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锐
那天,我接到一个同学电话:“你那单方还真管用,吃了三副,舒服多了!”原来,几天前,听她说腹胀十几年,看了好多医生,总不见效。想到家中那一箱线装医书,我在《黄氏医书八种·四圣心源》中找了一个治疗气臌的方剂——桂枝姜砂汤,让她试试,没想到还真有效。
接完电话,我走进书房,小心翼翼地从书架顶部搬出那口用防潮袋密封的大木箱。这是一口古朴的红木书箱,里面满满一箱线装书。书籍大多是我的太祖父遗留下来的。除了一套道光七年重刊的康熙字典,其余都是清末民初印刊或仿刻的医药类书籍。虫蛀风蚀岁月打磨,书的封皮陈旧斑驳,有的绳线脱落,有的边角残缺,有的支离少页,品相完好的少之又少。纸张一律泛黄,文字或石印,或影印,或木印,字里行间点缀着朱笔、毛笔圈点的印迹。靜坐书斋,看着木箱里静默着的线装书,闻着一股淡淡青草香混合着旧宣纸微微发霉的气息,我的思绪开始穿越岁月的雨雪风霜……
我的太祖父幼年聪慧,饱读诗书,一十四岁应童子试,名列前茅。可惜时运不济,大比之年患了水肿,又误食桂附,诸医治疗无果,性命垂危。情急无奈,弃儒习医,冀图自救。太祖父以深厚的儒学功底,研习《内经》、《难经》及刘、李、朱、张之说,自己开单抓药,顽强地与病魔相争。二年之后,病体竟自痊愈。大难不死,货于帝王、治国安邦的功名心念如浮云散尽。不为良相,就为良医。太祖父开始坐堂行医,悬壶济世。由于医术精湛,仁心仁德,太祖父声誉日隆,家业亦渐次丰盈,成了方圆几十里小有名望的大户人家,且带点书香气。
我的爷爷一脉单传,打小喜好舞拳弄棒,交结武林豪客。江湖争斗,鼻青脸肿、伤筋断骨之类是常有的事。为给自己也给自己的江湖兄弟止痛疗伤,爷爷专攻伤科和脉学,对跌打损伤、点穴拿脉等古籍、方药以及病案特别上心,所学遍涉人体结构、骨骼部位、诸脉特点、正骨八法……久而久之,爷爷辜负了太祖父金榜题名、耀祖光宗的期望,却歪打正着地成了远近闻名的“水师”(民间骨伤科医生)。家乡至今流传着爷爷在双峰“喷水治瘫马”的故事。
话说双峰县锁石乡一富豪养了一匹骏马,十分珍惜。一天马失前蹄,骏马委顿在地,动弹不得。富豪心急如焚,遍请郎中医治无效。闻得我爷爷有口“强盗水”,“水”到疾消,于是,重金延请到锁石医马。医马现场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爷爷仔细察看了马的伤情,确定是右前腿骨移位后,胸有成竹地满含一口烈酒,绕马疾行三周。正当人们眼花缭乱的时候,他双手疾伸,闪电般抓住马的断腿,一口“强盗水”喷在马腿上,同时,手上猛地发力,一屈一拉,移位的马腿骨瞬间归位。紧跟着,爷爷一马鞭刷下去,断喝一声:“马儿还不赶快回家”,驳骨归位的骏马负痛起身,狂奔而去。爷爷气定神闲,收了酬金扬长而去,留下满场啧啧惊叹……
爷爷神奇的“水师”生涯没有持续多久。新中国成立之初,害怕被 “打土豪,斗地主”,爷爷离乡背井,留下柔妻弱子、累累家财,还有几代相传、盈盈满屋的线装书。
那时,我的父亲还不满一周岁。作为一个“地主婆”,我的奶奶在土改运动中低首下心,唯命是从。田地分了,房屋分了,家用分了,奶奶没有也不敢表示异议,只是请求不要糟蹋了祖传的那一屋子书籍。也许是对孤儿寡母动了恻隐之心,也许是压根儿看不上这满屋的废纸,农会主任大发慈悲,祖传的线装书得以暂时留存。
1966年,农村“破四旧”运动如火如荼。没上过学的民兵营长第一个想到“地主婆”家满屋的 “旧纸”。听邻居说“破四旧”的红卫兵们正浩浩荡荡开向家门,我的奶奶,裹着脚,平时弱不禁风,情急之下不知哪来的气力,抱起一箱书籍,站上板凳,颤巍巍踮起三寸金莲,奋力顶起书箱,把它掩藏在猪圈的草楼上。来不及收藏古书旧籍,被誓言“砸烂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小将们一把冲天大火烧为灰烬。
父亲15岁那年,揣着奶奶的亲笔信,提着那箱幸存的线装书,依了熟人的引领,历经波折,一路寻访,在黔阳找到了我的爷爷。那时,爷爷隐姓埋名,在黔阳县中医院从事骨伤科工作。父子相认,自然唏嘘不尽。从此,白天,父亲跟着爷爷学习治疗骨伤;晚上,父子俩灯下共读祖传医书……
好景不长。一年后,爷爷单位组织看电影,两个影片,《毛主席的故乡》和《茶花女》。爷爷生性疏狂放浪,看完电影口无遮拦:《毛主席的故乡》不怎么好看,茶花女那妹子长得不错!结果,祸从口出,爷爷被同事揭发,被判“现行反革命”罪,入狱五年。我的父亲如覆巢下的雏鸟,举目无亲,提着来时的一箱线装书,惊惶惶独自回到故乡。
造化弄人,1978年,大队原来的赤脚医生病故,因为没有懂医识药的人选,父亲被破例推荐做了赤脚医生。从此,这箱“劫后余生”的线装书成了父亲的行医本经和精神食粮。打从记事起,我的脑海里就定格了一幅水墨丹青:青荧的油灯,古朴的书箱,陈旧的方桌,简陋的藤椅,茕茕的父亲手捧线装书,口而颂,心而惟,朝如斯,夕如斯,长长的影子投射在昏暗的土砖墙壁上……
百年光阴,弹指一挥间。思绪回到当下,我小心翼翼地捧出箱里所有的线装书,依次放进微波炉消毒,再重新用防潮袋密封,郑重地把书箱放回书架。
也许是当年的阴影萦绕在父亲心头的缘故,我们姐弟几个没有一个从事医药工作。近年来,白发苍苍的父亲一反常态,把珍藏了几十年的这箱线装书交给我,并不止一次鼓励我的孩子以后做个骨伤科医生。我也希望孩子能接过祖辈的衣钵,做一个精诚的医者,让眼前沉寂的线装书重新鲜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