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峡
父亲:
已经好久没有给你写信了。当在竹沟的时候,曾接到你的明片,虽然是短短的几句话,但是家庭的困难跟家乡救亡运动的不活跃我都已经完全明了。我为家庭难受,我遥想你和哥哥是在怎样挣扎着,怎样天天给柴米油盐的开支挤紧了眉头,你那深沉的叹息,想必是更多了。父亲,当我想到这一些的时候,我想哭,我要插上翅飞回家去看一看你,看一看祖母,看一看母亲,看一看哥哥,看一看弟。我想家,可是我不能回家,我太忙,我有许多工作,以至我连想写一封信的时间也没有,我知道你惦记着我,我也知道家里的人都惦记着我,可是我只有使你们扶着,为了国家、为了民放,我已经贡献了生命的全部,一切以工作为前提,我不能因感情而妨碍了我的工作,于是我把给你的信终于一搁再搁了这么久。父亲,我不知道你可能原谅我吗?
在竹沟,曾经有一个时期是没有工作的,可是,那是我病的时候。今年天气不正,河南的疟疾到处流行,别以为小小的疟疾不打紧,我先是躺了七八天的床,四天不能吃饭,病好了不五天,又躺倒了四五天,又两天没有吃饭,就是这两场病把我多年来各地奔波锻炼出来铁样的身体弄得瘦弱无力了。现在病算正痊愈。
我们的队伍除了一部留在竹沟,大部都已开到这里来了。因为病,我是在最近才到这里,我们的目的是要在豫东,在敌人的后方,在苏鲁豫边区建立一个抗日根据地,象晋冀察边区一般的。我们要清除出他们,开辟出一片干净的园地,这里是还没有沦陷,过不了两三天,我们将过黄水(黄河决堤,黄水泛滥,豫东是到处有黄水)到杞、睢一带。料想敌人铁蹄下的同胞一听到我们的消息,将会有很多的人来加入的。我们的领导人是彭雪枫,八路军司令部参谋处长,番号现在是“新四军游击支队”,以后也许会改称“新四军第五支队”。你在新华日报上如果看到豫东新四军活跃的消息,请你记着你的儿子是光荣地参加那一个队伍里,在英勇地踏上民族解放的战场。放宽一些愁苦的心吧!父亲,我并没有辱没了你,我并没有辱没了家庭,我并没有象一般人贪生怕死,在敌人没有来时,嚷得怪响的,借此出风头,闹意见,敌人一来时,猢狲四散了,我在苦干、硬干、实干。
哥哥住在乡下,正是可以接近群众的好机会,城里的有钱人只知道自私自利,农民干起头当然不容易,久了,跟他们按近,深入他们中间,组织起他们,他们可以完全听从你的指挥,意志坚定不动摇,这也是苦干、硬干、实干的工作,不知道哥哥可能做到。
没文化不一定救不了国,叫惠弟跟侄子继我的志愿,就是让他们知道我是怎么干的,为什么干的。办法当然有的是,全靠他们能够不能够想,他们年纪轻,现在你不是还可以教他们识字吗?
信阳已失陷,平汉路已断,如果这封信能够到你的手,那当得很久很久了。以后在敌人的后方,也许很少给你写信的机会了,那么这封信就算是在抗战时期中给家里写的最后一封了。
敬祝
康健!
兒训(1938年)十月二十日
1938年6月,日军占领开封,豫东皖北的永城、鹿邑、睢阳、亳县、涡阳、蒙城等县相继沦陷。6 月11 日,国民党军事当局为了阻止日军西进,下令炸开黄河花园口大堤,致使豫东皖北40余县尽成泽国,1200万人惨遭洪水浩劫,89万群众葬身于滔滔洪水之中,数百万人流离失所。日军在沦陷区狂轰滥炸、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豫东皖北哀鸿遍野,暗无天日。为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解民于倒悬,9月2日,中共中央长江局负责人周恩来、叶剑英指示河南省委:应立即将工作中心移向豫东,开展豫东游击战争,并与八路军冀鲁豫部队联系,建立敌后抗日根据地。9月27日,新四军游击支队在河南省确山县竹沟成立,彭雪枫任司令员兼政委,随即誓师东征。10月11日,新四军游击支队进军到河南省西华县杜岗修整。在修整期间,郑训给父亲写了这封信。
信中,郑训首先回忆起在竹沟时收到父亲来信时的情景,深为“家庭的困难”和“家乡救亡运动的不活跃”而担忧。抗日战争初期,郑训的家乡浙江温岭同样遭到日军铁蹄的蹂躏,百业凋敝,民不聊生,就连民众抗日救亡运动都被残酷的高压政治抑制着,这让他深感不安。同时,由于多年投身革命,很久没有回到家乡看看了,没有与父母团聚了,强烈的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但由于工作太忙,有许多工作急着要做,以致连写一封信的时间也没有。人生自古忠孝难两全。作为共产党员、抗日战士的郑训,只能舍小家、顾大家,为了国家、为了民族,他只能贡献生命的全部,一切以工作为前提,不因感情而妨碍了工作。
郑训在信中谈到新四军游击支队东征的目的就是“要在豫东,在敌人的后方,在苏鲁豫边区建立一个抗日根据地,像晋冀察边区一般的”。郑训对自己的部队要建立的根据地有一个明确清晰的认识:那是一片干净的园地,那里没有剥削压迫,没有蹂躏奴役,那里的人民是自由独立的。他满怀信心地料想,在敌人铁蹄下的同胞一听到新四军游击支队到来的消息,定会有很多的人来加入,因为新四军是人民的军队,是老百姓自己的军队。同时,他为自己成为新四军的一员感到无比光荣和自豪。他请父亲放心,同时嘱咐哥哥,要苦干、硬干、实干,要深入基层,深入群众,把他们组织起来,民族解放的伟大事业一定能实现,字里行间洋溢着一个即将出征的将士所特有的勇敢和豪迈。
教兄:
惠弟来,前天给你写了一封信还未发出,今天又接到你的信,同时还接到父亲的信。
在没有接到家信的时候,想家信,在接到家信的时候,又带给我那么重的痛苦与辛酸。家,真是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纵眼看看国民党统治区,一般薪金阶级以致于工农群众,哪一个不在啼饥号寒之中,哪一个不在死亡线上挣扎。抗战八年,有力的出了力,有钱的出了钱,而只有少数大资本家却发了国难财。胜利了,老百姓依然如故,甚至越来越不能过了,而政府的接收大员却在大发接收财。这不是我们一家如此,你看看报,看看左右邻居的生活就可以明白。南京、上海的法院不都在闹着罢职,要求增加待遇吗?江南苏常一带的农民不都在闹着抗租吗?上海的工人也在罢工要求增资吗?这责任应该谁来负?……今后家庭是一定会一天更紧一天,甚至于家离妻散的,而且也不单我们一家,还有更多更广的人家走上家破人亡的道路。虽说是胜利了,可是国民党还要发动内战,打倒一个日本,却还想跪倒在美帝国主义的跟前喊爸爸!内战的烽火已经从东北燃烧到华北华中了,拿美国装备的武器来屠杀自己的同胞,这样人民还有喘息的机会吗?国家还有和平的希望吗?内战一爆发,国事不知何时得清明,人民生活不知何日得安定。大水冲倒龙王庙,小麻雀还哪能保得住自己窝?所以我现在唯一的想法,一切是会有一个解决,可是那个解决不是简单的,人在走到绝路时,总会有个办法的!
你提到“成家”问题,又不禁引起无限感慨。现在问题不在尔想不想“成家”,而在尔有没有“家”可成!……内战如果一爆发,那更不知何年能解决了,好在既然以身许国,这些问题也只能置之度外,另待时机而已!你说寄给我照片,可是我没有收到,水枳花也没有,恐怕是你忘了封进信封。现在水枳花是已经老了谢了,又是一年一度的花开时节啊!明年,还很难见到水枳花,恐怕连通讯谈谈水枳花的机会都没有,国事何日才能澄清呢!
惠弟来谈起家乡许多儿时诸友好,有的发迹了,每月能寄几十万几百万块回家,有的当上什么什么官,家乡人一提起他们就交口称誉,言下颇有愤慨。其实,我已想开了,鲁迅先生说过“谁笑在最后,谁笑得最好!”且等到最后的胜利的笑吧!
寄给你旧作“叮咛”一首,这是掺和着过去的一段桃色历史以及家的怀念写的,感情是有些过于脆弱了,曾博得一班知识分子出身的朋友的共鸣,现在虽然克服中,可是自己念起来,还不禁“感慨系之”的,其他我还练习着作些小曲,对这方面颇有些兴趣,可惜音乐的书籍买不到,没有办法更好发展!
余不多谈,盼赐回音!
握手!
弟训
(1946年)六月二十五日
抗战胜利后,全国人民盼望过上和平幸福的生活,然而现实情况却相反。日本政府刚刚宣布投降,国民党政府就将接收的地区划分成7个区,分别派遣军队和大批官员前去接收。国民党官僚集团还凭借政治特权,将大量民有企业和资产指为敌产,以“接收”名义加以侵吞。在此过程中,国民党政府各级接收机构和官员竞相抢掠,大发横财。如国民党上海市党部主任委员吴绍澍利用职权侵吞日伪房产1000余幢、汽车800余辆、黄金1万多条;上海市长钱大钧盗卖日伪物资价值法币42亿元。人们把这种接收讽刺为“三阳(洋)开泰”(捧西洋、爱东洋、要现洋)、“五子登科”(位子、金子、房子、车子、女子),称这样的接收为“劫收”。这种混乱状况,在郑训的家乡也不例外。郑训的哥哥在给郑训的信中讲到家乡的衰败景象,引起郑训的无限感慨。于是,郑训就给哥哥写了这封信。
郑训在信中說,八年抗战,全国人民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为的是打败日本帝国主义。而只有少数大资本家却发了国难财。等到胜利了,国民党政府的接收大员却大发接收财,而老百姓依然如故,生活艰难,甚至越来越过不下去了。当他得知浙江温岭老家的贫穷与动荡,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给他带来沉重的痛苦与辛酸。加之,在皖北农村亲眼所见群众生活的困苦,他在信中愤然诉说内心的酸楚,并质问:“这责任应该谁来负?”
国民党政府依仗军队数量的优势和美国的精良装备,积极发动内战,屠杀自己的同胞,郑训对此进行了强烈痛斥。信中,哥哥提到“成家”的事情,这又不禁引起郑训的无限感慨。32岁的郑训何尝不想找个对象,成家立业, 过上幸福的小日子。然而,面对全国战火不断,百姓流离失所,得知许多儿时好友发财升官,郑训虽有感触,但既然以身许国,所有这些个人问题只能置之度外。对未来,他充满信心。他引用鲁迅先生的话:谁能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革命必将胜利,人民终将胜利!体现了一位真正的革命者的乐观和自信。
(责任编辑:徐嘉)
链接
曹云露(1910—1939),安徽寿县人,1924年8月参加淮上补习社学习,不久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192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在上奠寺小学教书,秘密宣传革命。1931年参与领导寿县瓦埠暴动,后参加曹广海、孙瑞训领导的游击活动,成为游击队的骨干。1934年任中共皖西北中心县委常委;次年任中共皖西北特委宣传委员、副书记,皖西北独立游击师参谋长。1937年春夏之交赴延安学习,年底被派回家乡开展抗战工作。1938年1月任中共安徽工委书记,组织皖北抗日游击支队。4月改任中共寿县中心县委书记。8月调任新四军四支队第二游击纵队政委。1939年春,被派往鄂东国民党第二十一集团军独立游击第五大队(中共领导的武装,后编入新四军)工作;同年9月,在鄂东“夏家山事件”中被国民党顽固派扣留,押解浠水;10月21日,被杀害于湖北浠水县汪岗乡南氏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