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杨帆 图片_网络
一封信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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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0年,游历欧洲大陆期间的里尔克,时年24岁
在通信技术早已发生变革的现代社会,写信这回事,已然成为了田园牧歌的代表。当我们习惯了用短信息来进行交流,便捷的同时,也失去了许多可以思考的机会。本期推荐的篇目,是里尔克《给青年诗人的信》。推荐书信,并不是提倡复古,回到旧家常。有些诗人的价值,不仅存在于他的诗歌中,也存在于其他形式的创作里,这却是常常被我们忽略的。
1903年2月,一个名叫卡卜斯的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给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写了一封信,随问候一同而来的,是卡卜斯自己作的一些诗句。卡卜斯希望里尔克能对自己的诗作给出一些指点。在此前,他也曾把这些句子寄给其他的诗人,寄给了诗歌刊物,但都淹没无闻了。
2月18日,里尔克给卡卜斯回了信,以一种平视甚至谦卑的口吻劝卡卜斯:我请你,把这一切放弃吧!然后向立志成为诗人的卡卜斯提出一个根本性问题:“你要坦白承认,万一你写不出来,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他设想着卡卜斯的心理活动,接着说:“你要在自身内挖掘一个深的答复。若是这个答复表示同意,而你也能够以一种坚强、单纯的‘我必须’来对答那个严肃的问题,那么,你就根据这个需要去建造你的生活吧;你的生活直到它最寻常最细琐的时刻,都必须是这个创造冲动的标志和证明。然后你接近自然。你要像一原人似的练习去说你所见、所体验、所爱、以及所遗失的事物。”
卡卜斯没有选择放弃,他继续针对文学和艺术中的一些问题向里尔克请教,这样的交往持续到1908年的圣诞节,那年圣诞节的第二天,里尔克给卡卜斯写了第十封信,正是我们在《给青年诗人的信》中能读到的最后一封。
1930年,青年诗人冯至赴德国留学,被里尔克写给卡卜斯的信所打动,随后将其翻译成汉语。
《给青年诗人的信》中的“青年”一词容易让人误会,会让人觉得它们是里尔克晚年所写,事实上,里尔克最初给卡卜斯写第一封信的时候,年龄只有28岁。那时他刚刚结束了长达6年的欧洲游历,暂居巴黎,7个月后,他在巴黎动物园写下了脍炙人口的名篇《豹》。在此前,里尔克虽然已经发表了一些作品,但远未收获大名,他是从《豹》以后开始迎来自己的创作巅峰,甚至否定了自己此前的作品。
厘清了这一点,对我们理解这些信会有帮助,以现代人的目光来看,《给青年诗人的信》无疑是给文学初学者量身定制的。但从里尔克写作这些信的背景来看,他当时并没有以大诗人的身份自居,也并未把卡卜斯当成一个说教对象。因此我们可以在信里看到,作者所谈论的,除了诗艺,还有生活、阅读、工作、情感等诸多主题。我们也可以透过书信中大量“寂寞”“忍耐”“生存”的字眼看出来,那段日子里的里尔克过得并不好,从创作上来说,他并未找到自己在文学史上的位置,在生活上也是如此,他是迷茫的,没有安全感。然而也正因如此,他写给卡卜斯的信却具有普适性的情感,他所流露出来的迷茫,是自身的迷茫,也是卡卜斯的迷茫,同时也是那个年代欧洲社会所有青年人的迷茫。或许正因如此,当年同为青年人的冯至才会深受感动,冯至日后的诗歌创作,也从此深受里尔克的影响。
这无处不在的迷茫,与偶尔展现出来的疾病、痛苦,甚至虚无感,很容易让一般读者把这些信的基调看作是灰暗的,但对有耐心的读者来说,他们最后读出来的,却是完全相反的意味,正如里尔克在抒发苦闷后常常提到的:纯洁、伟大与崇高。这从他每一封的开头与落款中可以窥见:“亲爱的,尊敬的先生”“以一切的忠诚与关怀:莱内•马利亚•里尔克”。这种对形式的执迷,虽然具有时代性,但也属于里尔克个人品格中的一部分。在人们习惯了用社交软件交换信息的今天,我们很难体会出这种书信形式中的真挚。
在西方文学史上,里尔克是一位重要诗人,他拓宽了诗歌写作的内容与范围,因此为后世的创作者铭记。在我们高二年级的语文教科书中,里尔克的《豹》以选读作品入选,旨在培养高中生对西方文学的审美。可以说,“80后”“90后”两代人都有意无意间在翻书时翻到过这篇名作,但如果在这两代人中做一个抽样调查,恐怕知道里尔克是谁的人不多。
这折射出我们当今语文教育中的一个困境,在语文课上,我们教授的许多文学作品,都是作为一种知识,被积淀或是被遗忘,而语文教育本应承载的文学素养的培养功能,却有意或无意中被忽略了。
或许有人会说,在以应试教育为导向的教育背景下,奢谈文学素养是纸上谈兵,况且想要培养一个少年的文学素养,可以放到大学阶段来进行专题性的学习。从务实的角度出发,或许中学阶段的语文课真的可以做到点到为止,让孩子们在知识的层面上多记住一些名家,如果对作品感兴趣,等升入大学后再深入研究也不迟。
然而,语文课不应只是普及知识这么简单。因为,对于文学审美的培养而言,最好的时间恰恰发生在青少年阶段,在直觉敏感的中学时期,一个孩子可以透过作家的句子直接感受到它所描绘的自然与社会。而在成年人的视角里,受经验与成见的干扰,很难再对一些文学作品产生直观的感受。
这一点上,相信一些大学老师会有更深的体会。等到大学阶段,再跟学生们讲里尔克与布罗茨基这样的诗人,已经太迟了,尽管他们的诗歌摆在那里,文章摆在那里,由于中学时期即该习得的一些文学常识的欠缺,想要进入一个作家所描述的东西,已经隔着重重障碍了。
关于文学与童年、文学与青春期的关系,在一些大文学家的回忆录中有着更直观的反映,譬如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瑞典诗人特兰斯特罗默,以及中国的诗人北岛、柏桦等,他们回忆自己的文学之路,对童年与青春期的着墨尤为浓烈。
这也是我们推荐里尔克《给青年诗人的信》作为本期“新教材”栏目的目的,这些信,来自当年那位青年诗人对他所处的世界的认知与感受,他看到的客观世界有着那个年代的特征,但他笔下对文学、对人生的见解,却是超越时代的。
因此,即使是一封信,也体现着里尔克作为一位伟大诗人的价值。同样,在任何一位被我们津津乐道的诗人那里,他的价值都不只存在于他的诗中,他用其他方式描绘出来的世界,同样值得我们去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