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蓝
山水文人画发展至明末清初,截然不同地形成了两种面目,一为“四王”的摹古派,一为“四僧”的创新派。“四王”是指清代初期受到宫廷推重的四位画家:王时敏、王鉴、王原祁和王翚。他们以宋元名家的笔墨之法作为绘画的最高追求,其实并不太关注所画出的山水与自然山水有多大的关系,而是笔墨技巧与形式组合的充分展示,是对宋元笔法的可能性做了最大程度的发挥。他们在形式、技巧上的精湛令人叹服,但带来的另一个结果就是,画面看起来都太相似了。如果不研究技法,“四王”的绘画看多了多少会令人乏味。
在当时的主流风气之下,“四僧”的整体面目就显得脱俗,有着难得的自由心性。“四僧”是指活动于明末清初的弘仁、髡残、八大山人、石涛四位画僧。他们大多游历过名山大水,又因为其禅宗思想、文人经历的反复互渗,使得他们在绘画中都追求着自我意识的表达,重视技法却不囿于技法,对自然山水感情浓厚,画面更具有情感和画意,因而动人。
或许是因为“四僧”的遗民身份,历史上清代宫廷收藏的“四僧”作品极少,故宫博物院所藏“四僧”作品基本是1949年至今陆续征集的。这次很多作品是首次向公众展示。
进入武英殿,首先入眼的是“疏淡寒寂”之弘仁。弘仁为其僧名,他俗姓江,亦有一个广为人知的名号“渐江”,安徽歙县人。他的卷轴册页,多为山水、松梅,整体面貌清澹。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在于他方折少皴的笔法,别开生面的几何形体,以及极具元代大家倪瓒神韵的一水两岸、杂树茅棚。如《古槎短荻图》轴,绘两树夹一陋屋,面对叠石垒块围一寒塘,由方折的叠石拢出圆形水面,方中寓圆,布局颇为巧妙。摒弃皴染,大多空勾淡墨,只在陋屋左侧的枯树上稍作墨色最重的点子,可谓虚淡至极。再如《仿倪山水图》轴,也是典型的倪瓒式布局,远山近树,水面留白,近处坡岸苍石,虽也作折带,但细观则少皴擦,替代之为墨染,造成山石块面黑白灰的对比关系,从而使画面甚为明净清旷,是为弘仁自己的独特面貌。
弘仁少时就颇为清苦,身处明、清两朝更替的乱世,科举无望,报国无门,反清失败,遂出家,于康熙二年(1663)病逝于安徽歙县五明寺。他对黄山风景终其一生来描摹。故宫博物院藏弘仁六十开《黄山图》册,也在此次展出之列。毫无疑问,黄山对弘仁的影响是巨大的,在他游历了庐山、武夷山、黄山之后,这里终究成为他的寄情之所。皇皇六十开,其中设色五十三开,墨笔七开,装裱六册,题跋一册,仿佛最精微的旅行笔记,所到之处,皆题地名,所撷之景观,既有如照相机般的如实取景,更有画家畅达心相的艺术演绎。黄山胜境,如天都峰、一线天、光明顶、文殊院……皆在描绘中。观“天都峰”,只取峰頂,通体石绿赋色,间以白云缭绕其间,点缀墨色小松衬托巨峰巍峨,令人难忘。再观“西海门”,两侧如春笋般的峰刃直插云霄,云海红日竟沉于山脚,壁立千尺,颇具装饰性,“门”之布局,甚为奇特。同列四画僧的石涛在弘仁《晓江风便图》跋中写道:“笔墨高秀,自云林之后罕传;渐公得之一变。后诸公实学云林,而实是渐公一脉。公游黄山最久,故得黄山之真性情也。即一木一石,皆黄山本色,丰骨泠然生活。”赞扬了弘仁画黄山的艺术成就。黄山之于中国水墨山水,经弘仁往前探索,使新安画派围绕黄山为蓝本而成就了简洁高古的一代画风。
向展馆深处行进,再遇见的是“苍浑幽邈”之髡残。这个“髡”字,指剃去男子头发的古代刑罚,对于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中国人来讲,髡刑无疑是残酷的,而“残”即不完整,这个名号的悲苦意味,显而易见。髡残俗姓刘,湖广武陵(今湖南常德)人,字石溪。他少年好佛道,成年后因抗婚而出家。崇祯末年乱世之中,髡残躲避战乱匿于山中,身体受到极大伤害,导致绵绵病痛萦绕其一生。家国之恨,身体之痛,养成他愤懑孤僻的性格。髡残的作品存世量较少,且真假问题较为复杂。本次展览共展出他书画30件,基本为故宫所藏,实为难得。
一件《禅机画趣图》轴,苍苍莽莽,高远纵深,近处茅屋小桥,杂树汀岸,一带山脊蜿蜒而上,挺出巍峨巨峰。笔墨松松毛毛,苍润浑厚。上取法黄公望,王蒙乃至董、巨,喜秃笔,密皴染,营造出层次丰富的阔大空间。《层岩叠壑图》轴,以浅绛表现高山大水,笔墨松润灵动,皴染密而不滞。画中右侧山崖石洞间,端坐一禅修僧人,正合画旨。本幅自题:“层岩与叠壑,云深万木稠。惊泉飞岭外,猿鹤静无俦。中有幽人居,傍溪而临流。曰夕谭佳语,愿随鹿豕游。大江天一线,来往贾人舟。何如道人意,无欲自优游。癸卯秋九月过幽涧精舍写此,以志其怀焉。天壤石溪残道者。”髡残一生性格孤僻倔强,寡交游,其禅学思想为“自证自悟,如狮子独行,不求伴侣”,正仿佛此画中之“幽人独居”,于画法上,追法古人更自出机杼,正如其自说:“拙画虽不及古人,亦不必古人可也。”
髡残虽身体饱受摧折,但在艺术上始终孜孜,非常勤奋。他曾自述:“残衲时住牛首山房,朝夕焚诵,稍余一刻,必登山选胜,一有所得,随笔作山水画数幅或字一两段,总之不放闲过。所谓静生动,动必作出一番事业,端教作一个人立于天地间无愧。若忽忽不知,惰而不觉,何异于草木!”
四僧中,“圆融冷逸”的八大山人最为世人所知,因其画作中标志性的“白眼”,可谓旷古绝伦。八大山人为明宗室后裔,僧名传綮,江西南昌人。明末国破家亡后,在清初剃度出家。在历经30多年的僧侣生涯后,于55岁还俗,居南昌卖画为生。八大山人的多个名号中,驴字很多,如驴、个山驴、驴屋……朱耷的耷字,启功先生也认为乃“驴”字俗写,从而解释了八大画作中为何从未署“耷”字,而只作“驴”。为什么这么多驴?在禅宗中,驴通常喻指根器下劣之人,为禅家惯语;八大本人自幼才气纵横,邵长衡《八大山人传》曾记他“八岁即能诗,善书法,工篆刻,尤精绘事”,而八大用此物自况,倔强傲物、睥睨世事之态跃然眼前。
八大于山水、花鸟皆能,最令人倾倒的实属个性强烈的花、鸟、鱼之作,承“青藤白阳”而来,泼墨写意,纵横恣肆,造型上融入强烈的个性情感,形式上具有跨越时代的超前性,抑或说是一种真正的禅味。像《鱼石图》轴的画面简洁至极,一石一鱼,无水无岸,不交代物象来龙去脉,只撷取这一瞬间,石无言而鱼白眼,画外暗流涌动的是画家的桀骜之情。《荷石水鸟图》轴以大写意法绘芰荷垂叶,正好遮拂小鸟立于石上,布局甚为奇特绝妙,独石、孤鸟,一叶垂垂,营造出一种绝世而独立的苍冷之感。八大山人笔下的许多鸟,姿态非常有意思,看《秋枝八哥图》轴与《杨柳浴禽图》轴,均画八哥,单腿立于枝上,俯身弯腰,双翅张开,似在啄腹上之毛,又看起来像鞠了一大躬。清冷的画面之上,小鸟滑稽的姿态颇有些嬉笑怒骂的戏谑,堪人玩味。
八大山人书法亦精,启功先生有诗作评:“钟王逐鹿定何如,此是人间未见书。异代会心吾不忝,参天两地一朱驴。”论其书法有钟、王之气,更都为皇室后裔,心有相会,朱驴书法,有人间未有之妙。故宫博物院藏八大书法计有27件左右,行、草兼有。
展览的最后一个单元是“纵肆清奇”的石涛。故宫博物院藏石涛书画作品数量丰富,共计240余件,本次展览选择其中24件精品,基本涵盖了石涛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品。
石涛本名朱若极,广西桂林人,亦为明宗室后裔。石涛为其字,僧名原济。石涛不仅以其绘画、书法著称于世,更以其绘画理论著作《画语录》在中国美术史上享有重要地位,这在四僧中是较为特殊的。他一生除了避难、出家,更有云游四方、书画会友、诗文唱和。在55岁时,他在扬州建大涤草堂,以卖画为生。他一生创作量丰富,面貌也多变。享有盛名的《搜尽奇峰打草稿》卷,题于卷首的“搜尽奇峰打草稿”这句话,可以说是石涛绘画思想的核心。绘此卷时,他正游于京师。因皇室权贵的喜好,摹古之风笼罩当时画坛,那些墨守成规的笔墨让他心情沉郁。石涛作此卷时,在题跋中详述他对摹古风行而不识真山真水的批判,但也强调自己虽然搜尽奇峰,也对古人“不舍一法”。该画卷以纵横千里之势绘千山万壑,岸渚人家,溪桥舟船,群山连绵密点密皴,近处房舍杂树又一丝不乱,点叶夹叶互相映衬。通幅最令人印象深刻处,正是那密密匝匝却又生气灵动的点子,浓淡干湿,层层铺排,营造出苍莽浑厚、润泽丰满的山水印象,对于元人之法,可谓创造性地开创运用,以“众法成我法”。
在大山大水之外,石濤的册页尽见精微。其中《墨醉杂画图》册十二开,描绘蔬果花卉、山水小景,以兰花、菊花蜻蜓、莲藕、扁豆、枇杷、茶壶等日常入画,配以自题,饶有趣味。水墨者墨意酣然,清雅灵动;设色者恣意点染、天真烂漫。从这套册页中,可以看出石涛的造型能力是非常强的,相对于很多“逸笔草草”的画家而言,石涛更像是一位画家。
展览中石涛的一些手札,与友人的书信来往,如这封《行书致岱翁札页》,读来令人唏嘘:“此帖是弟生平鉴赏者,今时人有所不知也,此古法中真面目,先生当收下藏之。弟或得时时观之。快意事。路好即过府,早晚便中为我留心一二方妙,不然生机渐渐绝去矣。岱翁先生。教弟原济拜。”晚年身体每况愈下期盼友人的心情,寥寥几句勾出。
如果说,因宫廷趣味左右和僵化的“南北宗论”,使“四王”艺术最终体现了反文人画的一面,那么“四僧”的艺术,因为其僧侣的外因反而让文人画的内涵更加蓬勃。真正文人画精神的不死,是独立的、个性的、生动的,形式与内容巧妙融合在一起,是儒释道合流后的精神自由。“四僧”对后代画坛的震动,无疑在此,后来的扬州画派、海上画派,乃至近现代诸多大家如齐白石、张大千、潘天寿等,均汲养于“四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