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心存奢望,希望有幸看到达利的陶瓷作品。或米罗,或戈雅,看看他们的手工,看看他们如何在现实的世界里平空捏造出一件来自灵魂的物件,然后火烧,令它们羽化成仙。
在西班牙众多的博物馆、美术馆(其实他们一律叫成博物館啦)闲逛,经常会见到毕加索的陶艺作品。那是一些多么好玩的东西啊!看它们稚拙的样子,无论是瓷盘上一只萌呆的猫头鹰,还是古朴得像从土里挖出来的远古彩陶罐,都让人忍不住要盯着它看半天。并且产生自己也要动手来玩几把的冲动。所以西班牙的老师,无论是幼儿园还是大学,都喜欢带着学生去博物馆,去看毕加索。我就遇见过一群小天使一样的幼儿,由性感女老师带领,去毕加索的几件陶瓷作品前席地而坐,然后一个个开始描述他们的所见。有的看到了蓝色,有的看到了鱼,有的看到了海,有的看到了一根线,还有的说,猫头鹰的眼睛看了好害怕。
其实达利也偶然手作。他用木片拼接起来的构成,非人非鬼,也是挺好玩的。不过我倒一直心存奢望,希望有幸看到达利的陶瓷作品。或者米罗,或者戈雅,看看他们的手工,看看他们如何在现实的世界里平空捏造出一件来自灵魂的物件,然后火烧,然后令它们羽化成仙。
我确实是十分地喜爱艺术家或许是更多带着顽皮心情做出来的一些陶艺。能够拥有一件毕加索的作品吗?其实据说,在西班牙,碰巧在某个拍卖会上,会出现他的版画,价格也许并不太高。平时在国内手痒,看到好玩的东西,就会掏钱。如果能够有定力把零零碎碎的银子攒下来,或许就能买一幅毕加索的作品也未可知。但是如果真的有可能,我最想要的,还是一件他的陶瓷作品。
也许只是做梦,因为毕加索毕竟遥远。那么近到经常在微信朋友圈相见,甚至有时候能够坐在一起喝酒的,这样的艺术家,他们的作品呢?说远一点,已经作古的朱新建,他这样的人,会不玩陶瓷吗?当然不会!那还是他活着的时候,我去他家,看到一只大碗,他用青花在碗里画了一个裸体的姑娘,碗外面歪歪斜斜写着“十八的姑娘一朵花”。真可爱啊这只碗。我抢过来,一定要买下。但是,他那时候的小妻子一定不肯。她说这件釉下青花画的是她,她怎么能把一丝不挂的自己让给别人呢!见她说得在理,也就只能作罢。当然还好没有空手而归,我买了两件朱新建和宜兴陶艺师周刚合作的彩塑人物。它当然是和大丰的美人一脉相承,也是那么粗砺之中洋溢着诱人的青春、滑腻和性感。这样的雕塑据说总共也只有几十件,大丰就是在宜兴玩得太兴致勃勃,回南京就病了。后来,我又得到了一件段泥花盆,四面都是老朱的涂鸦,花鸟,以及性感的文字。一位让我深爱的艺术家,他的画固然好,但是,他兴之所至玩出来的陶瓷,则更是趣味盎然,充满了自由率性的气息。
艺术家汤国曾经是大型文学期刊《钟山》杂志的美术编辑,因为他,这本杂志的装帧风格独树一帜。甚至因此还影响到了它的内容,这是一个很奇特的现象。汤国是一位很难对其界定的艺术家,油画?国画?版画?雕塑?传统?现代?城市?乡村?都是,都不是。他对中国家具、建筑的解读,让人仿佛一下子跳到了人类之外的一个地方,来看这些东西。榫卯结构,被他外星人的眼睛重新发现,然后以他特有的方式展现。好长好长的画面上,这些东西乱七八糟地堆放着,互相之间却似乎又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它们是一些甲虫吗?还是软体动物?它们是宇宙里固有的呢,还是古代工匠所造?抑或经过了岁月的风吹雨打,它们转世了,成仙了,活动起来了。汤国这个傲慢的艺术家,有时候却也像个孩子一样贪玩的。他做的陶瓷山子,那是固化了的云,是烟散的石头。我是那么地喜欢他制作的这块陶瓷湖石,上了厚厚的青釉,是宋瓷的那种肥釉。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是妖娆折,柔软又坚硬的,沉稳而飘逸的。石头底下的签名,更像是他喷吐出来的一口烟。
最后要说到杨明。这是一位职业雕塑家,他被称为“青铜诗人”。他写诗了吗?以青铜为材料,抒情了吗?朗诵“啊哦”了吗?没有啊,我在他的“人头”、“板凳”和“石柱”等系列作品中,都并没有看出一点点廉价的抒情。庸俗的诗意,恰恰被他的冷酷和不羁戳破挤干了。他是能看到第八空间的景象的。他的眼睛和事物的关系,是互动的。常常会有一些东西,在他的注视下变得不可思议。而那种逻辑,根本就是蛮横霸道的,不允许你理解,不让你亲近,不要你赞赏,无视你的感受。他是一个不断膨胀的天体,置万物于不顾,置渺小人类的感受于不顾。这样的艺术家,他的存在,肯定是他自己的不幸,也是咱们认识他结识他的这些人的痛苦。他是专门来颠覆秩序和习惯的,捣毁艺术伦理,却将另一种我们永远无法相信的逻辑建立起来。也许这就是创造吧,奇葩艺术家的创造,哪里会考虑我们凡夫俗子的感受,就像上帝创世纪,上帝造人,经过你同意了吗?
好了,说他的陶瓷吧。杨明除了青铜,也做陶瓷。当然,我已经说了,他是一个不愿意跟你们打牌的人,他不是不按常理出牌,他是不出牌。他玩一些你看不见的东西。什么样的材料都会在他的作品里出现,甚至我经常会茫然,他那些作品,到底是什么材料?难道它是天外飞来?还是从深海冒上来?不管它吧!我接着说陶瓷。他的陶瓷作品,瓷胎干涩苍白,釉色像血液和其他什么体液一样胡乱流淌。我说过了,这样的东西,不是我们凡夫俗子所能理解的。但是有时候也许只是一瞬间,我竟然会被他的这些玩意儿打动。我恍惚间穿过梦境,进入了一个更加虚无的境地,看到些什么了吗?请原谅我回忆不起来了。我这么说,似乎想要证明我不是个凡夫俗子吗?随你怎么想。反正,我有喜好艺术家陶瓷作品的癖好。对于杨明,我真的经常在他面前,不经意地就要看他一眼,看他头上是不是突然长出几个角来。或者,取下一颗牙齿再放进自己嘴里咬得像炒蚕豆一样嘎嘣响,然后吐出来变成一根草绳。他的一件陶瓷作品就摆放在我的案头,那是一艘船吗?船头上趴着的是一个人吗?船身下火焰一样蹿动着的,是海浪吗?你瞧我有多俗多笨,竟如此来看杨明的作品!我应该放弃一切,看它向我跳跃过来,穿过我的身体,在我背后说一声“你个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