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宛雪
我刚刚学完英语,在时代广场对面的公交车站等车。
13路、17路公交车呼啸而过。我小跑几步,来到印满玛利亚妇科医院广告——最讨厌的莫过于其刺眼的粉色——的11路车站,上车投钱后,回望一眼车站。还有学生在等车,拿着一模一样的京都英语的书包。我往前望,看见一对母女沉默地站在公交车里,车外天已全黑,车灯昏黄,窗玻璃上倒映着她们的身形。她们沉默地下车,目送着公交车远去。女孩儿看着车身上起伏的淡蓝色波浪和海鸥,注视着它们消失在前方。我收回目光,发现车正从四川路转向北部湾西路。这是北海比较大的路口之一,位于市中心,车流量很多,同时视野也很宽阔。彩霞满天,仿佛神明告诫我:不要忘记过去。
可是神明啊,我什么时候忘记过呢?
香火、饭菜、旧房子的味道。
大概游客最不能放过的景点就是老街了。
珠海路和中山路是北海最老的两条路。珠海路被改造成了旅游景点,中山路破败依旧。英国人爱伦先来到北海这个小渔村时,曾大叹一声:荒凉啊!然后在一个疍家棚中开始了他的事務。后来医生来了,摇摇头说:“这地方,不利于健康!”他搬到了一个牛棚一样的地方,然后定居,建楼,打仗,离开。
现在,老街的人不多。有一段路正趁着春节游人少,抓紧时间在施工,街上不时传来铲子摩擦砂砾的声音。日光晃晃。如果到傍晚,会有小吃的味道充斥这条街,但是现在,除了日光,什么也没有。我望向一个摆着老街明信片的小铺子(有些北海老人会开这种士多店赚点小钱),快步走向它。为此,我得躲过在铜像旁拍照的游客,穿过一个皮肤很白的小女孩和她的妈妈中间,然后站定在明信片旁的巷子前——天知道,大概我来这里的目的只有这一个。
汽车停在巷口,满载着酒肉菜品,香火纸钱。“你可以在这儿等。”妈妈说着,和外婆一起下了车。但是小女孩儿也走进了这条巷子。说是巷子,其实窄到只能叫“通道”。地板砖雕着粉绿的花纹,但已经被磨得看不清了。
“好暗,”她想,“还不够阿公阿妈(白话,意思是爷爷奶奶)家里亮。”
阿公阿妈家里已经算很暗的了,中午还没有晚上开灯亮,因为那是由一座仓库改建而成的。门口有两排盆栽,左边是可以掰下来涂的芦荟和很香的薄荷叶,右边是无花果。门上贴着已经残破的关羽和张飞画像。进门要跨过一道有点高的门槛,左手边的房间里有佛像。有时候,她会闻到香火味,说明阿妈刚刚在里面拜过神明。房间里面还会找到几串珍珠项链,阿妈说,嫁人的时候戴。但那其实是用不值钱的珍珠串起来的。她每个星期六去吃一次饭,和爸妈还有小姑、表妹一起。大姑在南宁,一般不回来。这顿饭十分丰富。很多时候有羊肉汤,放了栗子、红枣、枸杞、鱼丸的滋补汤;有时候有沙虫粥或者田鸡腿。总是有那么一两条鱼的,大眼鸡、比目鱼、腊鱼之类的。特别期待的是饭后阿妈做的糍粑,白皮椰丝花生馅,但是很少会有。还能期待一下的是冰箱上面的罐子里的薄荷糖。酒足饭饱后,餐盘悉数撤下,饭菜的余味犹在,久久无法消散。大人在外面洗碗,她和表妹就在木床上嬉闹,床上面有陈年的味道。
陈年是什么味道?
我走到街渡巷口。从这里出去就是海和渔船,士多店的老板娘和她的女儿在赶一只海蟑螂,原路返回再走过一段路即到人民医院。这大概不是一个旅游者愿意去的地方,但是里面的楼年纪也不小了。例如八角楼,其为北海普仁医院旧址,由英国传教士柯达创建,是当时北海最高的建筑。走进拿药的地方,我看见一个小女孩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她大概不知道,那座泛黄的大楼就是贞德女子学校的旧址,她只是在等她的药。我不想打扰她,于是我走出这巷口。明晃晃的日光下,基督教礼拜堂的匾额,白纸黑字。有人在不远处的天主教堂唱歌,他唱:
日光底下无新事。
有一个腆着啤酒肚的男人打开门,提着垃圾倒掉后又返回,锁上了门,动静很小,只惊动了一只飞鸟。旧尘滚滚而去,铲子摩擦砂石的声音依然没有停下。
咸鱼和海风的味道
“啊,它钻进去了!”和我一起走的女孩子说。目光所及之处,本有一只飞鸟停落在屋檐上,跳了一会儿后,消失在瓦片之中。
“真有这么大个的洞?”那只鸟也太肥了吧!
“真的吧!”我们加快了脚步。这是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时间,我们要赶着去“抢饭”。
不知道北中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鸟。上课的时候这么想着,看着对面那栋楼的屋顶上有只黑鸟飞来飞去。银滩也有麻雀,不过是在附近的草树灌木之间跳跃。一群一群的麻雀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扑啦扑啦的声音超级大。北部湾广场也有鸽子,因为太多人喂食而膘肥圆滚,体态健美,飞起来还挺好看,不过因为有人试图抓鸽子,所以后来不放出来了。
到底北中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鸟?明明树都是新种的,种了又拔,拔了又种,除了臭水塘,也没有其他水源了。北中是前几年搬过来新校区的,以前的旧校区在市中心,学校图书馆也是国家级文物,1926年由陈铭枢将军捐赠,新北中有个铭枢广场就是由此命名的,不过现在都并到一中去了。
“大概这些鸟是被北中的咸鱼味所吸引吧!”同桌想了想,万分认真地回答。
大概吧。郊区就是这点不好,海风吹不过来,晒咸鱼的味道却乘着海风之便一涌而上。
于是,我们都沉默地看着风景。郊区的风景还是不错的。“你看,”同桌说,“那边好亮。”
那边大概是侨港吧。夜晚渔船归航,总要有灯光为它们引路。这就好像海上发了光芒,海怪无法近身,石尤风也伤不了这避风港分毫。珍珠姑娘献出了自己的夜明珠,护得一方风平浪静。此刻,她转过身来,是任何肉身也无法遮住的光芒。
“你看那颗星。”一个女孩子对我说。她很小的个子,扎着两个辫子,站在侨港海滩前面的走廊玩耍。
是啊,我在园博园也见到。你好啊!我怎么每晚都见到你呢?
“我每天都能见到它啊,”我眨了眨眼,“你也在找它吗?”
“不,”她笑了,“是你在找它。”
是啊!
我走过银滩,滩长平,沙细白,水温静,浪柔软,很适合做沙雕;我走过侨港,看到破旧的几十年前的渔船和红色的避风港灯泡;我走过南万,在凸石嶙峋上张望;我走过大墩海,走过外沙,却发现它不在天上,而在我的心里。
回南天的味道
我冲出校门,放好行李箱,坐了半个小时的车回到家,发现小区的门换了。
我打开车门,提起行李箱,上楼的时候,发现楼下的人家已经装修好了。
楼下是新搬来的。原来这个小区是某企宿舍,過了十几年,这里真正的某企员工已经不多了。我只见过这家的女主人赶他们家的狗去楼下撒尿。
捞佬,我妈说。这个词本义是指外地人,但是从北海人的嘴里说出来,就含有贬义,大多指那些不守规矩、嗓门大、味道重、去超市的时候把散装葡萄干塞进嘴里,顺便抬起手臂露出腋下,熏你一脸蒜味的人。
北海人形成了一种歧视捞佬的文化偏见。因为一开始很多“捞佬”是被骗来搞传销,或者是一个传销团队为了寻找一处隐蔽的地方开展他们的活动而来到北海。现在这样的团伙少了。以前有很多“防城港看房团”“防城港一日游”,奉劝各位来北海旅游的朋友见到千万不要相信,拉你上车就给你洗脑的。之前,北部湾广场上面还有抵制传销之类的横幅。这种传销被骗来的人被洗脑后,变得糊里糊涂,不分是非,所以北海人就瞧不起他们,说他们败坏社会风气之类的。不过,本地人里面也照样有烂仔烂女,也有猜马喝酒到大半夜的,不是吗?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因为自己对一个人,或者一小撮人的偏见,而歧视整个群体。这几年,随着北方雾霾天的持续加重,北海的外地人越来越多,房子也越来越贵,这在带动经济发展的同时,也挡住了美丽的海景,恐怕又会有人怪罪于“捞佬”吧!
我坐下来,打开电视。新闻上说,北海这几年要着手引进工业了。
哦。
我环视着这天青水白的城市。这几年,西南大道通了,上海路最近也通了,动车前两年也通了。路多了,车也多了,四面八方的人也会涌进来。这个我们曾经试图逃离的地方,这个在上课的时候老师问有没有人想在北海就业时,没有一个人举手的地方,将要接受她的蜕变。很多人不会说他爱这座城市,至少我没有听到北海人这么说过。不,北海人不会是这么矫情的人。他们会把这座城市骂得狗血淋头,然后有人躺在旧屋木床中烂醉,把自己包裹在旧梦里,有人深深地回望着座城市,然后前往异乡求梦。
今天是回南天。这个水汽过分饱和的日子,除了让我妈吐槽外地人争着买海景房,却不知道那些房子有多潮湿以外,还适合发酵出家乡的味道。
水的味道。我在刚懂得乡愁的时候想,怎么会有人恋乡,怎么会有人疯狂地喜欢这座没有名气的滨海小城。
木的味道。上初中的时候,我无数次地嫌弃过凹凸不平的三中路,群艺馆门前那条发臭的小路,还有贵州路市场那一段拥堵的、充斥着小摊和烂菜叶的路。
太阳晒不干水汽的味道。我妈充分利用劳动人民千古流传下来的智慧,将衣服分门别类地洗好、晒好。千年前,也有这么一群渔女,种地,打鱼,晒网,挖螺。偶尔有一个异乡人来,也是被流放此地的。当地人好吃好喝地待客,然后得到苏子“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的墨迹。
家的味道。如果要我说自己最无法割舍的,那一定是也只能是——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