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馨芽
人是怎样分辨觉醒和睡眠的?在睡眠中,人的心灵漂流于一种跟现实世界非常相似的纬度,在这个纬度上的形象相当可信,甚至会导致人的无意识层面认为自己就在现实当中。唯一能够帮助主体判断自己处于现实还是梦境的办法是追问:我从哪里来?我怎么来到这里的?如果具有明确的答案,也就是说能够清楚地记得自己通过什么样的路径而来,为什么来,要往哪里去,就说明了这个人其实是处于与众人相同的现实运动中。如果没有答案,就意味着人正处于自我无意识构建的世界里面。
在古希腊神话中,睡眠(Hypnos)和死亡(Thanatos)是一对双胞胎,两个理念之间存在着一种密不可分的关系。原因在于,睡眠是最接近死亡的无意识状态:当睡眠的时候,人是沉默的、静态的、无戒备、无害的,心灵移动到另外的空间层面之中。在进入到醒来前或刚入睡的模糊状态时,人处于一个“混沌之间”,混乱、阈限,这是一个包含着无数可能性的自造空间。正因为它是多样化的,所以也是一个不确定的,总是处在漂移之中且记忆易逝的阶段。
除了每个人梦境中自我臆造的想象空间外,我们这一代人迎来了一个新空间:像《第二人生》和《魔兽世界》之类的游戏平台已经敞开了虚拟空间的大门。跟入眠的状态类似,要想进入其间,人们需要分裂为两个部分:虽然他的身体在椅子上栖息,或被几十个玩游戏的人包围着,或孤独处在房间中,然而他的心灵却直接进入到屏幕内被构建的虚拟世界中。在二次元当中,虚拟世界的移民者也是万物的创造者和规则的设置者。
与梦境方醒、意犹未尽的人一样,游戏结束时,玩家离开虚拟现实的空间后,突然又会面对这并非理想的现实世界。不仅仅在游戏中,当下日常的社交里,许多人都依赖着社交网络进行沟通。尤其是彭祥杰的摄影系列《二次元 》关注的 Cosplay 集会展演的青少年角色们,就把网络作为认知世界的主要渠道。过去时的电话交流以及现场会议,变成了大量的电子邮件和微信,即兴的自拍刷屏朋友圈:这种社交习惯甚至依赖,导致人们无法离开网络空间,且需要不断地连接互联网,遨游在虚拟身份之中。
仿佛从梦中醒来,当一些人从虚拟世界的程序中退出,依然特别希望能够保持并延续其二次元角色的空间魅力—它至少与兼具社交功能的网络游戏中“英雄形象”的崇高角色能量有着接续的相似之处。人们在现实中扮演虚拟空间的一部分,找到虚拟和现实之间的接触点,随即开始模仿、构建自我想象的形象。网络游戏的整体氛围不可能完全在形而下的世界再现,但是要重建静态的角色场景是可行的。建构网络游戏和动漫中场景和人物形象的展演形式,也特别适合使用摄影来进行观照。“Coser”们接受拍摄者的邀请,自信地站在摄影师面前,饰演适合自己的角色,在观察与拍照空間的建构中演绎行为。在彭祥杰的作品中,人物坦然凝视镜头,而拍摄环境大多是瓦砾堆、墙壁和未完成的建筑物附近,这种反差使得角色扮演者从“英雄形象”的纬度降落到普通人的身份。
进行角色扮演的人物被摆拍的那一瞬间意味着属于屏幕二维世界的游戏影像在被带入三维立体现实空间后,借助彭祥杰的摄影返回到二维世界的物质性平面。而表演者在现实中再现虚拟角色的形象之后,拍摄完成的图像又会再次进入到网络之中被分享和传播。
借助摄影这一二维尺度,彭祥杰在日常与虚拟之间架起了桥梁,这座桥架设在由扮装与表现所“还原”的戏剧性现实的表面。彭祥杰通过《二次元》系列影像提醒人们注意一些问题:如何甄别帧数与虚拟之间的界限?我们生活的现实在多大程度上是不被他人感知,而只是我们自己认为具有意义的?如何识别“一次元”“二次元”“三次元”之间的不同?对于现实活动中的人们而言,假设没有终结答案,这是否就意味着人们还没有从自己构建的虚拟宇宙的狂欢中关机引退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