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石榴
陶赖昭张家是个大家族,设有家塾,家族里的适龄孩子无论穷富都可去念书。家塾的先生也是本家,是故事主人翁张国清的三叔爷爷。这个家族的男人大多长着一只鹰钩鼻子,大长脸,高个子,脾氣暴,说话糙——的确,这真不是好性子。可是若没有这个基因,故事也就没趣了。
这一年张国清十三岁,每天早上吃过饭就得去上学。这孩子大多数时间都像霜打的茄子,没精打采的,坐在座位上也不安生,摔摔打打,唉声叹气。这一天正是阴历六月,大雨如注,松花江已经满槽,江边一溜水泡子被江水灌满了,连成一片,一眼望去莽莽苍苍,既好看又好玩,是野孩子玩乐的好地方。扑腾水、摸鱼的好日子偏偏被圈在屋里,张国清心不甘气不顺的。三叔爷爷岁数有点大了,阴雨天里胳膊腿又僵又痛,心里就不痛快,看谁谁不顺眼,下面一片葫芦头让他的气不打一处来。张家这几年家塾越来越衰微,新学却兴起了。家族里的孩子爱去吉林、哈尔滨、长春念新学堂,还有去天津、北京念大学的,更甚者去日本留洋学,剩下的都是些家境不好或者长着一颗榆木疙瘩脑袋不成器的玩意儿。家塾渐渐降格成“猪圈”,圈着这些子弟,主要是为了未成年之前免生是非,顺便认几个庄稼字,将来会打个算盘记个账就行了。三叔爷爷从年轻时起就当家塾先生,风光过几十年,如今晚景透出凄凉来了,能不伤心生气么?
爷孙俩各揣心事,就有点故意找茬儿的意思了。三叔爷爷这些日子一直教孩子们念《劝学》,他用黝黑锃亮的戒尺敲了几下桌子,点了张国清的名,叫他背诵一遍。张国清把自己往后仰靠过去,身子提高些,两只胳膊肘抵在后面桌子上,从前面看他的身体就是个大敞四开的放肆模样。他就这个样子看着叔爷爷的一张“马脸”回答道:我不会。
三叔爷爷也是嘎嘣脆,立马接住,说:不会你还有理了?X你奶奶!
学堂里“轰”的一阵笑声,张国清跳起来,哆哆嗦嗦地指着三叔爷爷:好,好,你这个死老头子。他一甩袖子走了。
回到家,张国清宣布不去学堂了,从此不登学堂的门槛子。他哭得呼哧呼哧的,说:他骂了我奶奶,这学我没法上了。
张国清的奶奶不是善茬儿,在家里是她说了算,平日里指使儿子和儿媳妇从来没手软过,连老头子都让她三分。她不用问就知道那句骂人的话是啥,但她并不在意,心想一个老爷们,能唚出什么好话来?不算事儿。好歹不差辈儿,要是骂了张国清的妈,还能赖乎着算是轻薄了。她又想,国清这孩子粗枝大叶,不是念书的料,就是个赶大车的命。一帮孙子呢,也不差他一个,不念就不念吧,别憋屈出毛病来。
奶奶说:你得想好了,这可是你自己不愿意念的,不带后悔的。
张国清说:恩呢,我不后悔。
奶奶说:你这么点儿大就不念书了,家里也不能白白养活你,你得干点啥。可是你能干点啥呢?
我赶大车!张国清笑了,赶紧说。
几年之后,陶赖昭人人都知道赶大车的张国清,那一根大鞭子“啪啪”甩得震天响。大家都喜欢和他打交道,人敞亮,好说笑话,活计利索,雇他的车出去多远都放心。
张国清后来娶了媳妇,一连得了三个儿子,却一个比一个顽劣,到了上学的年龄都自动和学校结成仇怨,死活不乐意去。张国清就扬起大鞭子,像赶牲口那样,把他们往学校赶,弄得胡同里一片狼哇哇的哭叫声。张国清的母亲心疼孙子,爬上柴禾垛往外看,叫着他的大号骂他:
张国清,你个混账王八蛋,你小时候不念书,谁打你了?
张国清大声回道:要是有人打我,我还好了呐!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天池》
2016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