下得很大》等。他诗歌中的故土,是一些正在消失或已经消失的农耕文明,以及在这种文明之下人的生活方式和人情关系。
当然,这种以回忆为主色调的故土,虽然有“父母早已离我们远去。家乡的雪/依旧下得那么大,家里的火盆依旧在燃”的美好想像和时光不再的感叹,但更多的是悲伤和追问,甚至有着批判。在现代社会,“人和动物以及物身上的一切美正受到环境和时间的威胁,美不过是一个瞬间,一段青春,在每个人身上来而复去,但是不持久。”[1]258-259所以,诗人在写演变的围墙时,感叹“最初,防止鸡鸭走失/就地取材”,可是,“而今,为了抢占风水/盗取祖宗亡灵贴上外墙//并以不肖之色,愚化/子子孙孙”。反思和批判意识跃然纸上。他在慨叹的同时也进行着美好的预景,或者说倡议:
吾珥城头荒废的泥墙
十二枚草籽生长至天空的斜坡
圣琴声声逆流整个秋天
可把牛头陈旧的表情赶回
——《“圣经”》
与很多诗人不同的是,他没有挤入大众的娱乐盛宴,也不会对现代盲目而轻浮地崇拜,更不会故作清高地对现实背离,而是在回忆、批判、反思中寻找现代人该有的“故土”。这“故土”因着他出生的年代和自身经历,与生活中常说的“故土”有着质的区别。可以肯定的是,他诗歌中对故土的追寻是以“怀念”为前提的,这种怀念建构在相关的记忆基础上,比如上面这首诗中“牛头陈旧的表情”。正是这一特点,使他的诗歌充满着一代人的失落感。
四、游离和狂欢
“游离”本是一个化学名词,后指“无所依附,脱离主体”的状态,用这么一个词评论笑程的诗歌,显然在关注他的写作本身。从作品中很明显地可以感受到,他游离于城市和乡村之间、传统和现代之间的痛苦和诘问。因此,他诗歌的意象也总是游离于截然相反的意象,有时候也游离于“抒情”和“思考”之间,使语言表现出很大的张力。例如《二月风景》中,提到“楼群”,便马上游离于“骑牛的人”;《病度》之三中,写到“高速公路”时,马上出现“月亮”“土地庙”这些意象;《与女人无关或与爱无关》中,第二节写“钢铁”、“金碧辉煌”,第三节马上写“日出日落”“刀耕火种”。这些例子比比皆是,不一而足。
尼采這样说过:“从未有过另一个艺术时代,所谓文化与真正的艺术如此疏远和互相嫌恶对立,如同我们当代所目睹的这样。”[4]166所以,笑程诗歌中表现出的“游离”,是一种主流文化之外的游离,恰恰表现出他在这个时代的冷静,以及他主张的“零度”视角。从这个程度上来说,“游离”即是反复的靠近与离开,是不断溶入和叛离,溶入是为了理解,叛离是为了保持独立的思考。正因为他的这种诗歌视角,便他的诗歌语言有明显的“狂欢”特点。
“狂欢”一词来源于巴赫金的“狂欢化诗学理论”,它所针对的是群体。在笑程诗歌中,作为语言的表述者,或者说诗歌的作者,他的个体经常处于消隐的状态,而呈现出群体性,或者说,有无数个自我构成思想和语言的狂欢。很难在他的一首诗中看出成体系或衔接紧密的意象,通常是不同的意象之间的对话,甚至语言风格也表现出很大的跳跃性。例如《也说立春》中,“羽绒服”“保暖内衣”是一个系统,“余秀华”“浅予”是一个系统,“犁铧”“泥土”是一个系统,“太阳”“月亮”“星星”又是一个系统,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系统构成了整首诗多重奏的特点,也使思想和语言呈现出狂欢的状态。
其实,单纯从表情达意的角度来说,笑程的诗歌并不完美,甚至有时候显得破碎。但他诗歌的魅力正好来自于这种“破碎”感,一旦进入他的语言和思维世界,便可以跟着“狂欢”了。必须要提到,如果单纯是表情达意,就不需要诗歌了。可是,“只有作为一种审美现象,人生和世界才显得是有充足理由的。”[4]181
参考文献:
[1](奥)里尔克著,林克,袁洪敏译.慕佐书简[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2.
[2](法)马利坦著,刘有元,罗选民等译.艺术与诗中的创造性直觉[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
[3](德)海德格尔著,孙周兴译.诗人何为:林中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4](德)尼采著,周国平译.悲剧的诞生[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