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国云
菜园
终于挤出时间回一趟老家,老远就看到老屋门前一片葱郁。下车细看,不知啥时,原先尽是杂草的场地上,长满了青菜、豆角、辣椒、茄子、西红柿等蔬菜,它们相互交叉,一片生机勃勃。豆角、辣椒虽未挂果,但一股劲向外透着绿,把夏天的色彩笼罩在破旧的老房子周围——那就是父亲的菜园!
看到这些只在电视里和书本上出现过的蔬菜挤在一起,女儿欢呼雀跃,缠着我,问这问那。听到笑声,母亲颤巍巍地迎出门来,满脸惊喜,招呼着我们进屋。女儿已经被这些小精灵们迷住了,不想进去,我们索性站在门外,看着这满眼的绿,听母亲絮絮叨叨的描绘父亲开辟菜园的艰辛和幸福……
记忆中,门前有一堵半人高的石埂,那是父亲用每天干完活顺便带回来的石头堆砌起来的。石埂码好后,就用来堆从山上砍回来的柴禾。每次从山上砍回柴禾,父亲总是指点着哥哥姐姐们,用斧子宰成差不多八十公分长,然后整整齐齐地堆在石埂上。父亲告诉我们:把柴禾堆在石埂上,主要就是能让柴禾沥水,不仅干得快,而且不容易受潮。那一堵石埂堆满柴禾,曾是羡煞路人的一道风景。
我极力搜寻着有关石埂和柴禾的影子,母亲仿佛看透了我的心事,笑着说:“这几年,家里不养猪了,煮饭都是电气化,原来的柴禾也都送人了。前几个月,你堂叔家盖房子下海底要石头,这不,你爹二话不说,就让他家来拆石埂,用石頭。话说回来,你们兄弟读书时,得了你堂叔家不少帮助呢!”母亲说到这里,满含感激地朝堂叔家新房看去:“大石头倒是拿走了,剩下的碎石之类的,你爹硬是一个人每天捡一点,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把场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你爹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啊,后来他又寻思着把这片空地捣鼓成了菜地,我们现在是每顿都能吃上新鲜的蔬菜啦!”看着母亲那份满足,我陪着笑了笑。心里刚刚还暗暗自责:一定是每月给父母的钱不够他们用,让年迈的父亲再一次下地干活……听了母亲的话,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爷爷,你提着什么回来呀,怎么这么臭啊?”女儿的惊叫声把我们的目光吸引了过去。父亲提着一只粪簊,尴尬地站在路口,女儿手捂着鼻子,嘴里一边大喊着:“臭死啦、臭死啦!”一边躲到我的身后。我跑过去,想帮父亲提粪簊,可是父亲不让,一阵拉扯,我才从父亲手里抢过粪簊。父亲没有说话,擦了擦额头的汗,又伸出一只手来和我一起提着粪簊,带着我,把他在路上拾来的干牛粪倒在最侧边那屋里的粪堆上。那粪堆已经堆得老高了,看得出来,父亲肯定拾了很长时间啦。我刚想说什么,就被父亲拉了出来,他一边走一边说着:“这牛粪虽说臭,可它是好东西哟,我种菜不用化肥,就用它,你看,菜长得又好又壮,关键是城里人说的什么又生态又环保……”说到这里,父亲咧开嘴,粗犷地笑了起来,我也陪着笑起来。
懂事的女儿在她妈妈的暗示下,端来一盆水让父亲洗手。在她眼里,这个菜园的主人是那么的了不起,能把这么多品种的蔬菜安放在一起,简直就是童话故事里的魔法师。她兴奋地为父亲拿香皂毛巾,满脸崇敬地问这问那,不一会儿,她就和父亲黏糊在一起了。妻子帮着母亲做饭去了,我笑呵呵地站在他们身旁,偶尔呵斥女儿不要对爷爷无礼。父亲却像小孩子一样,任凭女儿撒娇,还时不时地和女儿说句悄悄话,女儿则朝我看了看,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继而是一阵调皮的大笑……那些蔬菜好像也感受到了这久违的天伦之乐,轻轻地点着头。
吃过早饭,母亲像平常一样,采摘了一些新鲜蔬菜,用衣襟兜着,给邻居和叔伯家送去,她特意带上妻子,嘴上说是去认认门,实则是告诉大家,她城里的儿子一家回来了。父亲再一次提上粪簊去拾牛粪,女儿竟然不怕臭,要跟着去,经不住女儿的执拗,父亲佯装无奈的同意了。于是,马路上,祖孙三代拾粪的场景吸引了路人的目光。还会调侃:“哎呀呀,是不是在城里花花世界呆腻了,来拾牛粪忆苦思甜呀!”之类的话来。“才不是呢,我们要帮爷爷种绿色无公害蔬菜,让爷爷奶奶吃了长命百岁。”女儿满脸自豪地辩解着,我和父亲哈哈大笑起来。
吃过晚饭,我们要回城了,母亲采了几大袋蔬菜放在我们车里,让我们带给城里的邻居尝尝。我不禁哑然失笑:居住在小城单元房的那些邻居,基本没有往来,再说,人家要这点蔬菜吗?但我不忍拒绝母亲的好意,连声答应着。“你爹说了,这是电视里讲的什么无公害蔬菜,吃了有病治病,无病防病咧。”母亲仿佛中了头彩一样,刹那间,我感觉她弯了多年的腰挺直了许多。
出门时,阳光虽被齐人高的玉米杆和叶子遮住大部,余光还是穿过缝隙,把我的愧疚晒了出来,或许是正对着眼睛的缘故,我转过头,把眼角的泪,轻轻拭去。
从那以后,每个周末,我们都尽量找时间回老家光顾父亲的菜园,都要带回几大包新鲜蔬菜回城,虽然,家里的冰箱早被塞满,厨房里发黄的菜东倒西歪、病恹恹的躺着……
父亲,让他的菜园,长成了暖色。
年尾
一天,和朋友喝茶聊天正欢之时,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母亲在电话里问我忙不忙,然后才怯怯地说,家里有点活计,叫我周末回去帮忙做一下。挂了电话,我心里不禁纳闷起来,父母都已年迈,没有种地快 20年了,会有什么活要做呢?
周六一大早,我一个人驱车直奔老家。老远,就看见父母都坐在老屋门前,这么冷的天啊,我眼里一热,深吸一口气,熄了火,关了车门,走了下去。母亲笑容满面地站起来和我打招呼,眼睛却盯着车门看。好久,不见人下车,疑惑地问:“就你一个人回来?”我如实说了原因。母亲轻轻地叹道:“也好,也好!”又失落地看了车门一眼,就和父亲招呼着我进屋吃早饭。
落座后,父亲没有说话,倒了一杯酒给我,又倒了半杯给自己。我推辞着:“下午要干活么,我就不喝啦,您喝一点吧!”母亲笑眯眯地说道:“也没得什么大活,你就陪着你爹好好地喝一杯吧!”于是,爷俩就边喝边拉起家常来。母亲则是吃了小半碗饭就坐在旁边看我们喝,偶尔插话:“村里谁家的孙男孙女有多大多大了,才有多高有多重;村里哪个老人又不在了,小自己几岁几岁……”然后就把并没有冷的菜热了一个遍。endprint
酒足饭饱,我就忙着问要干什么活,想早早做掉回城,保证晚上的喝茶之约。父亲没有正面回答,抽着旱烟,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我一些工作和家里的情况,时而点点头,时而发出粗狂的笑声。母亲则早早泡好一大壶茶放在我面前,然后再慢慢地告诉我要做的活计。
原来,村里原先的自来水管好多都生锈了,影响了水质,水务局为每家每户重新更换了新的塑料 pp管,二老怕裸露在外的水管不耐用,想把它埋在地下。我走到门口一看,不禁哑然失笑:埋一截五六米长的管子,竟然让我从城里风风火火地跑回来,我当是什么做不了的大活计呢?父亲仿佛看懂了我的心思,感叹道:“要是几年前,这点小事最多半个钟头就能做掉啦,今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走一小截路就喘,手上也没有力气。”说完,无奈地苦笑了几声。
说干就干,我挽了挽袖子,拿起锄头就开挖起来。门前的泥土里有很多碎石,没挖几下,我那双平时只会敲打键盘的手就颠得生疼。二老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母亲颤巍巍地去找了一副有些破旧的手套来硬要戴在我手上,父亲也争着要换我挖。我哪里肯让,咬牙继续挖着。父亲蹲在我旁边,再一次强调很多年前就教过我的挖地要领:握把子的手一定要松,节奏不能太快……
父亲每看到我挖出大一点的石块就捡了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然后又蹲在我旁边继续陪着我挖;母亲抱了一个凳子坐在门外,絮絮叨叨着:“我们老了,做不动了,本来这小点事,隨便叫哪个就可以做掉,可是你们好长时间都没有回来过。你爹担心你们,担心我们的小孙女,才说有活要做,就是想叫你带着媳妇和孩子回家一趟。”此时的母亲,脸上堆满了幸福,而我的心头却涌上了一股酸楚,我手中的锄头愈发变得沉重起来。
用了两个多小时,五六米的水管终于都掩埋好了,我长舒了一口气,满意地去洗手喝茶。等我擦干汗,喝了一大杯茶出来后,父亲还蹲在那里——其实已经是半跪了,看到哪里还没有覆盖得严实,他就用形如干柴的手一捧一捧地捧土跪着挪到那里去盖严,然后又拍得结结实实,像完成一件工艺品一样,那个动作,瞬间在我的脑海里定格,不由得,想起著名画家罗中立的油画《父亲》中那饱经沧桑的脸。父亲脸满是对土地的虔诚,沧桑全部写在手上。想着自己做事很多时候都是只要数量不求质量,敷衍了事,我红着脸跑过去帮忙,父亲也不阻挡。他挣扎着站起来,用脚把泥土踩平,叫我把他刚才放在一边的石块抱来,再一次,整整齐齐地压在上面,父亲并不满足,来来回回踩了四五遍,把石块露出的角再一次调整方向,又歪着头看了好几次,确认水管被完全盖严,挖出来的石块也全部压在上面了才走过来准备歇一会儿。放眼望去,一条石头小径很艺术的横在门前了。一直在旁边望着的母亲赶忙端出半盆水让父亲洗手,父亲忽然想到什么,又转了回去。他找了一把干草,再一次蹲下身,把我挖地后丢在一边的锄头擦得锃亮 ,又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我的脸又开始发烧……
此时已是下午四点,离朋友约好的时间越来越近,而我的心也越来越沉。我拿出电话,推掉了晚上的应酬,决定在老家多住两晚,好好地听他们唠唠嗑,再陪父亲喝几杯酒。听说我今晚不进城,母亲赶紧去准备晚饭,父亲又抽着旱烟,和我闲聊起来。
母亲做了我最熟悉的几样小菜,又倒了满满的一大杯酒。我和父亲好像事先约定好一样,谁都没有喝酒,每人抬着一碗饭,坐在门前,嗅着新鲜泥土的芬芳,大口大口地吃着饭。不知什么时候,母亲也站到了我们的身后。回首,看着二老日益瘦小的身躯,凝望着两张苍老的面孔,眼泪不争气地流到碗里,我默默地品尝着心酸。
这个接近年尾的冬天,父母陪着我干活。
雪
那年,还未进入冬天,一场大雪毫无预兆地袭来,使本来就有些安静的小山村沉寂了下来。偶尔有树枝断裂的声音,划破夜空,传得很远,很远……
半夜,我被冻醒,蜷着身子直往娘怀里钻,还是禁不住瑟瑟发抖。不知是太冷,还是我的动作太大,母亲也醒了,她紧紧地搂住我,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我又沉沉睡去。
不一会儿,我再一次被冻醒,迷迷糊糊中听到父亲和母亲的对话。
“孩他爹,怎么这么冷啊?给会是下雪啦!”
“怕是呢,家里能盖的都给你们盖上了,这个天气也太冷了,不知楼下的牲口怎么啦?我得下去看看。”
那时我家有两所草房,正屋有一间,楼下做饭,楼上除了放一些必须的生活用品,剩下的地方仅仅够成年的几个哥哥铺一席床铺。正屋的对面是三间草房,说是三间,其实也就六七米长,只是农村原来建房有只建单数不建双数的风俗,才叫三间。房屋很矮,墙是用泥土捶出来的,楼也是用土捶出来的,只是中间放了一些木棒,叫做土库。下面是牛圈,用来关牛羊等牲畜,土库上堆放一些粮食之类的,留一块空地,放上草席,再放上羊毛毡子,那就是我们的床。
父亲边说着,边用火镰打着火,点着油灯,从梯子上慢慢下去了。不一会儿,在父亲的嘟囔声中,一股热气从楼下升了上来。父亲怕牛羊受冻,找了一些玉米杆在牛圈里生了火,牛羊都向火堆围了过来,睡在楼上的我们也渐渐暖和起来,我在母亲的怀抱中做起了美梦。
第二天一早,我被父亲从梦中叫醒,催我起来上学。母亲找了好几件旧衣服让我穿上,我还是直喊冷。父亲找了一根布条,系在我腰间,边系边说:“系根线,抵得上穿一件。”还别说,我真觉得不太冷了。推开门,一股寒气硬生生把我逼了回来。我打着寒颤说:“爹,雪这么大,路都被封了,学校怕不会上课了,我不去了行吗?”“不行,别说下雪,就是下刀,你都必须去读,等一下爹背你去。”说着,找了一些棕把脚裹住,戴上一个斗笠,背上我,毅然向学校走去。
门外,是耀眼的白,除了我家的草房露出茅草外(早上父亲已经用钉耙把房上的积雪抓下了)放眼望去,真算得上是银装素裹、分外妖娆了。路上的积雪有大人膝盖那么深,父亲拄着一根棍子,用棍子做支点,把陷入雪里的脚拔出来,迈出一步,再把另一只拔出来,再迈出一步,每迈一步都是那么地吃力,好几次都只拔出脚来,鞋子被雪埋住。父亲不得不弯下腰去雪里摸索鞋。即使这样,父亲还是把我背在肩上,一只手搂着我的屁股,一只手费力地把鞋子提出来穿好,继续向前挪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