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院子,三间房子

2017-05-19 08:13王东旭
美文 2017年10期
关键词:塑料布院子兔子

王东旭

我出生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恰逢计划生育严查期,于是,极度不安的母亲为了让我顺利出生,驾起驴车赶了六十里路,把我藏在了我大姨家。

也是从那时开始,我就与那一座院子和三间房子联系起来,很难分割。

记得院子里有猪圈,还有一片糖萝卜地。房后是玉米地,冬天的时候,那些熟透的玉米会被掰下来,留下的杆子立在寒风里,或者被砍下来填进灶台,点燃后散发温热。

在玉米地与老房子连接的地陇上,有过一个很深的兔子洞,老兔子被家里的黑狗咬死后,我和母亲就将洞里的几只刚出生不久的小兔子抱回家。厨房里有一个破旧的风箱,我把那几只兔子放进风箱,安全而且暖和。

或许是因为没有很好的养护经验,不久它们夭折得只剩下一只,纯白色。于是我对它格外珍惜,爱护得很。

春天到来,土地开始松软,我和母亲在老房子的墙角挖了一个深坑,母亲说兔子的打洞能力很强,于是又在坑里铺了一层红砖。挑了最柔软的的干草,铺在地砖上,

陕北的春天风沙很大,还没有完全长全的树叶被风吹得零落。戴着防风纱巾的母亲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里握着铁锹对我说,兔子长大了会生很多小兔子,她要留下几只亲手养育。兔子有些慌乱地在它的新家里嗅着,熟悉着环境。

后来每次放骡子的时候,我都不忘给白兔拔一些鲜绿的草。等到菜园里的油菜和白菜长得稍大一些,我瞒着母亲拔下草来给兔子改善伙食。

我偶尔会把它从窝里抱出来晒晒太阳,或者抱到晒粮食的大场上向同龄的孩子炫耀。邻居明明年纪最大,个子也高,所有小孩子都听他的号令。他不喜欢我这个外来的小孩,就像他父母不喜欢我母亲一样。

那个时候的陕北农村还很贫困,吃鲜肉的次数少,只有赶集或者节令时才能解馋。谁家买了鲜肉,都会给附近的邻居送一小碗。明明家离我们最近,没给我们送过一次鲜肉。反倒是母亲,每次吃肉的时候,都会用很大的洋瓷碗装一碗让我给他送去。肉块都很大,连着骨头。这是讨好的表示。无依无靠的单亲外来户受到排挤是再寻常不过的。

夏天,我的白兔子已经长大,到了可以交配的时候。明明到我家的兔窝“视察”一番,说要借兔子给他们家的母兔配种。我和母亲让他把兔子带回了家,说好过几日便还回来。

夏季的农村很忙,每天放学回家帮大姐干完地里的活之后,我就会拿着手电筒跑到明明家看我家的兔子,他们家的兔窝也在墙角。我不跟他们打招呼,只是看一眼就离开。他家的狗察觉到我的存在,但不会叫得太大声,也许它知道我才是这兔子的主人。秋天的时候,母兔下了一窝小兔子。

兔子在他们家待得太久,早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我决定去要回我的兔子。母亲告诉我,她打算从姥爷家要一只母兔,到第二年春天,我们家的兔子也会和明明家的一样多。

我翻过低矮的围墙,来到兔子窝旁边。小兔子已经很大,兔窝有些拥挤了。我告诉明明要把兔子抱回家,還向他炫耀了母亲的打算。他拿着一个苹果从屋子里走出来,没说话,只示意让我回去。我知道了他的意图,他是要霸占我家的兔子,就像他父母把我们两家公用的地陇铲平种菜一样。

忘记和他争执了多久,能够回忆起来的,是我被打得流了鼻血,又眼睁睁看着他抢过兔子,用一根粗木棒在兔头上敲了好几下,声音清脆。兔子在空中蹬了几下,身子舒展开来,被丢在地上,再没动弹。

母亲闻讯而来,只是客气地回复了明明母亲的道歉,一手拉着我,一手提着被打死的兔子,离开了。回到家后,母亲给兔子剥皮,姐姐忙着拾捡柴火。我坐在院子里,直到天黑。回过头看向那三间房子,只有厨房透出轻微的光亮,母亲戴着围裙忙碌着,灶火已经亮堂了起来。

我第一次意识到了这微亮的房子、冷清的院子就是我的家,这发生的一切就是我的生活。

我端着满满当当的一碗兔子肉送去明明家。黑狗闻到了兔肉的香味,开始对着我狂吠。我把母亲交代的话一字不差地说给明明母亲,她回屋子给我端来一盘苹果,让我拿回去吃。

我端着苹果回到院子里,看着月光照在三间房屋上,偷偷地哭了。

那三间房子已经有些年头,夏天每逢下雨,大房就会漏水,炕上和地上也会摆满大大小小接水的盆子。屋里没了下脚的地儿,母亲干脆带着我们仨去厨房炒瓜子——每到下雨天,我们家都会炒瓜子。

姐姐在烧火,她一手往灶膛里喂柴火,一手拉着风箱,动作很小。我看着灶火把姐姐的衣服和头发都照得变了颜色,很温暖。母亲也很温暖的样子,她套上黑色的围裙,没有用铲子,而是抓着一把筷子,翻炒着锅里的瓜子,声音密密麻麻地响,很热闹,她又回过头来对我和姐姐说,等庄稼收拾停当,卖了钱,把这个老屋子收拾收拾。

玉米掰了好些日子才收回到院子里,糖萝卜也是,向日葵已经收拾好了,还没晾干就有城里来的人收走了,价钱不错。于母亲就真的开始盘算着修房子,她说要从房顶开始,油毡太贵,铺几层塑料布,再往塑料布上盖上一层胶土,和油毡的防漏效果就差不离了。

那是冬天的第一场雪,不算大,薄薄地落在地上,温度已经很低,没能消融,留住了。村子的南头是一个镇子,有几座二层小楼,每次的集市都在那里。那天母亲坐着邻居的拖拉机到集市上买塑料布,还有过冬的用品。

很晚,母亲被人送回了家,右脚肿得很厉害,颜色乌青。她从拖拉机上摔了下来,也不知道骨折与否,被抬回家来。

母亲和姐姐很伤感,房子修不了了,但塑料布已经买回来了,如果不好好防护,很可能被风化,浪费了钱。

房子还是要修的。我说。

我和姐姐们接手了修房子的事。把胶土运回家再铺上房顶,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中途还出了一次意外。

大姐在厨房给母亲做饭的时候,被漏电的电线击中。等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地上,没什么意识了。大姐头发毛糙,手的颜色也发生了变化,绝望和恐惧瞬间淹没了我。我疯狂地摇晃着大姐,身子颤抖起来,直到她苏醒过来,我才放肆地嚎啕大哭。

家里的主力都卧床休养,剩下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母亲说,修房的事以后再说。

房子是一定要修的。我说。

在胶土还没有被冻实之前,我和二姐驾着骡车到村子西头的水塘边。无论村里谁家盖房子、修房子,都会到塘边取胶土,这儿的胶土黏性很好。舅舅赶来帮我们把胶土搬到房顶上,铺好塑料布。弄停当后从房顶上下来。我心里有了很强的安全感和归属感,来年下再大的雨也不用拿盆子接水了。

母亲没有评价工程的好坏,只是说了句:呀,我们蓉蓉和辉娃长大了!

村子里陆续有人外出打工,留下一片又一片土地。母亲把那些空留的土地包了下来,每一亩地的租金是两袋玉米或是别的。母亲又和我们在院子的北边开了一小片地,翻好几遍,撒上粪,再翻回去。我们在那一小片地上种了第一拨儿西瓜。

突然就觉着日子红火了起来。

同样这样想的,还有很多父亲的债主。

我似乎已经忘记了父亲的存在。他欠下许多赌债。母亲当年带我们离开,也是不想与他和债务有牵扯。可在我们家收成最好的时候,那些债主就结伙来向母亲收父亲的旧账了。

一群穿着黑色衣服的人围着院里的玉米和糖萝卜晃悠着,我明白他们的盘算。

母亲把柜子里的茶叶给他们泡着喝了,还放了白糖,不知道他们和母亲说了什么,只记得没有发生争吵。

等到那群人离开,天已经暗了。“他們要把咱们的庄稼拿走卖了,顶你爸的旧账。”母亲心情不好,不过我分不清她的不高兴是因为旧账还是因为再一次地想到了父亲。

我和姐姐看得很开,觉得没什么值得愤恨的,他们拿走就拿走,来年还是会有收成,我们需要的是平静的生活。

“打籽装袋太费人了,他们自己想办法弄走就行了,你们现在把糖萝卜装几袋子放进地窖,我还打算给你们熬点糖吃。”

第二天,我和姐姐站在院子里,看着那群人把我们的庄稼装车。完事后,一个男人走到我跟前,问娃娃你几岁了,我说,属猴的。

那群人走后,姐姐把地上的残渣清理干净,院子一下子显得很宽阔、空洞。

我从一个儿童长成一个少年。我明白了生命中最应该学会的事情不是斗争,而是宽容。

母亲决定带着我和姐姐离开那座院子和房子,到城市里打工生活。屋里能带走的东西不多,只有脚边立着的几个包袱。母亲把窗帘拉好,用布将那些无法搬走的东西都盖起来。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个塑料袋子,把门上的锁包起来,不然会生锈。

我们站在院子门口,望着房子,没有矫情地哭或者感伤。我朝着兔子窝的方向看去,它在我的视线盲区,被骡圈和猪圈挡着,那里摆了许多杂物。它早已被掩盖,不存在了。

离开后,我们再也没回去过。

前段时间,表哥回去后,给我发来一张照片。画面里有一排杨树,西边是一排残墙和矮小的三间无窗房子,房后能看到平坦的土地,油绿的庄稼在上面舒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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