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俊杰
夜深了。
银行的朋友晖打来电话:“是这样,我想起我小时候的一件事,可以跟你说吗?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才10岁,由于他常常出差,所以那时候,我并不悲伤,在我心里,只不过他还是出差去了,不久就会回来。后来,我长大了,等我明白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除了悲伤,更多的是一种悔恨。我那时怎么会用那么无动于衷的态度去面对我父亲的去世呢?这件事一直困扰了我很久,一直到现在,每想起来,我都不能原谅自己,我真的……”
晖很激动,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哽咽。我轻轻地偏了头,擦了眼角的一点泪,然后说:“好的,不过,我的故事有点长。”
我说这话的时候,窗外有雨飘进来,滴在手上,感觉出冬的寒冷。
我6岁那年的冬天,奶奶去世了。那一年雪下得很大,接到乡下拍来的加急电报后,妈妈带着我往乡下赶,这一段的记忆很模糊,只记得转了几趟车,那一年的冬天真是好冷啊,车窗上都挂满了冰凌。我们下车后又赶了好一段路,妈妈一直哭着,很焦急,很焦急地赶路,起先是又拖又拽地拉着我在雪地上飞奔,到后来我实在走不动了,于是我趴在妈妈的背上睡着了,但在梦中还隐约听见妈妈仓皇的脚步声,嘎吱,嘎吱。
那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或者说我还没有领略过悲伤。我望向妈妈的小眼睛里盛满的只是疑惑和不安。妈妈只是在哭,哭到音声嘶哑,后来连嘶哑的声音都没有了,有的只是不可抑制的颤抖的双肩和无声的哭泣。奶奶发丧的那天,满天飞舞的雪花和在寒风中嘩哗作响的花圈形成一片白色,真的太白了,以致在我的脑海里也形成一片空白,不过,我记忆里的故事是在这个时候在才开始登场的。
我想,我的祸根是起源于那把奶奶生前用过的旧木梳。那天,我恰好在柜台的角落里发现了它,木梳上烤了一层古铜色的漆,显现一种哑光色泽,大致是用了很久的缘故,梳齿上有一些凸凹,邻近中央部分还断了一个齿。我那时好像是对这把梳子的硬度产生了兴趣,于是,我拿着它在雪地上凸出的一块青石上敲了敲,很快它就断成了两截。妈妈这时碰巧看见了,她发了疯似的从黑房子里跑出来,不对,我想应该是冲了出来,瘦削的脸扭曲成一种可怕而我又从未见过的表情。她一巴掌狠狠地打在我的脸颊,接着把两断折梳像宝贝一样攥在手里,扑在床上无声地哭泣。我当时几乎是愣在那儿,很长一段时间我动也不动,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妈妈的表情吓的。我的鼻子流了一点血,滴在雪地上,浸成一种殷红的刺状,血在扩散,像一朵慢慢绽放的花。我望着妈妈待的房子,那儿有一种对比的黑。那次,我有了平生第一种感觉——不是悲伤,是恐惧。
这是我最原始的对死亡的看法,似乎死亡本身并不可怕,而那发生在死亡周围的一切却是那样的让人未知和惊惧。
在我14岁的那个暑假,一次翻抽屉时,意外地翻出一本小学时的语文作业本,双格子里是我当时用“去世”这个词造句,破折号后是这样歪歪斜斜地写着“梳子去世了”,老师在旁边打了一个大大的红色的×,我盯着那红色的×,它慢慢地幻化着,促使着我的记忆极度地向前搜索,一直到6岁时的那一幕景象在我脑海里重现。
一瞬间,那雪地上嘎吱的脚步声,那断掉的古铜色的木梳,那如花一般殷红的刺状鼻血……一切都活跃了起来,但是这一次却是活跃在我14岁的年华,苏醒在我对万物都感觉敏锐起来的春季。我再也不能用梳子的去世来等同奶奶的永远离去,虽然在我6岁时,它们是那样的相似。我感觉一种迟到的悲伤,这迟到了8年的悲伤依然让我痛哭流涕,似乎在8年前它就开始孕育,等待着这么偶然的一天来开启我对“悲伤”的启蒙。
的确,那时太年轻,这种启蒙对我是残忍的,原来身边的一切,甚至包括我自己本身都会有一个虚无的归宿,当意识到这一点,我的情绪很低落,大致“悲伤”这种感觉漫长的后遗症就是低落。
本来早已和妈妈分床而睡的我,又把床褥搬到了妈妈的床上。妈妈奇怪,我说我害怕,其实我害怕的是失去妈妈,我总是想着,妈妈也许哪一天也会像奶奶一样永远地离我而去。那时候,谁又会有那回天的手,把妈妈再带回我的身边呢?那一段时间我每个晚上都睡不熟,时不时地,我就会在半夜时分醒过来,我总是努力地睁大了双眼,但是漆黑的夜里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只有张大了双耳,在夜静的气息里我听见妈妈的鼾声。那时妈妈呼噜呼噜的鼾声对我是最好的镇静剂。如果没有,我会傻到用手去探寻妈妈的鼻息,有一次探寻不到,我大惊,连声急呼,把妈妈吵醒了,虽然挨了一顿骂,但我那晚毕竟是安稳地睡着了。
妈妈是年轻、健康且体壮的,我的担忧固然是没有道理的,死亡所需要的要素,包括疾病和年限,显然离我亲爱的母亲是那样的遥远。我的这种情绪在心理学上被称为“恋母情绪”,这是后来在书上看到的。
但这一切在我的个性发展阶段占据了一个很大的位置,成了我沉重而又甩不掉的包袱。我承认,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孩子。
我23岁那年,完成了医学院的进修学业,被安排在教学医院的肿瘤科实习,在那里,死亡每天都张着大嘴,不经意地就有病人被吞噬了进去。
第一位病人是一个晚期肺癌患者,他的生存期被判定为半年,但病情显然比预期发展得快。我见到他时,他已躺在病床上不能动了,因化疗而头发稀疏的头几乎挨着前胸,只有这样他才能稍稍地缓解疼痛,然而尽管这样,他额上的汗还是不时地冒出来。他的儿子,也是他唯一的亲人,正在旁边悄无声息地擦拭,所有的沉默都在显示他们正在合力抵御着癌痛的侵袭,虽然这一切都是无能为力的。我例行地做了检查,最后,我询问:“要止痛药吗?”晚期的癌痛是常人难以忍受的,这时病人往往需要一些强痛定,甚至吗啡之类的一级镇痛药物,虽然副作用大,但较之那剧痛又算什么呢?我曾亲历过癌症后期患者向医师请求:“让我死了吧,这太难受了。”
我这样问患者也是一种例行的征询。
老人听到了,轻轻地摇头,这虽然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是轻轻的动作,对于他而言,其实是用力地摇着头,我有点震惊,对他的坚强。但我还是合上病历本,说:“那好吧,有什么需要再找我。”我转身走出病房,黑漆漆的走廊一下子灯亮了,他的儿子随在我的身后,手指停在开关上,他那因过度熬夜所致的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用很小的声音对我说:“医师,请你还是开一点止痛药吧,我看他实在太难受了。”我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他说谢谢,一阵穿堂风刮过,高大的身子在冬夜的寒风中显得很孤独。
第二天查房的时候,他老人的病情却已经恶化了,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他的呼吸不规则起来,抢救只进行了十几分钟,他的呼吸心跳就已经停止了。老人的儿子号啕大哭,死亡已经把这对曾相依为命的父子无情地隔开了,我看着洁白的病床,老人的面庞依然痛苦地扭曲着,显然,即使在生前的最后一秒,他都在忍受着剧烈的疼痛,这个坚强的老人曾怎样地与死亡做着最后的斗争啊!
大概半个月后,老人的儿子来了,他说了很多谢谢的话语,最后他拿出两盒止痛药,那是他那晚要求的,而他父亲却一直到死时也不肯用的止痛药。我们谈起他父亲的坚强,他很伤感:“他一辈子都那样。”
我请他节哀。他说:“我妈很早就去世了,我们一直相依为命,现在父亲走了,可我身上流着他的血,我还活在这个世界,就要去做他生前还没有做完的事。我想,我还是我父亲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象征,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不死的,你相信吗?”我看着他憔悴却依然充满希望的脸庞,重重地点头。他走了,高大的背影深寓着遍经沧桑和苦难后的坚强,我一直看着他远去,很久很久,那背影却依然在我眼前晃动,因为我从那里看到了他父亲的影子,他真的没有死去,真的,我是真的相信。那天晚上,天气很冷,也很静,遥远的、深处的回忆如海水的早潮一样漫上来,我却忽然顿悟,原来生命并不是毫无痕迹地就可以消失了的。因繁衍这个程序,它可以一代代地存在于这个世界。这一次,我轻声地告诉自己,其实就算是死亡,也没什么可怕的。
电话那端一直没有打扰我的说话,此时,似乎仍在等待我的续说,我真有点怀疑对方是否已经睡着了。
我说:“晖,你在听吗?”良久,那边传来晖的声音,只是简单的三个字:“谢谢你!”但听的人却由衷地笑了,她的心结已经解开了。
放下电话,窗外的雨此时已经停了,夜的气息弥散。啊,好一个清新的冬夜。
(摘自《散文选刊·下半月原创版》2016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