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娣
摘要:“幽灵”这一形象自古以来便在文学中占有一足。西班牙现当代作家哈维尔·马里亚斯笔下的幽灵并不流于捉神弄鬼的戏码。他的文学幽灵不是恐怖的鬼怪形象,而是作者或者主人公的一种精神依托之身,是他们渴望连通过去某个时代或某位故人的文学密码,是作者独特的文学构想。通过研究作者成名作《如此苍白的心》到近几年的力作《迷情》的创作的“第一次心跳”、自我虚构的叙事手法,揭示了幽灵在作者文学观里的独特重要地位。
关键词:幽灵;文学密码;第一次心跳;自我虚构
1992年的《如此苍白的心》,2011年的《情迷》,2014年的《于是坏事儿开始了》,西班牙当代作家哈维尔·马里亚斯凭借多部炙手可热的畅销书驰骋欧美文坛。不仅如此,马里亚斯近年来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候选名单上的热门人选,今年更是在赔率榜上一度窜跃至第七位。然而,在中国关于的他的译介却少之又少,令人惋惜的同时又值得期待。近两年国内西语译界对他的关注开始逐渐升温,上海文艺出版社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分别翻译出版了他的两本小说《如此苍白的心》和《迷情》。
纵观其作品,不难发现“幽灵”(fantasma)这个词是作家的心头好。不管是小说,还是短文、故事,亦或是专栏文章,频频出现的“幽灵”形象是哈维尔马里亚斯独特的文学构想。作者曾在90年代初相继出版了两本文集:《文学与幽灵》和《幽灵的生活》,直接大胆地以“幽灵”为题。在西班牙国家报开辟专栏,专门设有“幽灵区”。足见作者对“幽灵”形象的偏爱程度。
马里亚斯笔下的幽灵并不流于捉神弄鬼的戏码,他的文学幽灵不是恐怖的鬼怪形象,而是作者或者主人公的一种精神依托之身,是他们渴望连接过去某个时代或某位故人的文学密码。哈维尔马里亚斯的“幽灵”是一扇穿越时空之门。
一、小说的“第一次心跳”
不是黑色小说,也非恐怖小说,但马里亚斯的小说经常以死亡为发端。《如此苍白的心》的开篇即是一幕希区柯克式般的长镜头悬疑场景:刚结束蜜月旅行回家后不久的新娘,走进浴室,面对镜子,敞开衬衫,脱下胸罩,拿起她父亲的手枪指向了自己的心脏。又同样是刚蜜月旅行回来的主人公,亟欲找寻多年前那颗被抵在枪口下的心,究竟藏了什么秘密——她何以如此决绝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想解开这个谜团,因为死去的是他父亲的前妻……《如此苍白的心》像悬疑小说一般,在作者独特的叙事风格之下一层层地剥开了悬念。①
作家曾经谈到自己往往因受了内心某种力量的触动而去创作,正如马里亚斯崇拜的作家纳博科夫所指的小说的“第一次心跳”。《如此苍白的心》这部小说的命名出自莎翁的剧《麦克白》的第二幕第三场麦克白夫人的经典台词:“我的双手也跟你的颜色一样了,但是我却羞于让自己的心像你那样白。”这部小说的第一次心跳源于一段真实发生的隐秘往事。多年前作者的一位姨妈正是像小说开头描述的那样自杀的,长辈们对此讳莫如深的态度在作者稚白的童年就已深深留下烙印,驱使着他通过文学的方式去发现和探寻那段被封锁的秘密,正如小说中的“我”被驱使着一层层揭开婚姻和爱情的谜团,却意外发现了自己婚姻中的秘密。已经无法诉说和告解的故人,犹如幽灵一般萦绕作者和“我”的心迹,成为这部小说创作的“第一次心跳”。
然而《如此苍白的心》并不是作者第一次尝试“文学幽灵”。1986年《感性的男人》,从故事的一开头就昭示着这是一个幽灵的诅咒,“我不确定是否要告诉你们我所做的梦。是一些过时的陈旧的梦,与其说是一位普通市民的梦境,倒更像是一位少年的梦②。每次还未看到结局,主人公就从梦中醒了过来,受到梦境的强烈驱使,决定写下梦里的故事或者说是他的回忆。对过去的回憶和关于过去的梦境是小说里两条并驾齐驱的叙述主线,主人公在讲述使模糊了两者的界限,是回忆?梦境?幻觉?不得而知。前任情人和现任情人丈夫的死亡,使他的内心难以平复,尽管灵魂已逝,却旧梦萦绕。1989年发表的《万灵》以作者1983-1985年间在英国牛津大学任教的学院生活为背景。《万灵》既指牛津的“万灵学院”,也指“死去的灵魂”。小说一开篇便如是说到:“我离开牛津以后,他们仨中的两个都已过世,我不禁迷信地认为,或许他们就是在等待我的到来,等我在那生活上一段时间,与他们相识,好让我现在讲述他们。所以—我总是这么迷信—我觉得有这个义务来说说他们的故事”。2011年马里亚斯的《迷情》被西班牙《国家报》的文学增刊《巴别塔》选为“2011年度最佳小说”,并荣获西班牙“国家叙事奖”。主人公玛丽亚每天在咖啡馆吃早餐时总是遇上一对夫妻,他们优雅又有情调,这让整天在出版社从事枯燥冗繁的编辑工作的玛丽亚有了一种希望。然而小说一开头便以这对夫妻中丈夫的意外被杀突袭读者:“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或者说我知道时已经太迟,当时他的照片刊登在报纸上,身中数刀,衣衫凌乱,即使在他自己残缺的意识里他还没有死,却也是生命垂危了,而他的意识再也没有恢复……”③尽管作为陌生人,玛丽亚也无法平复内心的波动,她找到妻子致哀,却意外陷入一个越来越复杂的谜团。在他们家中,玛丽亚邂逅一个男人并爱上了他,同时她也离这位丈夫被杀的真相越来越近。
或许在翻开马里亚斯的小说作品的那一刹那,我们自然地以为作者就是要揭开事实、揭开谜团,然而他却总是言它而非它。马里亚斯的语言是思辨的、哲学的、离题的,他的作品一直在探讨与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密切相关的一个个真真切切的而又容易被我们所忽视的存在,通过文学的笔触中一层层剥开我们的生活,袒露出它丑陋的、脆弱的、孤独的灵魂。
二、幽灵/作者/叙述者
作者曾如是说:“如果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鬼魂,那么它们很可能常常把违背生者的意愿信奉为行事准则:在不受人欢迎的时候抛头露面,而在被人等待或者需要的时候却躲得无影无踪。”④爱丁堡大学教授、西班牙文学研究者Alexis Grohmann在他的《文学与漫谈》一书中说到:“与大多数传统的文学幽灵不同,他们通常是邪恶的、凶猛的,而马里亚斯的幽灵则与之不同……他们不再是惊悚、可怕的形象,没有侵略性。”⑤在马里亚斯的小说中,叙述者都是普通人,尽管没有超能力,但往往都有着异于常人的听、说、想象和思考的能力。他们聆听、表达、思考,尽一切可能参与、支配情节的发展,这样的叙述者像是幽灵。
馬里亚斯的文学作品中的主人公往往都带着作者本人的特质,有许多文学评论家将它归入自我虚构( Autofiction )的文学现象,有时也被称作“新自传”。它处于自传与虚构之间,但作为自传却不遵守与真实事件相符的原则,作为虚构则没有像故事生成器一样的小说幻想性。⑥深受欧美文学影响的马里亚斯,更是将这种自我虚构的文学创作手法发挥至极,基于自我的再次发现、再次建构,融入虚构的文学维度。令他的文学世界不是单调的自传,也并非缥缈的虚构。
本雅明曾说:“回忆是对过去的无限篡改的能力。”而马里亚斯的小说不是回忆录或自传,也不是现实生活的直观再现,而是一种自我的虚构,一次灵魂的出逃之旅。马里亚斯的创作可以认为是一种自白文学,是对个人经历和人生经验的自白与思考。“我”是我,而又不是我,像是幽灵,游走在文学的游戏里。马里亚斯在《自传和虚构》(后收录在《文学与幽灵》文集中)一文中指出:作者将自己的作品作为虚构作品呈现,或者至少不明确指出它是什么;换言之,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表示其作品是自传文体或者基于“真实的”、“确凿的”事实。然而,作品却处处彰显着自白的特征,并且,叙述者令人很清晰地联想到作者本人,关于作者在书里书外我们都多少了解些关于他/她的信息。⑦正如马里亚斯的叙述之事总能在虚构与真实之间无缝切换,作者笔下如幽灵一般的叙述者或主人公与作者本人也往往相互交缠、融为一体,难辨真假虚实。不流于单调的自白叙述,也不限于纯粹的虚构文学。
三、文学与幽灵
文学是虚构的、幻想的产物,幽灵亦是,两者在本质属性上有着一致性。儿童文学里的特殊形象—幽灵—的存在已然证明文学与幽灵之间不可忽视的内在联系,而大众文学里的幽灵更是将两者的潜在联系挖掘得更深更彻底。
哈维尔马里亚斯对于幽灵的挚爱不仅仅是因为它奇幻的色彩,更将它比作写作行为本身。在《幽灵的生活》一书中,马里亚斯说过:“我认为,作者都类似幽灵的形象:他说话,影响剧情,但我们并不总是能看见他;有时他会消失或者沉默很长一段时间,又有时候他用虚构的链环舞出巨大的声响,抑或用满页的难以捉摸的话语驱赶着你。”
对于很多作家而言,讲述故事是为了战胜时间,救赎过往的存在。然而对马里亚斯而言,讲述是在屈服于时间的同时,打破时间帧格的确定性。话语、生活都由时间组成,不仅话语异于生活,更不能替代或模拟生活,甚者,话语孕育于终将不可挽回地失去、确定无疑地淹没的时间的河床。于是,叙述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回忆,因为行动之人不写作,而写作之人已然不在。至少他已经不再生活在他故事里的时间。⑧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对曾经清晰的过去不再清晰,就像《感性的男人》中的主人公,梦里醒来回到现实,梦里的场景交织着记忆中的场景,到底是梦见的,还是曾经经历的,还是主观想象的,三种叙述维度相互交缠,像是幻影。这种对过去和回忆的不确定性常常被我们忽视,而作家却将它写入了文学的世界,创造了一种似真非真的虚构世界。就像幽灵,他不总是在场,但他依旧关注现实,文学即是幽灵的舞台。
《幽灵的生活》是马里亚斯的文学杂记,也是作者向约瑟夫·利奥·曼凯维茨的风俗喜剧《幽灵与未亡人》这部电影的致敬,这是他最喜爱的电影之一,在全书多次提到,是作者写作中经常触及的主题。在这本杂文集中,马里亚斯玩笑式地用“幽灵”来作为每一章的标题:幽灵的凝望和细语、看见幽灵的幽灵、抽烟的幽灵、生气和惊逃的幽灵、乔装的幽灵、旅行与归途的幽灵、发表评论的幽灵、幽灵的回忆、幽灵的离开。
马里亚斯的《文学与幽灵》共收录72篇关于文学创作的文章,是一把打开马里亚斯文学城堡的钥匙。有一个章节叫做“作者关于自己的作品”,有作者关于写作这一职业的各种看法,关于自己作品的书评,人物设定的想法等等;而幽灵的部分,则是作者对过去的灵魂的缅怀和致敬,如作者崇拜的偶像:贝内特、 詹姆斯·乔伊斯、福克纳、纳博科夫、柯南·道尔、赫尔曼·梅尔维尔、劳伦斯·斯特恩、狄更斯、莎士比亚、塞万提斯等。借由“幽灵”这一独特的文学密码,作者打破了时空的阻隔,让自己或叙述者实现了与遥远的、尊贵的“幽灵”的对话,这正是马里亚斯的文学魅力。
注释:
①哈维尔·马里亚斯,《如此苍白的心》,(戴毓芬译),圆神出版社,2009年,第2页。
②Marías, Javier, El hombre sentimental, Alfaguara, Madrid, 1999,p1.
③哈维尔·马里亚斯,《迷情》,(蔡学娣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9月,第1页。
④哈维尔·马里亚斯,《再无更多的爱》(颜雅培),《译林》2015年第6期,第42页。
⑤Alexis Grohmann, Literatura y Errabundia: Javier Marías, Antonio Mu?oz Molina y Rosa Montero, Amsterdam/New York, Rodopi, 2011, p. 81.
⑥《自我虚构:一九七七年一 自我虚构的分界》,载《世界文学》2015年第2期 ,第44~45页。
⑦Javier Marías, Literatura y fantasma, Barcelona, Debolsillo, 2007, p74.
⑧ Javier Marías, Todas las almas, Anagrama, Barcelona, 1992, p4.
参考文献:
[1]哈维尔·马里亚斯,《如此苍白的心》,(戴毓芬译),圆神出版社,2009。
[2]哈维尔·马里亚斯,《迷情》,(蔡学娣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3]哈维尔·马里亚斯,《再无更多的爱》,(颜雅培译),载《译林》2015年第6期。
[4]布· 布朗克芒,《自我虚构:一九七七年——自我虚构的分界》,(车槿山译),载《世界文学》2015年第2期。
[5]Alexis Grohmann, Literatura y Errabundia: Javier Marías, Antonio Mu?oz Molina y Rosa Montero, Amsterdam/New York, Rodopi, 2011.
[6]Javier Marías, Todas las almas, Barcelona, Anagrama, 1992.
[7]Javier Marías, El hombre sentimental, Alfaguara, Madrid, 1999.
[8]Javier Marías, Literatura y fantasma, Barcelona, Debolsillo, 2007.
[9]Javier Marías, Vida del fantasma, Madrid, Alfaguara, 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