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
代渌出门云游几十年,再回到奄山时,远远便看见屋前竹篱笆上挂着点桃红。走近一瞧,原来是个风筝,上头系着个木匣子。
她把匣子解下来,打开一看,里头有一封泛黄的信、一个青釉小瓷瓶。拔开瓶塞瞅了瞅,是一枚绿绿竹的精魄。
她种的绿绿竹原本有十三精魄,因故散落各处,难以追回,如今竟有人将其中之一送上门来。代渌拆开信捏着纸张两角抖开,信的落款在二十五年前,寄信人是个叫南谈的女子。
那女子写这信时已成了一只鬼魂。执念深的鬼魂会用风筝寄信,每年秋季阴气起时由鬼差一齐放飞,世人见了也只当那是迁徙的候鸟。
信上說,她听闻代渌一直在找寻绿绿竹的精魄,其中一魄恰好落在她身上,她愿意奉还,只希望代渌应她一个请求。
代渌是上万岁的岳泽之灵,南谈的要求她做得到。
一
缗渊神女极昙因好奇凡尘生活,到凡间游历一世,嫁给了京兆尹。南谈作为她的侍女,也跟着到了京中。
京中繁华,南谈见过无数达官贵人,也见过无数胸怀大志的才俊、无数失意不得志的游子。她通常是在京兆尹的酒宴上见到这些形形色色的人。
到京中第二年,京兆尹的族弟魏读来投。宴会上南谈侍立在极昙身后,定定地望着人群中举杯欢饮的魏读,心想,这人比以往见的那些少年都要意气风发,仿佛他抬抬脚便能将千山万水都踩在脚下。
他的傲气不是没有缘由的,极昙说他的诗文极好,比京中子弟作的都好,京兆尹对他寄予了很大期望。席上众人各写了几首诗,南谈不懂诗,只觉得魏读的诗读起来荡气回肠,如疾风大雨洗千山。
后来京兆尹要他舞剑助兴,他也不推脱。乐伎弹琵琶,他手中的剑随着琵琶声忽急忽缓。急时如惊龙穿云气势难挡,缓时又如春风拂柳轻软撩人,南谈第一次知道男子的身姿也能这么好看,在极昙身后轻轻叹了一声。
极昙回头看了她一眼,让她去给魏读斟酒。
南谈给魏读倒酒时一抬眼,恰与他四目相对,因对他很有好感,便礼貌地抿唇一笑。魏读的目光在她身上蜻蜓点水般只停留了很短的时间,又转过头去和旁人说话。
南谈端着酒樽退下时又偷偷瞥了他一下,悄悄使个小法术弄倒了他案上的酒杯,清酒洒了他半身。他倒不慌,一手将酒杯扶起,一手甩了甩袖子上的酒水,依旧和人谈笑。
魏读住在京兆尹府上,南谈得以常常和他见面。那时正是李花盛开的时节,南谈在雪揉成般的花团下寻到正远眺沉思的魏读,从他身后轻轻接近,正要“啊”一声吓他一吓,还未来得及出声,却被魏读一个转身抢先推在李树下,花枝颤了颤,簌簌落了满肩头的白花瓣。
魏读见是南谈,忙撤开手退了退,略带歉意地一笑。
彼时南谈与他算是熟识了,也不恼,伸手拍了拍衣上落花,笑道:“你这人劲真大。”又将眉梢一挑,盯住魏读,“听说你被升为国子祭酒,恭喜呀。”
魏读面上却无喜色,只是淡淡地道:“非我所欲。”
南谈踮脚折下一枝李花:“这么年轻的国子祭酒你可是头一个,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大丈夫合该豁达洒脱,近几日看你常蹙着眉头,倒像闺中小娘,思念着意中人,求而不得……”她忍不住笑起来,“嗐,魏小娘,我请你去喝几壶?”
她的笑像是浓郁的花香,随风吹落到魏读的唇边眼底,令他沾染了几缕香气,也跟着笑了笑,道:“我酒量大,只怕你请不起。”
南谈从腕上褪下一双镯子,递给魏读道:“喏,这些够你喝的吧?”
魏读看着那只雪白柔软的手上托着的镯子,镯子映了花色平添了几分生气,似乎下一刻便要活过来。他伸手接过镯子收进袖中,朗声笑道:“够了,走吧。”
南谈觉得魏读是不一样的,他才学无双、一身傲骨,胸中有着凌云壮志,当是要做一番大事的。她倾慕魏读的风华神韵,心中甚至拿他和见过的神仙比较,在她看来神仙也比不上魏读的呀。
京兆尹要给魏读说亲,尚书令的小女儿曾与魏读见过一面,思慕得很,京兆尹得知后欢喜得不得了,一心想促成这门婚事。南谈听说后跪在极昙面前苦求,池中莲花开得正好,极昙倚着栏杆洒下一把鱼食,沉默了半日,终于开口道:“这事你不该找我,去找魏读吧。”
南谈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能在这事上做决定的只有魏读。
她到魏读的房间时,魏读刚醒,半撑着身子坐起来。阳光照进木窗木门,其间飞舞着无数细尘,他透过细尘看见南谈绕过屏风走来,脸上满是忧虑之色。
他屈起左脚,手搭在膝上,望住南谈。
南谈来到他榻前,半晌无言,魏读也不说话,只是将她望着。
今天的南谈有些奇怪。
好半日,南谈才幽幽地叹口气,目光转而落到窗外的绿树上,唤道:“魏读。”
魏读嗯了一声。
“听闻阿郎要替你向尚书令的幺女提亲?”
魏读点头:“昨夜酒宴上说起过。”
南谈问得小心翼翼:“你怎么说?”在魏读回答前又道,“娘子说要将我许给你……”
她爱慕着魏读,魏读才学好、剑术好、样貌好……可她不知魏读对自己是否有一丁半点的动心,她不知自己是否有值得魏读动心的地方。
凡间女子脸皮子薄,她却顾不得许多,一股脑地将心事全抖了出来,唯恐日后再没机会:“魏读,酒宴上初见,我就觉得你舞剑特别好看,私下偷偷向人打听你,后来几次见面其实都是我刻意接近。他们说要给你娶个名门千金,我去求了娘子,可娘子也做不得主,我便来找你。魏读,”她说得很快,像是怕一个停顿自己就再没勇气说下去,“魏读,我喜欢你,你若是愿意,我嫁给你好不好?”
魏读面上没什么表情,静静地看着南谈,许久后,才慢慢说道:“尚书令的那个女儿端庄贤淑、满腹诗文……”
南谈原本都想好了,魏读若是拒绝她,她就辞了极昙,一个人回缗渊去,再不来人间了。等到魏读轻缓缓地说出这几句话,她却忽然觉得自己去哪儿其实都一样,又似乎天地之大她却哪儿也去不得了。
她低下头,良久后,极轻地“哦”了一声,抬手理了理有些乱的鬓发,又把一双凉透了的手缩在长袖里,走回到日光下的尘埃里。
她心灰意冷地回到极昙屋里,却看见极昙满脸笑意地倚着凭几,冲她招了招手:“方才夫君酒醒,说起昨夜魏读婉拒了他要说亲的好意,反而托他向我将你讨了去。”拉了南谈的手,低声道,“凡人寿短情长,和他过完这一世,就回缗渊吧,别将自己误在此处。”
极昙深知她的性子,也深知自己这几句话,南谈是不会听从的。
南谈抬起头来,怔怔地问:“娘子,你方才说什么?”
二
南谈再见魏读时,心里藏着几分欢喜几分恼怒,故意背过身去,拔下簪子去挑灯花:“不是夸尚书令的女儿好吗?怎么不娶了?”
他们的影子模模糊糊地重叠着印在墙上,像水波一样摇晃荡漾,一只发着绿光的萤火虫落在南谈发髻上,像是小小夜明珠做的发饰。魏读一直等到那萤火虫飞走了才道:“是挺好的,但京中好女儿多了去了,按着你的说法,我应该都娶了?倒是个好提议……”
南谈回身瞪了他一眼,到底撑不住,笑开了。
她嫁给魏读后便搬出了京兆尹的家。不过半年,魏读被一贬再贬,最后迁到了南蛮之地。
离京前她拜别极昙,极昙扶着她道:“我打听到了,你身上寄着的是一枚绿绿竹的精魄,一个名叫代渌的女子一直在搜寻这些精魄,日后若是碰上难事,倒可以此求她相助。”顿了顿,压下心头的不舍,又道,“好自为之。”
在繁华的京中还是到荒芜的南方,南谈并不在意,就算要她去水底过活她也是愿意的。可魏读心高气傲,因官场党派之争而被牵连,大好前程一夕湮灭,在本就不如意的仕途上不停受挫,心里哪能好过?国子祭酒他都不大乐意做,南蛮小官他更是当不下去,不过三月便挂印辞官,整日闷在家中饮酒烂醉。
家里积蓄不多,南谈每每都偷偷将自己的首饰衣物拿去给他换酒吃,他吃了酒要么写诗要么舞剑,发泄胸中郁结之气,南谈便在一旁要么研墨要么弹筝助兴。
魏读终于发现不对劲,某日晚饭时盯着南谈看了许久,问道:“你那一对白玉雕成的耳珰呢?”
南谈笑着指了指他碗里的酒。魏读愣了半晌,端起酒碗沉默了一会儿,一扬手将碗砸了,又深深地叹气道:“我真该死。如今已不是孤身一人……离京时带的那些积蓄都花光了?”
南谈点点头,看着满地碎片也叹气道:“那个碗挺贵的。”又将酒壶推到魏读面前,“你近来不如意,喝酒解闷消愁也好。”
魏读握了她的手,没说话。几日后,他竟去给当地富家大族当私塾先生。
两人无波无澜地过了小半年,京中忽然来信,说是要起用魏读。当天晚上魏读一宿没睡,坐在灯下一杯一杯地喝着,南谈觉得好笑:“失意也吃酒,得意也吃酒,原来你只是爱吃酒而已。”
魏读笑道:“失意时须借酒浇愁,得意时须饮酒欢庆。”话说到一半忽而敛了笑,“我得先动身到京中去,待安置妥当了再来接你。”
闻言,南谈的笑一滞,脱口而出:“我随你去。”
魏读摇头——南谈已经有了身子,头三月得好生养着,受不住舟车劳顿。他临走前托好友照看南谈。
南谈将他送到渡口,渡口风大,满江绿水绸缎般抖起层层褶皱,他们的衣摆也被吹成一道道水波。南谈将一个小木匣子用布包好交给魏读,嘱咐道:“钱财都在里头,你收好。记得写信回来。”
她所剩无几的首饰也在里面,包括昨夜从魏读的箱子里翻出的一对镯子,当年在李树下她送给他当酒钱的那一对镯子,他其实一直收着。
魏读将她的披风裹紧些,将她看了许久,只说了一句:“好生照顾自己。”而后转身上了船。南谈一直望到那船在天际没了踪影才回去。
十日后便有信到,南谈在昏黄的灯光中满心欢喜地拆了信。信上说,魏读所乘的船在过大江时被风浪打翻,船上二十几人无一生还,尸首已经捞起大半,要南谈赶快去认尸。
南谈把信紧紧抓在手里,抓成皱巴巴的一团。
次日人们发现,南谈吊死在自家房梁下。
冥界只有鬼魂能进入,纵是神女,私自闯进,也要受到天谴。
南谈只能算神女的侍女。她走进冥界前,押着鬼魂的鬼差劝她:“以你的修为,进去了再出来会被天雷劈个魂飞魄散的,何必?”
算算日子,魏讀应该已经进了冥界,不久后便会投胎转世,投到哪里、转为何人,一概不知,生死簿不是南谈可以窥见的。她必须赶在魏读入轮回前找到他。
她找到了。
鬼差指着桥边伫立的一人道:“就是他了,自从来后天天站在那往来的路口望,不知在等谁。凡人到底愚钝,总不明白生时再亲密无间的人,过了鬼门关,从此便再无瓜葛了。”
南谈摇头:“他不是在等谁来,他是怕有谁来。”
魏读见到南谈时眼神一沉:“你果然来了。”
南谈笑着说:“是啊,我还是来了,魏读。”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根细细的红线,问道,“魏读,下世你还娶我吗?”
魏读没说话,只是盯着她,似要把她的模样刻到心里。
南谈将红绳绑在他的手腕上,柔柔地笑:“我会去找你的。”
那红绳是她用心头血做成的,无论魏读在哪儿、成了何人,她都能循着绳子找到他。
魏读只觉得手腕上一阵刺痛,低头看时却不见了红绳。他拉住南谈,叹道:“我枉活一世,功名不成、抱负未展,可幸者唯独得了你。”
鬼差将魏读带出很远后,南谈看见他回了头,便朝他笑着挥挥手:“去吧。”
等魏读去后,她便讨了纸笔给代渌写了封信,托鬼差寄出。
她不能入轮回,要再见到魏读只有出冥界。天雷砸下来时四周亮得令人睁不开眼,耳边只有轰隆隆的声响,她似乎又听见阵阵琵琶声,看到琵琶声中的浑脱剑意。
三
代渌将信放到火盆中烧了,待火熄灭又从灰烬中捡出一条细长的红绳——南谈把绳子的一端系在魏读的魂魄上,另一端分为两股,一股寄给了代渌。
循着红绳,代渌很快找到了魏读。他这一世投为富商之子,愈加放浪,代渌是在一艘画舫上寻到他的。
正是满眼春意的时候,青山碧水绿草木,连衣裳上也沾染着无尽生机,似乎要随着万物生长而发芽开花。代渌挑起竹帘,屋里也是春情荡漾,魏读搂着个粉色衣裙的女子,头埋在她的脖颈间正窃窃低语,案上酒菜狼藉,带着暖意的熏香轻飘飘地在屋里漾着。
那两人听到帘子挑动的声音,齐齐看过来。魏读怀中那姑娘容貌冶丽,像是沐着晨曦犹带朝露的花朵,代渌见了眼神一凛,旋即又看向魏读。
魏读眼底的笑意尚未褪去,面上并无尴尬之色。代渌暗中扯了扯袖里的细绳,果然看见他手腕上现出一圈似有若无的红色。
“抱歉,走错地儿了。”代渌放下竹帘退出去。
她在城里离魏读家不远的客栈住下。客栈人来人往,千奇百怪的八卦风也跟着人来来去去,最近吹的恰好是关于魏读的八卦风。
这风的源头,便是代渌那日见到的姑娘。
魏读家中有棵百年大树,枝叶繁茂树冠如盖,他年少时常在树下边饮酒边读书。两月前他路过树下时听见清脆的啾啾声,以为是哪儿飞来的鸟,抬头看时大吃一惊,树上竟趴着个面容姣好的姑娘,长发像绸缎般垂下来,微微蹙着眉对魏读啾啾啾地叫着。
府里人都说这是鸟妖,大概就是之前在树上筑巢的雀鸟。魏读可不管她是什么,好吃好喝地供着,越看越觉得喜欢,问她从哪儿来、叫什么、愿不愿意嫁给自己。姑娘不说话,一双眼骨碌碌地转转转,只是啾啾两声。
这事很快在城中传开了。人们都说魏读被这妖女迷了心窍,日夜寸步不离,只怕有一天要丢了性命。魏读家里请了许多法师、捉妖师,都认不出那是什么妖,百般法术对她也毫无作用,实在奇怪。
魏读给她取了名,叫花魄。
花魄和常人不同的地方,除了不会说话只会啾啾啾,还有怕日光。
魏读见她身子总是凉凉的,便带她在院中晒太阳,她晒着晒着竟晒成了干,瘫在躺椅上一动不动死了一般。魏读惊慌失措地将她抱回房里,请了许多大夫来,大夫都只当那是具干尸,碰都不愿意碰。魏读一直抱着花魄的身体,絮絮叨叨不知和她说些什么,说着说着落下泪来,淚水滴在花魄的眼睛上,那一双本已紧闭的眼竟慢慢睁开了,转了几圈盯住他。
魏读灵光一闪,命人打了水来浇在花魄身上,她渐渐活了过来,肤如凝脂美艳动人,与往常并无不同。
从此魏读都不让花魄见日光,出门总是拿布将她裹得严实,旁人不知内情,都笑他痴傻,不肯让人看到自家夫人的美貌。而见过花魄的人私下都议论着,花魄和魏读之前的夫人很像。
魏读之前有过不止一个夫人。
四
魏读这一世的发妻是城中另一大商的女儿均窈,十六岁嫁给他,魏读对她百般宠爱,离家出游时几乎日日来信,信上全是些让人看了脸红的话。
均窈性子内敛沉静,魏读很喜欢逗她。魏读夜里在月下吃酒总要均窈做伴,她默默地给他倒酒,他故意握住均窈的手,笑吟吟地道:“我一个人喝怪没劲的,你陪我喝。”
均窈从不碰酒,摇摇头把手抽回去。魏读故意沉了脸,把酒杯在手里转了一转,叹气道:“你不喝,看来我得再娶个能同我对饮的。”
均窈一听,急了,从魏读手里抢过酒去,喝了一大口,呛得红了双颊,抬袖擦了擦唇去看他。魏读又倒了一杯送到她嘴边:“再来。”
均窈就着他的手连喝了一壶,最后醉醺醺地趴在他怀里,半眯着眼瞧天上的月亮。冷清清的月亮呀,你要不要也喝一杯?她伸手想去抓月亮,却碰到个软软的东西,轻轻捏一捏,唔,好像是魏读的耳朵……
她浑身散着酒气睡在魏读胸前。清风微凉,她的身子热乎乎的,像刚出锅的甜糕,糕中掺了些许的甜酒。
魏读含笑着将她抱回房。
那时城中有无数人羡慕着均窈,已嫁做人妇的感叹自己嫁的郎君不如魏读,未出阁的姑娘总盼着将来能嫁个魏读那样的夫婿。
在魏读遇到蒲嫣前,均窈过得确实顺心如意。
蒲嫣是外乡人,随父亲逃荒而来,平时就在酒肆茶楼唱曲。那日魏读与友人正吃酒闲聊,听见楼下传来婉转清脆的歌声,心神一荡,倚着栏杆往下张望,歌声忽歇。蒲嫣随着父亲走出楼时,总觉得背后有道目光追着自己,回头寻了一番,不经意间抬脸,恰对上魏读的眼睛。街上人潮涌动,他们一人楼上一人楼下,在鼎沸的人声中遥遥相望,彼此竟都挪不开眼去。
蒲嫣抿唇朝他笑了笑。
魏读目送着她的身影淹没在人海中,屈指扣了扣栏杆,忽而问:“方才那姑娘是谁?”
均窈听说魏读在外偷偷买了处院子、养着个会唱曲的女子时,问的也是:“那姑娘是谁?”
婢女不敢看她,低声答了。均窈什么话也没说,停了手中的针线活,愣愣地看向窗外。窗外是那棵大树,树荫像一团黑雾呼啦啦地朝她涌来,罩住了她的一切。
魏读常常夜不归宿、常常借口出门谈生意,一走十几日,走了也很少有书信回来。
均窈听说他得了一对上好的镯子,镯子像李花一样白,戴在腕上仿佛如霜皓腕也要开出花来。那镯子魏读没有送给她,大约是送给了那个叫蒲嫣的女子。
均窈从没向魏读问过蒲嫣。她什么也不问,越发地寡言少语,入冬时害了风寒,竟一直好不了,在床上躺了数月,未等开春人便没了。魏读得信匆匆赶回,侍奉过均窈的婢女跪在地上哭,说夫人刚嫁来时在树下埋了一坛酒,本想等魏读遇到大喜事时再挖出来,前日她弥留之际却交代要用那坛酒祭自己。魏读几次伸手想揭白布再看看均窈,最后还是没敢掀开。
代渌想,他大概也觉得自己没脸见均窈了。
均窈死后不久,蒲嫣便被接进了府。
蒲嫣性子倔,非要住均窈先前的屋子。下人都觉得这新夫人有病,又因为对均窈的感念,更加不喜欢蒲嫣,明里暗里总和她作对。魏读对蒲嫣的宠爱却甚于均窈,蒲嫣耍性子闹时,他从不发火,总是好言好语地劝着哄着。
他藏着许多书,好些是珍本,旁人摸都不许摸,蒲嫣爱看书,看了这本随手一丢再找一本,把他的书房翻得乱七八糟,他也不恼,跟在蒲嫣后面慢悠悠地收拾——书房他不让下人打扫,以前都是均窈替他整理,如今竟变成他替蒲嫣善后。
春日里太阳好的时候,蒲嫣常在靠窗的软榻上边看书边吃东西,食物碎渣常弄脏书页,她低低“呀”一声,慌忙地用袖子将碎渣抹掉,留下一块块油渍渗入纸中。她偷偷地瞧一眼旁边坐着的魏读,魏读低头写字写得认真,似乎没有发现。其实他都知道,只是装着,待蒲嫣移开目光时,他便转头看她袖子上的污点,微微摇头。
时间一久,大家好像都忘了均窈,城中许多姑娘又开始羡慕起蒲嫣。谁都没想到,蒲嫣会突然投缳自尽。
天气微凉,天还未亮透,早起的婢女出门打水,见树下有绰绰人影,走近了发现竟是蒲嫣,白绫吊着她轻飘飘的身子微微晃动。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像一束挂在枝头的白李花。
那夜魏读醉在友人家,没人晓得蒲嫣是什么时候上吊的,她的身子被放下来时已经凉透,衣袖裙裾上沾着露水。
蒲嫣自尽前几日刚和魏读吵过架,吵得十分厉害,摔了满屋子的东西,哭得两只眼睛红肿,连嗓子也哭哑了。
魏读去京中遇到了个叫织翘的女子,其父本在朝中当官,因得罪权贵被罢。织翘的父亲见魏读虽是商人,却才华卓然气度不凡,十分欣赏,将织翘许给了他。魏读本想推辞,织翘从屏风后拿着团扇笑盈盈地走出时,他嘴边的话却好似被冻住了。
他回到家中,跟蒲嫣说了这事,蒲嫣大闹了一场,魏读觉得心烦,便到友人家喝了一夜的酒。酒醒时蒲嫣已经去了,他在袖里藏了一块帕子,上面是娟秀的小楷:情最难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
那是她从书上看来的话,还曾拿这话问过魏读。魏读一把将她揽到怀里,哈哈笑道:“情虽难久,却能长过这一世。”
他骗人。
蒲嫣大概是怨恨他的。
织翘还是成了他的新夫人,均窈和蒲嫣住过的那院子落了锁,再没开过。
织翘自小身子不好,魏读寻了许多药方、买了许多名贵药材,屋里总是聚着一股子药味,终于将织翘调养得好了些。
均窈的忌日和蒲嫣的生辰恰都在五月十三,织翘过门后的第一个五月十三,突然发病说胡话,嚷嚷着看到两道人影站在那座锁了的院子中,站在开了白花的大树下。院子在她嫁过来之前就关上了,她怎么知道里面有会开白花的树?那两道人影莫不是死去的两个夫人?
府中上下人心惶惶,魏读亲自祭拜了均窈和蒲嫣,要她们放过织翘。夜里织翘终于安静下来,众人稍稍安心。天蒙蒙亮时,织翘从梦中惊醒,紧紧抓着魏读的衣襟,不停地说:“我怕……我怕……”
魏读握住她冰凉的手,轻声哄道:“别怕,我在。”
鸡鸣后,织翘竟在魏读怀里咽了气。
魏读又搬进了原先住的院子,那之后三年都没再娶,直到遇上了花魄。
五
南谈信上说,若她命丧天谴,便请代渌护魏读三世平安喜乐;若她熬了过来,则请代渌想法子让她和魏读团圆,毕竟凡人姻缘也有定数,她怕魏读娶了别人。
魏读身上红线只剩一股,南谈大概是魂飞魄散了。
代淥算了算,凡人命不长,三世长不过三百年,护他三世不难。只是那个花魄,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却也不是妖物,不知对魏读有没有妨害。她在魏读家里偷偷待了十多日,魏读与花魄成天腻在一起,她没法对花魄下手,只能另想了法子。
院子里那棵树又开花了,皑皑如雪,花团压低了树枝,人站在树下,伸手便能折到。
魏读携花魄来赏花。花魄微蹙着眉站在树下,抬头看花枝间漏下的点点天光,看了半晌,踮脚伸手从繁花中取下挂着的一对镯子,镯子映着花色,白得晃眼,魏读一时失神,愣在原地。片刻后,他从花魄手中夺了镯子,微颤着手将它挂回了枝头。
那是他送给蒲嫣的镯子。
花魄不解地啾啾,又拿下镯子,戴在左手手腕上,蹙着的眉微微舒开,举起手将镯子在魏读面前晃了晃,竟笑了。
花魄以前从不会笑的。魏读又是一愣,微微叹气道:“你喜欢就戴着吧。”
镯子是代渌故意挂的,她去了墓地,开棺后发现均窈、蒲嫣和织翘的尸身都没了,棺中只有齐整的衣裳首饰,都还是下葬时的模样,衣上都落着几片白花瓣。她捡起了蒲嫣棺里的那对镯子,当年南谈要给魏读换酒喝的镯子。
花魄果然对那镯子很喜欢。代渌猜测着,魏读之前三个夫人的尸身都被花魄吞食了,大概她本来是花妖,吃了人的身和魂,变成了不人不妖的怪物。
可捉妖师为何奈何她不得?道行太深?
代渌想,反正深不过我。
南谈要魏读平安,花魄便绝不能留在魏读身边,因为她会慢慢吸走魏读的性命。
夜色深时,院里响起“笃~笃~笃~”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敲击竹子,声音忽长忽短、时远时近。花魄起身听了听,推推身边的魏读。魏读被代渌下了药睡得很死,毫无反应,花魄便自己下了床,也不穿鞋,光着脚丫出了屋。
代渌站在树下,手里拿着根竹棍,缓缓地敲打着树干,发出的声响却不是沉闷的,反而悠远绵长,笃、笃、笃……
花魄站在她面前,啾啾啾叫了两声。代渌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在威胁自己?还是在求饶?花魄永远蹙着眉微微嘟着嘴,除了见到镯子时笑了一次,没有别的表情。
月色正好,薄雾细雨般笼着一树繁花,花魄亭亭立在花下,真是幅绝好的画。
代渌停了手上的动作,招妖唤鬼的曲调戛然而止。她望住花魄,啧啧两声:“你何必去招惹魏读,白白葬送自己性命。”说着手中升起一团火球,火光照得白花泛黄。
花魄似是害怕地退了几步。
代渌正要将火球抛出,花影中忽闪出个人,凌厉剑光划过她面前,她不得不侧身一避,跃到稍远的石阶上,朝方才站着的地方一瞧,是个穿莲青色长袍的挺秀男子,五官如雨后青峰般干净而俊美,手里一柄长剑对着她,剑光花色两相映,真是好看。
那男子挡在花魄面前,望着代渌问:“你要杀她?”
“要杀。”代渌笑嘻嘻地道,“这是你相好?”
“我是他们请来除妖驱鬼的。”男子收回剑,“师栎偃。”
代渌耸耸肩:“那让给你吧,赶紧杀了这妖物去请赏。”
“她不是妖。”师栎偃淡淡地道,“以你上万年的见识,竟不知道她的来历?”
“不知道。”代渌翻翻白眼,“我只知道不杀她,魏读终有一日会死在她手中。”
师栎偃侧头看了眼身后的花魄,慢慢对代渌道:“据我所查,你是受人所托而来?”
师栎偃被请来后,和其他法师、捉妖师一样,认不出花魄到底是神是妖还是其它。他活了几千岁,未曾遇到这种事,用了许多法子才查到,花魄是魏读先前三位夫人的怨苦之气聚在一起形成的,无怪乎旁人觉得她和前几个夫人很像。
他的三个夫人,看起来都只是普通人,师栎偃若没有深究下去,代渌永远也不会知道南谈的去处。
凡人若死,魂魄由鬼差勾走押到冥界,入轮回转世。均窈死后,其魂却绕在树上不散,也没有鬼差来管,因她的姓名不在生死簿上。后来蒲嫣吊死树下,两魂相聚,缠在枝上不肯离去,整整一年。
五月十三,她们都记着这日魏读会摆上一桌好吃的祭拜自己,会坐在案边倒几杯酒,借着酒劲和自己说几句话。她们出了院子,遇上了织翘。
织翘的身子留不住她的魂了。她看到均窈和蒲嫣的魂在朝她招手,她似乎知道自己会死,会变成花魄害到魏读,便拉着魏读的衣襟不停地说:“我怕……”
她不是怕死,她是怕魏读被自己害死。
花魄不记得前事,三人对魏读的喜欢和怨怒都留在她身上,可她什么也不懂,魏读对她的好、魏读做过的混账事,她一律不懂。而时日一久,魏读的性命是会被她不自觉吸食的,等魏读一死,她的执念和怨苦也将烟消云散,她也会死。
花魄若死,南談也死。
天雷将南谈打得三魂离散,三魂飘落凡间,化为三位女子,便是魏读后来的三个夫人。因都只有一魂,三人都注定早逝,蒲嫣若没自尽,大约也活不过二十五。
他对南谈的情意并没有随着轮回而消散,初见三人时,他都觉得心中顿然生出无尽的欢喜与爱意。
蒲嫣怨他多情变寡情,其实都只是因为他对南谈的情意没变过。
代渌望着花魄有些为难地道:“南谈,你要与魏读团圆,如今你们已成眷属;你要我保魏读平安喜乐,不杀你,魏读要死,杀了你,魏读难再开颜。你希望我怎么做?”
花魄盯着她,只是低声地啾啾。代渌转而望向师栎偃,问:“你不杀她?”
师栎偃摇头道:“不杀。”
“那他们俩都会没命的。”代渌说。
庭中白花簌簌,那年春暖人少,树下曾有人笑语盈盈。
多年后,代渌心血来潮回到魏读家中,却见魏读与花魄都还活得好好的,一打听才知道,昔日魏读曾病重,有男子送药而来,让魏读和花魄各吃了几颗药丸。代渌看得出来,服了仙药的魏读不会因长久地和花魄在一起而被吸食魂魄,花魄的魂大概也不会散了。
她向人问道:“那男子长什么样?”
“穿着莲青色长袍,生得俊俏。”
大约就是师栎偃了,代渌有些叹服他竟能找到如此奇药。
她穿墙来到院中,大树还在,白花盛开,魏读坐在树下的榻上闲适地看书,花魄枕在他腿上,盖着他的大氅睡得正酣,两人身上满是落英,春风花色熏得人醉。
花魄腕上一对镯子映了春色,莹莹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