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海盗是被历史忽略的一群漫游者,他们曾逡巡在漫长的海岸线,乘潮水上下,他们曾一度强大到不可战胜,令西方殖民者也望风披靡,最终却销声匿迹。
海疆是传奇的渊薮。海上大盗的出没,改写了普通人的生命轨迹,多少离合悲欢之事,也都因海盗的介入而生发。海盗被称作海寇、岛寇、洋匪、澳贼、艚贼,此类名目繁多,海盗历来被视为叛逆,致使其事隐而不彰,仅有的一些蹤迹和传闻,也都碎作四散的残片。
我做的工作是,从古代文献中打捞出与海盗有关的只言片语,杂取志怪、野史、方志等文本的体例,重构中国古代海盗故事。古籍秘本的佐证,与文学想象互为表里,共同拼贴为怪诞不经的奇谭。
在南海,岁月骎骎,符咒比黑夜还要隐秘。
作为秘而不宣的古老法术,符咒似乎只出现在传说中。持有符咒之术的人,也都是些神秘之人,难以看清他们的面貌,只有烛光下浓黑的剪影,他们以后背对着观众。
深夜里在船上写符咒的是大海盗陈武振,他的早年行止难以知悉,他的生平在史书中跳脱为一片空白,关于他的记载,都来自他身死之后,也只是只言片语而已,而在他之前的记载,或许被他施术抹掉了。如今只知他生活在唐代的振州,身在南海之滨,以咒术闻名于当世,时人视之为妖孽,无不忌惮。陈武振的咒术不知从何处学得,亦不知传自何人,只知他自从得了咒海术之后,便在海滨为盗,专以劫掠外洋商船为生财之道,更兼以勤奋不辍,不几年的光景,就成为南海巨富。
他自写的符咒有四道,第一道符贴在胸口,可使所咒之船停止不动,不论水手怎样奋力划桨,都无济于事,然后,被咒之船自动漂到他心念所指之地,也即他的老巢——一处人迹罕至的海角,早有他的手下埋伏于此,单等商船靠岸,就上去控制船只。第二道符贴在手背,可使手臂凌空伸长至千里之外取物,抓中之后即缩回,毫厘不爽,商船中的珍宝失盗,往往因此符作怪。第三道符贴在小腿,能使人行走在海面上而不沉没,风浪再大,鞋袜也不湿。第四道符则用来逃跑,如遇到法力高强的对手,便拿出这第四道符望空中一抛,立有雷电大作,紧接着狂风由脚下而升,瞬间将施法之人卷走,一直裹挟到安全的所在。不过,这道符他好像一直没用过,在他的有生之年,并未遇到过真正的对手,而当真正的对手到来时,他却措手不及,逃命之符成为一张废纸。
四道符咒互为呼应,要在一天之内写完,书写时要耗费极大精力。他每写一天符,都要拿出三天来休息,补回耗费在符咒上的精力。符咒使用完毕,其中的法力便即消失,就要重新书写,永无止歇地循环。他做这项枯燥而又神秘的工作,已经有十八年,他剩下最多的是最后那张逃命符,后来堆积了一船,因写这些符时有心力所系,故不忍丢弃。
那时节,他只要望见商船队的桅杆出现在海平面上,立刻命手下船队设下埋伏,他则披头散发,开始施咒术,或在滨海之处的山巅,或行走于海面之上,皆是常人难以涉足之地。他手持木剑,嘴里念念有词,两片嘴唇疾速开合,振动之快,俨然蜜蜂之翼,嗡嗡的双唇放出致幻的迷音。灵符开始起作用了——在灵符的牵引下,船队的航向立即发生了偏移,船队都在怪力的牵引之下,疾速向不远处的海角靠过去,满船皆惊。
如果过路的船队过大,载货又过于沉重,陈武振胸口的那道符便会难以承受,最终撕裂,这也使他受到大锤重击一般的伤害,口吐鲜血。遇到这种情况,在符撕裂之前,他会及时拿出一道一模一样的符,对原符进行加固,才有足够的力量,把商船队拖到近前来——这真是耗费体力的活计,他的汗珠跌进脚下的波峰中,瞬间被浪头吞没,他整个人也遭受着炙烤,头顶上冒出了三尺高的白色蒸汽,直冲霄汉,上与星辰相接。若是在夜晚,他在海面上越走越远,他的部下们划着船跟上来,就会望着他头顶的白色蒸汽的华盖找到他。
他的部下后来满怀深情地忆起当年的场景,“简直难以置信,总舵主头上盛开着一朵白花,是的,你们不要笑,确实有一朵高耸入云的白花,没有枝叶,只有花,从总舵主的头顶的泥丸宫里发出来,瞬间就长到了天上,分成了二十五枚花瓣,每朵花瓣上都有总舵主的面容,这是他用身体炉鼎滋养的花,代表了他平生修为的全部神通,白花在黑夜里看上去刺眼,底部细若游丝,越往上越大,巨大的漏斗,那些花瓣都到了最高空,几乎不可见。总舵主在海面上走,那朵白花也跟着移动,总舵主让波浪绊了一下,头顶的白花也摇摇欲坠。那些年的星和月,都被总舵主头顶的白花给擦亮了。”
那时节,不单他的部下对他心怀惧怕,也有商船队听说了陈武振的咒海之术,无不忧愁,当然也有不服不忿的巨商,不惜重金请来了护航的道士,誓要消灭这海上的妖人。当他们在海上遭遇时,受雇的道士从主船上飞出,袍袖鼓荡着烈烈风声,像一只冲天而起的鹰隼,巨商在船头仰面望着道士凌虚飞行,不禁面露喜色,手捻须髯微微颔首,众人齐声欢呼,仿佛胜利在握。哪知站立在海面上的陈武振毫不在意,举木剑一指,道士便跌落回商船上,摔了个结实,船板上砸出一个大坑,道士的身子跌进了舱底。
商人们从舱底捞出道士,道士已经双目流血。道士说:“是方才,有黄巾力士从空中飞来,伸出二指戳中了我的双眼,让我看见无边的黑暗,谁能想到,我们正道中的神明,象征着公平信义,本该助人消灾解厄,却原来也会受到恶人的拘遣,从今而后,我要退出修行界了。”众人忙上前解劝,道士只是摇头苦笑,不再搭言,他用法力止住了双眼的流血,抬着空洞的眼眶望向天空,众人感到那里面有黑色的风暴在盘旋,似要夺眶而出,道士的头发不知何时披散开了,他的发簪在坠落中失却了,在满头白发的胡乱包裹下,他枯萎下去,仿佛这衰老只是片刻之间的事。道士摇摇头,抬起手来以大袖遮面,喉咙里咕哝了一句咒语,就凭空遁走了,船板上只留下他已然发黑的血迹,证明他曾经来过,并且经历了惨烈的一败。
道士离去,商船上骤然大哗,有人骂道士背信弃义,只顾自己逃跑,更多人自知祸将不免,呜呜哭了起来——你知道,这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再也没有人能和陈武振一战,据说那个道人是中原修行界的领袖,自他败后,无人再敢前来。
数年后,陈武振被雷电击毙。当时他正带着截获的船队归港,船桅之上忽有乌云凝结如锅盖,中有一道闪电径直劈下,直奔陈武振的眉心。陈武振是何等身手,急忙闪身躲过,那道闪电扑空,随即在半空划了个弯,仍追中了他的眉心,电光钻入皮肉,游走于四肢百脉,陈武振的身子委顿下去,灼出了一个枣核形的黑斑,左右前来探看他的伤势,发现他已经气绝。
陈死后,他的符咒之术没有流传下来,他的党羽作鸟兽散。
(盛文强,1984年生于青岛,作家,海洋文化研究者。著有《海盗奇谭》《渔具列传》《海怪简史》《岛屿之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