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练
摘要:“花”意象作为一种审美存在贯穿于《源氏物语》始终,无论是作为独立的审美客体,抑或是和人物、情节紧密相连的功能元素,其生成过程就是《源氏物语》完备“物哀”理念的过程。本文旨在从“物哀”的角度,结合王国维的“境界”说,反观《源氏物语》中自然意象“花”的呈现方式和艺术功能,以此看出日本古典文学的文艺观和生命观。
关键词:花;物哀;境界;审美存在;自我观照
日本古典文学的最高峰——《源氏物语》,继承了《古事记》、《日本书纪》和《万叶集》等古代文学作品中萌生的“哀”的审美观,并把“哀”蕴含的哀伤、怜悯、赞颂、共鸣的含义进一步丰富和扩展,延伸至亲爱、同情、悲伤。感动的对象也丰富至自然物、人和社会世相。国学大师本居宣长认为《源氏物语》完备了“物哀”的审美理念,他将“物哀”总结为作为个体的人对事物细致体察,无论是目之所及,抑或耳之所聞,抑或身之所触,都收纳于心,加以理解,感物而哀。文中出现的各种自然意象,可以说,这些自然意象在《源氏物语》中的生成过程就是“物哀”美理念的成熟过程。
《源氏物语》中出现频率最高、象征意味最厚重的意象莫过于各种各样的花,本文主要以本居宣长的“物哀”论,辅之以王国维的“境界”说,反观“花意象”的生成过程,探究《源氏物语》形成日本文艺美意识底流的“物哀”的同时,还一以贯之地开启了日本文艺审美之体物纤细、讲究调和,表达委婉、含蓄的大门。
一、无我之花
《源氏物语》共五十四回,除了四十一回“云隐”,其余的五十三回都有“花”意象的存在。经统计,多达十八种。出现频率最高的分别是樱花、棣棠花、藤花、夕颜花、荻花、抚子花、女郎花、女萝花、梅花、莲花、菊花。这些花在姿态、颜色、气味等方面各不相同,关于“花”意象的大量散文化描写其本身就富有强烈的审美性。呈现这些花的风貌时,故事的人物与情节相对淡化、隐去,作为独立审美主体的自然意象——花,凸现出来。
(一)色彩美、氤氲美、调和美的立体审美感受生成
春日的樱花、临风摇曳的抚子花、攀援而上的藤花、墙角的夕颜、鲜美的紫色白菊花、秋日艳丽的荻花、冬日盛绽的红梅……色彩缤纷的花融入文本当中,使得《源氏物语》在故事之外又具有了绘画美。不同的花具有不同的香味,品读故事情节,在不知不觉中,就能感受到被一股花香的氤氲包围。这些风姿各异的花往往是和其他的景物相映衬而存在的,如何映衬则是大有讲究的,最根本的是要营造一种调和之美。所谓调和,就是把不一样的东西放在一起时达到的和谐统一的状态。在第二十四回——“蝴蝶”中,关于紫姬所居住的春殿其春景浓艳、花色鲜明的描写:“各种树木上春云叆叇,犹如蒙着锦绣帐幕。其间遥遥望见紫姬的春殿。这春殿里柳色增浓,长条垂地;花气袭人,芬芳无比。别处樱花已过盛期,此间正在盛开。绕廊的紫藤,也渐次开花,鲜丽夺目。棣棠花尤为繁茂,倒影映入池中,枝叶又从岸上挂到水里。各种水鸟,有的雌雄成对,双双游泳,有的口衔细枝,来往飞翔” [1](P418)。春日是花木繁茂的季节,盛开的樱花、紫藤和棣棠花,姿态各异、花气缭绕。和充满朝气的水鸟形成映照,春风吹拂,花姿婀娜,映入池水,水波荡漾。看似静止的春花,在和周遭景致的配合当中具有了强烈的生命律动。在此,“花”意象的审美性是通过池水、树木、飞鸟等意象的相互映衬完成的,画面感是立体的、动态的。这也就孕育了日本人审美时,讲究“调和”的原则。然则,通过归纳,在成百上千中花类中,颜色素雅的花往往被加以描摹、赞赏。莲花、樱花、棣棠花这三种花常常被用来供佛礼佛。比如说,在“蝴蝶”一回中,紫夫人向佛献花时,选用扮作鸟装的女童手持银瓶,内插樱花,而蝶装的女童则手持金瓶,内插棣棠花。樱花颜色偏白,是高贵、庄重的象征,和银瓶在色调上更为接近,二者配合,更易创造一种调和的意境美。棣棠花的颜色相对浓艳,与金瓶就更为契合。向佛献花,瓶内只插一枝花;以花为头饰,只插一枝花。在这些或庄严、或正式的场合之中,“无我之花”的生成表现了日本人崇敬自然、融入自然的观念。对“花”的使用常常喜少不喜多,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古代日本文学对后世“以少为多,以一为多”的禅趣生成,有一定程度的影响。
(二)主体隐遁,客体凸显的“花”意象呈现方式
《源氏物语》关于花之美的描写,与王国维评诗“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创造的“无我之境”有着异曲同工之处。静安先生主张“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有境界的第一要素为“真”,需作者对其所写之景物、感情有真切的感受。《源氏物语》中对“花”意象的体察之纤细、真切,并将这种感受艺术化,使得读者也能“知物哀”。静安先生谓之“无我之境”的作品当中,“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4](P2)指的并不是审美主体完全泯灭自我意识,而是把自我投入自然,物我达到泯然合一的状态。游历在紫姬的春殿中,人作为美的感知者,隐去了自我的主体地位,作为审美客体的“花”意象在一定程度上转化为主体,其独立的审美性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可谓一切以人的敏感体察为中心,而又隐遁了人的显在性,好似静安先生所言之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4](P5)。《源氏物语》中把“花”意象作为独立审美存在的描写数不胜数,六回“末摘花”关于枝头早开之梅的描写;二十六回“常夏”关于傍着雅致的篱垣到处乱开的抚子花;第四十三回“新菜”关于樱花吐艳、梅花渐渐盛开之貌的描写;四十九回“寄生”关于菊花由白变紫的描写,诸如此类,随手翻阅,即见于眼。作为独立审美主体的“花”意象始终处于一种静谧、安详的意境之中,于静中又可分明感知其勃勃的生命律动。
都以写真景物、真感情为前提,《源氏物语》中的“花”意象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其感知者隐去,中国古典诗词之“无我之境”也是抒情主人公隐去。那么,是否意味着二者的审美理念是完全一致的呢?显然不是,中国古典诗词的“无我之境”讲究点到为止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而《源氏物语》作为叙事作品,可以随着人对“花”的感知恣意蔓延,各种各样的花遍及故事每一章节,并不觉繁琐地对其加以描摹。“无我”的审美态度隐藏的审美感受是“乐而淫,哀而伤”恣意流动,即“物哀”美理念所强调的,将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身之所触都收纳于心,并加以感受,投入自然,抑或将自然纳于自我的“物我合一”。
二、有我之花
“花”意象在《源氏物语》中的另一种生成方式是有“我”之花,作为人物命运的象征物、情节推进的线索、抒发感情的依托而存在的。有“我”之花的生成过程中,作为“花”的感知主体——人,对于花之美的感动特别敏感而纤细,“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花的鲜妍多姿被看作是美人的象征,花,美而脆弱、短暂正是《源氏物语》中诸多女性命运多舛的隐喻。感“花”而哀,其哀情最为灼人,最为刻骨铭心的莫过于男女恋情,最适合表达男女恋情生发的寂寞、思恋、哀怨的方式就是咏叹,咏叹在《源氏物语》中的表现形式就是日本独有的诗歌——和歌,“花”就是和歌的重要意象。
(一)以花推进、展开故事情节
《源氏物语》作为日本古典小说,是散文与诗歌相结合的叙事作品。叙述的内容主要是光源氏及其父辈、子辈上下三代贵族与众女子的恋情。“花”意象的生成方式之二就是作为线索,或情节引子而推动故事发展。故事主要以时间顺序展开,表征季节变化、岁月流转时,无形的时间被物化,亦即被自然景物——花,所象征。樱花、抚子花、藤花、荻花、梅花等令人目不暇接的花对应不同的时令。春日迟迟,荒居寂寂,庭中盛开的樱花喻示春天的到來;临风拂拜的抚子花、摇曳生姿的紫藤花是春日过渡到夏季的表征;经霜变色了的花木、朔风倾倒的荻花则言说着秋天;凌寒盛开,释放幽香的红梅则宣告着冬日驻足。《源氏物语》故事跨时达八十余年,以不同时令的花之荣枯絮说时间的变化,而不是用枯燥的数字生硬地提醒,既体现了日本人亲近自然,与自然融为一体,富有情趣的民族性格在古典文艺中的萌生;又从单一的情节上反映了人的时间意识、生命意识与自然的密不可分。这种象征性也体现在文本结构上,以花为章节命名,第四回“夕颜”、第六回“末摘花”、第八回“花宴”、第十回“杨桐”、第十一回“花散里”、第二十六回“常夏”、第三十回“兰草”、第二十三回“梅枝”、第三十三回“藤花末叶”、第四十三回“红梅”。这些章节以“花”意象命名,故事的情节也紧紧围绕“花”意象展开。
第八回“花宴”,春日樱花盛开,皇宫举行樱花宴会,源氏公子在席上献舞读诗,其光彩令人倾倒,令四座增光。以赏花为故事展开的引子,源氏公子施展才华,众人为之光彩折服。赏花宴会始散,源氏意欲偷会藤壶皇后,不料,机缘巧合,源氏偶遇朱雀帝的妃子——胧月夜,并与之发生恋情,而这也成为右大臣此后排挤源氏的借口。可以说,“花”意象已经在“花宴”一节中成为表现人物关系、塑造人物形象的引子。樱花宴会之后,右大臣家又举行了观赏藤花的宴会,源氏也应邀赴宴。此次赴宴观赏藤花,源氏也偶然间认出了此前樱花宴会上的胧月夜。藤花成了勾连源氏与胧月夜恋情的引子,促进了故事情节的推进。第三十三回“藤花末叶”中,左大臣以观赏藤花为由,邀请夕雾赴宴,席间以藤花比喻其女云居雁,暗示允诺了夕雾对其女的爱慕,意欲成全云居雁与夕雾的两情相悦。
《源氏物语》以时间顺序推进故事情节,富有情趣地选择了“花”意象来表征时令变化、岁月流转;以花给章节命名;给故事人物命名;以赏“花”为引子,自然展开人物关系,塑造人物形象。这些关于“花”意象的生成方式都是和文本、时间融为一体的,具有促进情节发展的线索功能,不单单是作为一种审美客体存在。
(二)以花喻人
《源氏物语》的人物面对自然景物,四时花色时,联想到自身的境遇往往表现得像孩童般天真、拙稚,情到深处常常泣涕涟涟。感知者投射在“花”意象上的“性情摇荡”就是如女童的感情般敏感,人自身及其命运的律动,和各种各样的花联系在一起,同样的花,不同的人以不同的心境面对时,产生不同的“感动”,亦即“以我观,物皆着我之色彩”,一切花语皆情语。
1.直接比喻
《源氏物语》中的大多数女子都被男子用花“花”来比喻,比喻蕴含了“感物而哀”产生的审美标准和生命意识。第五回“夕颜”,开于墙角中蔓草丛生的夕颜花比喻夕颜,夕颜花又名薄命花,夕颜花的孤芳自赏、生长环境的肮脏恶劣正是夕颜贫穷、短命的象征。容貌、品行、才华等各方面都几近完美的紫姬被比作樱花,在第五回“紫儿”,源氏于山中初见紫儿,其相貌清丽,和藤壶母妃有几分相似之处,源氏把她比作“山樱”。第二十八回“朔风”当中,夕雾初见紫姬,有感于其气度高雅,容颜清丽,可谓盖世无双,用春晨乱开在云霞之间的山樱比喻紫姬。第三十四回“新菜”也直接用樱花比喻紫姬。紫姬的完美无瑕与早逝的命运投射在樱花的审美上,这就体现了“物哀”美理念中关于“瞬间美”的理念,樱花花期短,开得快落得快,且齐开齐落,在花开花落之间展现了一种绚烂之美。此外,第二十八回“朔风”中,夕雾还直接将姿色稍逊紫姬的玉鬘比作棣棠花,并且是盛开的重瓣棣棠花,带着露水,映着夕阳;小女公子被比作藤花,小女公子深受源氏和紫姬的疼爱,犹如临风摇曳于高高的树梢之上的藤花。玉鬘因寄生源氏,受源氏挑逗纠缠,但又无力反抗,被比作傍着雅致的篱垣,乱开的抚子花。以上诸女子都被比作不同的花,因她们的相貌、仪态、身份各不相同,这种不相似又对应不一样的花。
以花喻人的对位隐喻了日本人最初的生命意识是是源自自然的,在花和人的对应和区别当中,又隐喻了平安时代人们对于自然意象——花的敏感体察、悉心感悟。这种对自然物的亲切敏感直接影响了人们的美意识和生命意识,“物哀”的对象从自然物扩展到人、再到人生世相,逐渐完备了“物哀”美理念。
2.间接比喻
“花”意象用来比喻人的另一生成方式是“以花入诗”。《源氏物语》中的赠答诗多达259首,其中直接把“花”意象写入和歌中的多达99首。诸如第二十六回“常夏”,源氏与玉鬘以眼前所见的抚子花作和歌,在赠答之间,抒发内心所感,传达情意;在三十三回“藤花末叶”中,左大臣与夕雾以藤花为和歌的中心意象,展开赠答。左大臣赠:“日暮紫藤花正美,春残何事不来寻?”夕雾答:“暮色苍茫难辨识,如何折取紫藤花” [1](P526)?藤花是眼前实实在在的客观景物,日暮时分,花色略显昏暗。左大臣嗔怪夕雾不早些来赏花。实则也是以紫藤花比喻云居雁,试问夕雾为何不早些求娶云居雁。以欣赏“藤花”展开的这两首和歌,完美地融汇了左大臣、夕雾、云居雁三人之间的复杂而微妙的关系。本居宣长将“物哀”分为两个方面,一是感知“物之心”,二是感知“事之心”。左大臣、夕雾深感于日暮时分的紫藤花,其花色朦胧难于辨认是感“物之心”;回归于自身,将夕雾与云居雁的感情纠葛投射于紫藤花上,虽则二人互相钟意,因左大臣前期多加阻挠,致使二人情路坎坷,正如眼前之景,这是感知“事之心”。
作为诗歌意象的“花”仍然被用来比喻人的容貌、情感和命运。在表达方式上,以诗歌意象存在的“花”往往被抒情主人公用来起兴、比物;在表达效果上,既生动亲切地传达了感情,又具备了表达委婉、含蓄的情趣性。“花”意象,往往是在散文叙事中就作为引子出现,诗歌又再次将其作为意象融入其中。“花”意象由此又有了叙事与抒情的双重功能,成为勾连散文和诗歌两种文体的衔接物。
“花”意象在《源氏物语》中融入和歌,将审美主体对审美客体的体察、感动发挥到了极致。这些和歌可谓“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只是在王国维的“有我之境”中,物与我是对立的关系,而在以“物哀”为审美标准的和歌当中,虽然“我”的情感被突出、放大,但“我”与“花”意象为代表的自然,是泯然合一的。
三、无我之花与有我之花的统一
“花”意象作为贯穿《源氏物语》的审美存在,无论是“有我之花”,还是“无我之花”,都是作为一种自我观照的审美存在。缤纷的花,各有其美,其蕴含的人对“物之心”、“事之心”的哀伤、怜悯、感动、赞美、惋惜等种种感情的生成,是一个从“哀”到“物哀”的成熟过程。“花”意象被高度艺术化的生成方式,铸就了《源氏物语》的文学魅力,也使得“物哀”在《源氏物语》之后成为日本文艺审美的底流。“花”意象生成“物哀”美理念的同时,也孕育了日本崇尚简素、调和之美的审美情趣;表达方式上,注重内心的感觉,感性大于理性;以少为多,以空为有的禅趣。
参考文献:
[1](日) 紫式部.源氏物语[M]. 丰子恺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2]叶渭渠,唐月梅.物哀与幽玄——日本人的美意识[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3] (日)本居宣长.日本物哀[M].王向远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
[4]王国维.人间词话[M].北京:中华书局,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