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和
1983年,59岁的画家黄永玉写信给73岁的剧协主席曹禺说:我不喜欢你解放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你心不在戏里,你为势位所误!而曹禺竟回信说:你射中了我的要害。这封信在今天读来,仍让我们感觉“心惊胆战”。
黄永玉是曹禺的晚辈,两人相差14岁。如此“不留情面”,曹禺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把这封信装裱起来放在客厅,鞭策鼓励自己。
黄永玉致曹禺
(摘录)
家寶公:
来信收到。我们从故乡回京刚十天,过一周左右又得去香港两个月,约莫六月间才转得来,事情倒不俗,只可惜空耗了时光。
曹公曹公!你的书法照旧气势雄强,间架缜密,且肯定是个长寿的老头,所以你还应该工作。工作,这两个字几十年来被污染成为低级的习俗。在你的生涯中,工作是充满实实在在的光耀,别去理会那些琐碎人情、小敲小打吧!在你,应该“全或无”、应该“良工不示人以朴”。像萧伯纳,像伏尔泰那样,到老还那么精确,那么不饶点滴,不饶自己。
在纽约,我在阿瑟·米勒家住过几天。他刚写一个新戏《美国时间》,我跟他上排练场,去看他边拍边改剧本。那种活跃,那种严肃,简直像鸡汤那么养人。他和他夫人,一位了不起的摄影家,轮流开车走很远的公路回到家里,然后一起在他们的森林中伐木、劈柴。米勒开拖拉机把我们跟柴一起拉回来。两三吨的柴啊!我们坐在米勒自己做的木凳、饭桌边吃饭,我觉得他全身心的细胞都在活跃。因此,他的戏不管成败,都充满生命力。你说怪不怪,那时我就想到你、挂念你,如果写成台词,那就是:“我们也有个曹禺!”但我的潜台词却是,你多么需要他那点草莽精神。
你是我极尊敬的前辈,所以我对你要严!我不喜欢你解放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你心不在戏里,你失去伟大的通灵宝玉,你为势位所误!从一个海洋萎缩为一条小溪流,你泥溷在不情愿的艺术创作中,像晚上喝了浓茶,清醒于混沌之中。命题不巩固、不缜密,演释、分析得也不透彻。过去数不尽的精妙的休止符、节拍、冷热、快慢的安排,那一箩筐的隽语,都消失了。
谁也不说不好。总是“高!”“好!”这些称颂虽迷惑不了你,但混乱了你,作贱了你。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莎翁《麦克白》中的一句话:“醒来啊!麦克白,把沉睡赶走!”
你知道,我爱祖国,所以爱你。你是我那一时代现实极了的高山,我不对你说老实话,就不配你给与我的友谊。如果能使你再写出二十个剧本需要出点力气的话,你差遣就是!艾侣霞有两句诗,诗曰:“心在树上,你摘就是!”
信,快写完了,回头一看,好像在毁谤你,有点不安了。放两天,想想看该不该寄上给你。
祝你和夫人一切都好!
晚 黄永玉 谨上
三月二十日
对于黄永玉这封“不太客气”的来信,曹禺回信称“你射中了我的要害”。
曹禺致黄永玉
(摘录)
永玉:
你鼓励了我,你指责我近三十余年的空洞,“泥溷在不情愿的艺术创作中”,这句话射中了要害,我浪费了“成熟的中年”,到了今日——这个年纪,才开始明白。
你提到我那几年的剧本,“命题不巩固,不缜密,演释、分析得也不透彻”,是你这样理解心灵的大艺术家,才说得这样准确,这样精到。我现在正在写一个剧本,它还泥陷于几十年的旧烂坑里,写得太实,也陈腐,仿佛只知沿着老道跋涉,不知回头是岸,岸上有多少新鲜的大路可走。你叫我:“醒来啊,把沉睡赶走!”
我一定!但我仍在朦胧半醒中,心里又很清楚我迷了道,但愿迷途未远,我还有时间能追回已逝的光阴。天下没有比到了暮年才发现走了太多的弯道更可痛心的。然而指出来了就明白了,便也宽了心,觉得还有一段长路要赶,只有振作起来再写多少年报答你和许多真诚的朋友对我指点的恩德。永玉,你是一个突出的朋友……更使我快乐的是,我竟然在如此仓促的机遇中得到你这样以诚真见人的友人……
曹禺
1983年4月2日
黄永玉和曹禺是面镜子,他们就算身陷泥潭也
是在山顶,而我们不过是在低洼的沼泽中狂欢,
却以为周边都是风景。
这两位大师的信让今天自称是搞文化、搞艺术的暴发户们都可以闭嘴了。黄永玉批评的并不是曹禺在严苛政治环境中的无奈,过去的艺术家为势位所误,今天的艺术家为金钱所误,不过是在换种形式重复历史。今天电影的成败只看票房,节目的好坏只看收视率、点击量,传媒热捧的是打着文化旗号的财富精英,眼前利益成为网络真理。
可惜,在我们的时代,这样的大师被遗忘了,这样坦诚的交流陌生了,这是我们的悲哀。黄永玉和曹禺是面镜子,他们就算身陷泥潭也是在山顶,而我们不过是在低洼的沼泽中狂欢,却以为周边都是风景。
(摘自《同舟共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