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若无尘
10年前,她是浙江卫视的当家花旦,是中国最火的女主持人之一,但是就在她的事业达到巅峰时刻时,她却突然隐退消失在了观众的视线中,和11个“没眼人”在连绵的太行山,书写了一个传奇,耗时10年拍了一部电影,又写了一本走心的书。她叫亚妮,是2016年度“中华文化人物”获奖嘉宾。
发现“没眼人”
现在提起浙江卫视的主持人,大家知道的可能只有华少和伊一,但是在10年前,观众的心里绝对会有一个叫亚妮的存在,当年被称作是浙江卫视当家主持人的美女是一位集主持、编导、制片人于一身的全能人才。由于亚妮多年节目创作上的影响力和知名度,浙江卫视在2000年首次用亚妮个人名字命名了由她本人制片和主持的栏目《亚妮访谈》,该栏目采用纪实风格,广泛关注社会文化变迁,揭示文化人物的命运,在当年很快成为浙江卫视的黄金栏目,收视率名列前茅。美国的一家文化公司曾赞誉:“很少见到这种颇具人文关怀的集纪录与访谈于一体的节目。”
10年前的亚妮,已经光环压身,浙江省第十一届人大代表、高等院校专业客座讲师……随便一个头衔就可以让她得到足够安逸的生活。但亚妮看重的却不是这些,从《亚妮访谈》这档节目开始,她敏锐地感觉到了社会风气迫切需要“人文关怀”来填充,所以她更加努力地工作,她希望自己做出更多撼动人心的节目。
2001年,在“中国首届原生态南北民歌擂台赛”的现场,一位来自陕西大山深处的羊倌石占明直接跳过初赛和复赛,一步跨入决赛,地道的陕西腔调,让全场震住了,亚妮也当场愣在原地,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地领略到——原来真的是有人在用灵魂歌唱。
石占明成了这次擂台赛的冠军,他满脸惊讶,领奖台上他局促不安,不停地搓着双手说:“我只是一个羊倌,你们是不是搞错了?”这句话一下让现场的笑声成了欢乐的海洋,亚妮动情地拿着话筒说:“这就是我们中国的农民,用最朴实的心唱着最原生态的歌。”
比赛结束后,亚妮对这个“羊倌冠军”充满了好奇,为了对石占明有更深入的了解,亚妮来到了山西省左权县的红都村,当她站在这片黄土地上时,一下子就明白了石占明得知自己得奖时的怀疑与惊讶。因为刚进村她就听到了一串从山坳深处飘来的歌声,声音雄厚,意味悠长。过了很久之后亚妮才明白这就是信天游最初的味道,在红都村几乎所有人都是招之即歌,歌之惊天,水平完全不在石占明之下。
在采访石占明的那几天,亚妮跟着他一起放羊,看着石占明每天开心地一遍遍数自己的400头羊,亚妮第一次感受到一粥一饭的喜悦其实很容易得到,石占明告诉亚妮,如果自己能成为中国的冠军,那么村里的“没眼人”就是全世界的冠军。
这是亚妮第一次听到“没眼人”这个称呼,当时她还不明白这个称呼的意义,直到采访结束返程的路上,亚妮听到了一群人的歌声,唱歌的是11个盲人,他们坐在打成四方的铺盖上,拉着吹着打着各种乐器。看着这样一群仰着头向天而歌的盲人,脸上却闪烁着笑意,亚妮再也没能挪动脚步,她不由自主走近了他们。
在跟这群“没眼人”交谈后,亚妮的心受到了极大的震动,顾不上西北3月依旧刺骨的风,她一步三回头,几乎哭着走出了这片黄土地,她知道从这一刻开始,自己的生命之河已骤然拐弯,为了这11个没眼的男人。
“没眼人”的前世今生
回到杭州,按捺不住体内流窜的冲动,亚妮开始搜索资料,一步步弄清楚了“没眼人”是一个怎样的群体,只是越了解,亚妮的心变得越来越沉重,她觉得如果不再次走近他们,自己一定会被心里那股无法释放的激情憋窒而死,因为这不仅仅只是一群特殊的人,还是一个故事,一代人生,更是迫切需要被保护的民间文化。
没眼人是一群“瞎子”,传说在抗战期间是一支八路军的情报队伍,但是他们没有编制、没有档案、没有记录,只存在于老乡们的记忆和口口相传中。他们在太行山周围1700多个乡村卖唱,行走于茫茫大山,却保存着辽州小调完整的曲牌曲目和原生态的演唱方式,而辽州小调作为西部民歌的支流已经被列入中國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如果不是石占明的出现,几乎没有人知道这群隐藏在大山深处的“民间艺术家”,是的,亚妮想称呼他们为艺术家。虽然他们是卑微的,卑微到靠卖唱残喘。
像是有某种力量的召唤,太行山成了亚妮心心念念要回去的地方,那群“没眼人”时刻牵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2002年国庆长假,亚妮再次踏上了那片黄土地,特别是当人们知道她是为“没眼人”而来时,轰动不亚于与世无争的村人刚得到改朝换代的消息。
“老屎蛋”是这个群体的领头人,他向亚妮介绍自己时,先是挠挠头,然后不好意思的笑笑说:“生下来就没有眼睛,家里人以为养不活,就随便起了一个名字。”说完,他仰着没有眼睛的头憨憨地让亚妮喝水,亚妮低头一看,茶缸里漂着的柴灰,让她再也控制不住,干脆一个人跑到野外痛快地哭了个够。
为了跟“老屎蛋”们打成一片,亚妮拿出了自己的积蓄给他们改善居住环境,亲自做饭给他们吃。虽然环境艰苦,但亚妮是快乐的,只要有时间,“老屎蛋”就会带着大家给亚妮唱小调:桃花花你就红,杏花花你就白,爬山越岭寻你来呀,啊格呀呀呔……每次,亚妮都能听得泪流满面,她知道这可能是“没眼人”送给自己最盛情的礼物了吧!
亚妮开始了自己的书写人生,发现“没眼人”背后的故事,然后写下来,这个过程很艰苦,需要做大量调研,利用所有业余时间,亚妮跟着“没眼人”卖唱的脚步,几乎走遍了太行山的每一寸土地。
从2001到2005年,亚妮已经敲出了一百多万字,在记叙工作即将收尾的时候,亚妮又冒出了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她想拍摄一部跟她的书同名的电影纪录片《没眼人》,而且亚妮还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辞职,真正走进“没眼人”的世界。
没眼人为抗战立下了汗马功劳,虽然后来仗打完了,但没眼人却没散,生老病死在太行山一茬茬地换,还在山里走,还在山里唱,原生态的辽州小调因此得以保存下来。但这些年,随着生活的富足,年轻的没眼人已经不愿再学小调卖唱,只剩下了现在的11人,亚妮觉得他们就是中国的“荷马”,是活着的阿炳,应该给他们立一座纪念碑!
作为二十世纪初最火的女主持人,亚妮的决定引起了巨大反响,没有人能想通她为什么在事业的巅峰时刻退出传媒,包括她的丈夫。丈夫苦口婆心地说:“你有没有替女儿想过?难道你想让她有一个不务正业的母亲?”丈夫的话足够决绝,却没撼动亚妮心里树起的信念。
把女儿托付给父母,亚妮只身一人踏进了太行山,她无法抗拒大山深处的召唤。
为没眼人的尊严而战
拍摄《没眼人》电影的想法有了,可刚一实施,亚妮就遇到了最现实的资金问题。有朋友告诫亚妮说:“电影不像电视,那是烧钱,你要考虑清楚!”亚妮不为所动,卖掉了自己名下的三套房产。
她的举动,让父母一个劲摇头叹息,但跟亲情相比,亚妮更放不下却是“没眼人”背后的前世今生。
2006年正月十五,亚妮带着65人的摄制组浩浩荡荡开进了太行山区,可一个月不到,钱就都花光了。有摄影师甚至将影带藏了起来,说不给发工资就不交影带。
从来不屑于走穴的亚妮开始主持各种商演,薪酬很低,但亚妮觉得只要有钱就会增加一分希望。筹款、主持、拍摄,这样的日子一直在循环。
怀着对家人的愧疚,也为了自己心中那个闪亮的梦想,亚妮开始了跟“没眼人”同吃同住的生活,为了心中的那部电影,她彻底忘记自己,放下了一切。
在电影拍摄开始前,亚妮给了每个没眼人2000元的报酬,虽然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只是一笔小钱,但在没眼人看来却是一笔天文数字。但当亚妮把钱交到没眼人手上时,却被拒绝了,他们只提了一个要求:“我们没走出过大山,想在活着时去一次天安门,你能带我们去吗?”亚妮哭了。
2007年初冬的北京,似乎老天也被“没眼人”这份诚心感动,天空飘起了雨丝,“没眼人”整齐地在雨中站了很久,他们脱光了鞋,手拉着手,耳朵齐齐侧向天安门。就是在这一刻,亚妮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就像老屎蛋跟她说的“眼睛没了,心就亮了”。没眼人眼里没有光,但心却是敞亮的,而我们看似光鲜,但其实未必有他们的明白和快乐,没有欲望和遮掩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能坦然活着和死去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
2009年8月,正在赶工期的亚妮突然接到父母的电话,原来18岁的女儿点点要出国留学了。母亲在电话里说:“你来送送点点吧!”当亚妮风尘仆仆赶到机场,却只看见女儿孤单的背影消失在登机口,特别是当她从母亲口中得知喜欢文科的女儿却选修了冷门的天体物理学,只因为这个学科可以得到全额奖学金,这样就能为妈妈省钱时,亚妮一路哭着回了剧组。
从2006年到2016年,《没眼人》已经拍摄了十年的时间,亚妮也从观众的视野中消失了整整三千多个日夜。在《没眼人》已经完成的拍摄中,亚妮经常会回放,然后一个人默默地听那歌声,时而高昂,时而尖锐,和锣鼓、唢呐、二胡搅在一起,撞向太行山峰仞,再折回人的心底,亚妮听着听着,就不自觉湿了眼睛。
红极一时的隐退,缺席女儿的成长,卖掉房产举债百万,父亲去世时错过最后一眼,很多人曾质问过亚妮“为什么要拍这么一部电影?”对此,亚妮显然早就有了答案,她要让没眼人的尊严最绚烂地绽放一次,不管再卑微的人,都有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些痕迹的权利。
2006年11月,亚妮带着她和11个没眼人的故事逆袭归来,10年蛰伏,亚妮收获的不仅是2016年度“中华文化人物”的殊荣,还有梦想成真的幸福,更重要的是她没有辜负“没眼人”的期待,“我只想留下那些被称为非遗的歌,只想让更多人看一眼,洒在那片生命原生态土地上的阳光,感受一下那种尚未污染的快乐和自由。”
亚妮将一个族群,一段历史,帶出了大山。多少年,一村来,一村去,从没人送,也没人接,热闹如一阵阵风,刮过,无声;故事,如雪泥鸿爪,走过,无痕。这就是山的日子。没眼人的歌声,穿过岁月,在太行的沟沟壑壑里回响。
编辑/贺长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