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生活周刊:前一阵林兆华戏剧邀请展的《兄弟姐妹》,你也去看了,觉得怎么样?
何冰:那个戏怎么说呀,这家伙太有名了。列夫·朵金,如雷贯耳。但是作为演员,如果是排《兄弟姐妹》,坦率地说我可能不太乐意。唯一可以原谅的,是这是他80年代排的戏。它指向了社会问题和时代变迁。在我个人概念里,戏剧当然可以表达这个主题,但这不是好戏要表达的东西。
三联生活周刊:好戏要表达的是什么?
何冰:好戏只面对一个东西,就是人,人心和欲望,由此跟外力产生一个冲突,这应该是所有戏剧的驱动力。人无非是有这么几个矛盾:跟社会的矛盾,跟他人的矛盾,最重要的是我们跟自己的矛盾,最谈不妥的就是这个。但你看《兄弟姐妹》,除了爱情那段和醉酒庆祝那段能打动我们,还有其他打动人心的吗?
三联生活周刊:舞台上的历史,无法吸引人?
何冰:看对象是谁。这段历史本身,在欧洲人看起来觉得特棒,他们觉着怎么会有这样的社会体制,怎么会有这样的年代。但是你知道咱们中国人不会觉得奇怪,我们有过相同的历史阶段。所以这块就不吸引我了。那我要看的是什么?我要看的是人,在那个痛苦的年代里,他们做了什么,他的欢乐是什么,他的痛苦是什么,他跟自己的矛盾是什么。
三联生活周刊:会觉得它太长吗?下午和晚上,加上中场休息,八个小时。
何冰:这就是我说它平庸的地方,我认为没必要演这么长。下半场完全在说时代往后怎么发展,只在说这一件事。但所有的人物消失了,这让人看得不满足。说实在的,这部戏是伟大的下午,平庸的晚上。很棒的调度,而且那帮演员太玩儿命。但我不太喜欢这种没有剧本的运作方式——我断定它原本是没有剧本的;就算有,也是通过演员排练之后总结成的剧本,这个我觉得就有点问题。这种方式我不认为是最好的,因为如果可以这样排戏的话,那咱们要编剧干吗使,要莎士比亚干吗用。
三联生活周刊:没有剧本,演员会不会更自由?
何冰:你知道什么叫自由啊?自由是在规范里才有的。没有规范何谈自由。那剧本就是规范,就像往筐里头装鸡蛋,五个鸡蛋怎么装?比方说弄一地方,弄七十个足球八十个大门,五百个人往里一放,说你们随便踢吧,进了算得分,这有意思吗?还就得十个人对十个人,加俩守门员,玩儿命去踢,这才叫好玩,那才会好看。我是这么看。
三联生活周刊:那你自己怎么判断自己演没演好?
何冰:在舞台上,好比是在跟观众打牌。我这个岁数,我不仅知道我手里有什么牌,观众手里有什么牌也清楚得很,这样就好打了,对吗?年轻的时候不是,年轻的时候,连自己的牌都看不懂。我指的是看不懂剧本,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写。现在好了,比方说,我都知道你喜欢吃甜的了,我还不知道做个咕咾肉,做个糖拌西红柿?
三联生活周刊:这个听起来好像有点小聪明?
何冰:不是的,这是个秘密。这是演员跟观众之间,今天晚上发生这场观剧行为的秘密。话剧,是演员和观众说好,一起来在这两个钟头里做一场梦。话剧表演不像魔术,魔术的要点是“看,我做了什么,你不知道吧”,话剧是“来,我做点什么,你感受到了吗”。
三联生活周刊:你是说,是演员对观众单向输出?
何冰:正好相反。在我看来,真正好的话剧演出是这样,尽管你作为观众,看似冷静地坐在台下,而我们演员在亮处。实际上,观众内心澎湃,那个澎湃我能感觉到。实际上你的每一次呼吸,你的每一次笑声跟每一次掌声,每一次你心里一凉,我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并且,它们都在调整舞台的节奏。
三联生活周刊:但其实你离开话剧舞台也有不少时间了,最近一次是2013年《窝头会馆》?
何冰:对,今年会再排《窝头会馆》,但真是新戏好几年不排了。《喜剧的忧伤》是最后一个。你要仔细去看我参加人艺演出的工作表,你会发现我跟抽风一样,经常某几年里拼命演,也有两三年,几乎零演出。
三联生活周刊:这是为什么?
何冰:一个原因是,没什么好的合适的剧本,再一个,人艺的安排就是这样。我其实自己特别愿意服从这个节奏。因为现在再演《窝头会馆》跟《喜剧的忧伤》,兴许也就那会儿的水平,所以其实停一下挺好,我特别愿意服从这节奏。停一下,到有一个时间再重新启动。因为什么事儿干熟了,就麻烦了。比如说紧张的问题,它对于上舞台的演员来说,特别微妙。你不紧张不行,今儿个台下一千人,我跟没事儿人似的我就上去了,这真的不行。毕竟你是当众表演,得有恭敬心。所以你都不紧张,这不太好。紧张了也不行。
三联生活周刊:不紧张不行?
何冰:对,也不行,它非常微妙。话剧表演里面很重要的一个词叫陌生。其实我们只是在干这一件叫作保持陌生的事。为什么呢?你看他整个操作过程是,我看过剧本,我分明知道我到第三幕得发脾气,到第四幕得哈哈大笑。如果我演的时候“旁观者清”,我就完了。得回到当局者迷,这是我跟角色的关系。另一重陌生,是每天观众都不一样的,你自己也不一样。这个陌生对于话剧表演来说特别重要,甚至于我觉着应该有意地陌生一下,要不然那个新鲜感就没了。我们演《窝头会馆》的时候第一轮演了64场,你能想象吗?那是多大的工作量。现在已经没有这么干的了。
三联生活周刊:有两种演员,一种演什么都像自己,一种演什么像什么,你倾向于哪种?
何冰:我个人更倾向于演什么像什么。但是我绝不说演什么都像自己不好,因为这话不公正。如果一个演员有足够的魅力,并且这个魅力足够强大,我觉着他可以这么干。
三联生活周刊:两者没有高下之分?
何冰:可以做一个假设,如果第一种更好,你会发现这也是一种神化。编出一个理论,大家就跪倒这个理论面前?完全没必要。因为演戏首先要给人带来娱乐,好戏带来的是高级的精神娱乐,那也是娱乐。我不认为应该让玛丽莲·梦露去扮成丑婆子,如果她足够美丽,我们看她美丽就好了。当然,如果说她真的有一次变了一个人,那我们更要为她喝彩。为什么?因为从演员的职业角度来说,她进步了,她突然崇高了。可是如果她不往前走这步,我觉着也可以,因为她已经给观众带来足够多的欢愉和娱乐。
三联生活周刊:那你对自己的期许呢?
何冰:我对我自己,应该是演什么像什么。因为我不认为我是一个靠这张脸就能混一辈子的人。在演员这个阵容里头,我不是条件非常好的。当然,很多人都說你看葛优长得也不好看。可是我们有几个葛优?所以不能这么讲。我们不能说库里个儿矮,就说篮球是矮子的运动吧。基本上,演戏还是很吃条件的,而像我,想在这行里混下去,想养家糊口,那我就得不停地变换。我的可能性多,我的机会才会多。我就演自己这一路,自己也觉着没劲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