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有酒肉，故乡有问候

既禾

躺在老家的炕头上，爱着又恨着这剧烈动荡的成长，但一想到我是你们的骄傲，就觉得有了不可一世的勋章。

1

这个学期，我在北京的一家报社实习，住处到故乡小城只需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比起此前读书的兰州，返乡的时间足足缩短了好几倍。

实习第一周的周末，我就叫嚣着“终于享受到了离家近的幸福”，风风火火地跑回了家。当天的饭桌上，我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老妈准备的美食，一边说着这一周以来的各种经历。爸妈没有接话，反倒喃喃自语了一句：“还是在北京好，想回家就回家。”

一瞬间，我差点把眼泪滴到碗里，因为我还清楚地记得，当初义无反顾地把报考志愿填在遥远的西北时，他们百分百地支持：“远点儿好，远点儿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事实上，哪位父母不想儿女近在咫尺呢。就连去北京实习，都是他们眼中的漂泊。

2

2017年的春节刚过，我就收拾行李准备向首都进军。这个学期是学院统一安排的实习期，我选择了新闻行业最发达、也是离家较近的北京。不出正月，我就想尽早出发，到向往了两年多的领域一探究竟。

启程的那天是周一，爸妈有各自的工作要做，却坚持先送我出门。通往北京的大巴很快发车，老爸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我家的小姑娘还没长大呢，就要自己闯世界了。”

老爸是个感情克制的人，很少如此直白地表达。我愣在那儿，说不出话，曾一度觉得自己已经强大得像顶天立地的女英雄，事实上，自己永远是父母心里长不大的小姑娘。

3

身在异乡的日子里，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一项新技能：报喜不报忧。在打回家的电话里，我从不说找不到选题时的焦虑，从不告诉他们我租住的房子环境有多么糟糕，更没有提及象牙塔之外的坎坷和纠结。每天按时做的事情就是，即便赶时间，也要在吃饭前给食物拍一张令人垂涎的照片，然后发到家人的微信群里，表明自己有好好吃饭。

不过，即便是这样，也不能阻止父母对孩子的担心。这样的担心甚至让他们变得敏感，把从新闻上看到的负面消息统统记录在案，如手机被偷、背包被抢、坏人跟踪、不知去向……一旦联系不到我，这些形形色色的可能性，便一瞬间全都涌现在他们的脑海里。

刚到北京的那天，因为前一晚忙着整理采访录音，我在公交车上昏昏欲睡，很快就进入梦乡。碰巧老妈打电话给我，想要帮同事家的孩子向我借高中教材，手机在口袋里响了好几次，我却丝毫没有听见。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我毫无疑问地睡过了车站。匆忙下车，站在陌生城市的马路边，看到了手机里来自老妈和几位好友的未接来电。

电话打回去，老妈长叹了一口气。原本要说的事情倒忘到了脑后，只尽量云淡风轻地说着“一定要注意安全”。

后来，我才从朋友口中听闻，那天，爸妈近乎找尽了可能知道我去向的同学，如果我再迟一些回电话，他们就打算报警了……

4

实习的单位，是一个非常专业的媒体，每天冲在新闻的最前线，做最负责任的报道。在那里，我学生时代的理想主义被最大限度地激发了，亢奋之余，便时常和父母讲起，诸如让人瞠目结舌的暴力事件、被人忽视的抑郁症群体，或者留學生被绑架撕票的独家报道，却没有想到，这也会成为爸妈忧虑的一部分——听着就不安全。

虽然我只不过是一个负责外围采访的实习生。

一次回家过周末，原本是陪爸妈看电视的时间，突然接到记者老师派来的活儿。因为新闻对时效性的要求很高，我抱着电脑就进了屋，原本以为很快就能搞定的采访，却因为联系采访对象的周折和对方本身的不善言谈，一直持续到了深夜。爸妈的电视剧播完了，两个人就坐在我的房间里陪我，偶尔提醒我喝水，偶尔帮我捏捏肩膀。直到我终于伸了个懒腰，说句“搞定了”，平日里十点钟就睡觉的两个人才回到卧室。

毫无规律可言的作息被他们看在眼里，之后的日子，他们时不时就提醒我少熬夜，要么就转发类似于《如何预防颈椎病》的文章给我。偶尔，他们还会感慨一句：“记者不是女孩子该干的活儿，趁着实习过把瘾，毕业之后干脆回家考公务员吧……”

5

此前，我向来不喜欢上一辈人秉承的“稳定”理念，总觉得年轻嘛，就要看看不同的风景，做刺激的事，嘴里狂呼着“诗与远方”，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而如今想来，这样的“为自己而活”，似乎有些自私和幼稚，我满怀理想主义地朝着心目中的圣地跑去，却把所有的担心和操劳留给了最亲密的人。

高中以前，我从没有过住校的经历，是被父母呵护得很好的雏鹰，不曾远离过安乐窝的温度和翅膀的掩护。读大学，我偏执地跑到了离家几千里之外的地方，将要决定未来的职业方向时，又认定了随时漂泊动荡的新闻行业。

这几年里，他们换上了智能手机，学会了使用QQ和微信，学会了分享各种口味的心灵鸡汤给我，学会了怎么发微信红包，也学会了收藏各种卖萌、搞笑的表情……因为我爱上了在路上的感觉，他们便只能匆匆抓住科技的长藤，用Wi-Fi缩短与我之间的距离，然后习惯着在网络上的团聚。

6

想起春节的时候，亲朋好友回老家过年。大年初一的晚上，送走了客人，我和爸妈一起回房间休息。

无所事事，于是我点开APP唱歌玩，权当自娱自乐。后来，我在主页上看到了筷子兄弟的《父亲》，便随手点开来唱。那时候，爸妈在旁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唱到“我是你的骄傲吗”，他们却忽然停下了交谈，变成了如下的对话——

“是啊，当然是了。”

“嗯，我们最大的骄傲啊。”

我背对着他们，假装没听见，调大了手机的音量，不动声色地藏起自己的哽咽。

不安分的2016年，我走过很多城市，写过很多故事，也遇到过许多难题，面临过许多岔路口。每个人似乎都能看到我悠闲、潇洒、快活的模样，但其实挣扎和锤炼，同样有血有肉地横亘其间。

那个晚上，我迟迟没有睡去。躺在老家的炕头上，爱着又恨着这剧烈动荡的成长，但一想到我是你们的骄傲，就觉得有了不可一世的勋章。

7

这个周末，我约了朋友一起出去玩，便没有回家。

晚上，爸妈在电话里喜滋滋地对我说：“知道吗？京沈高铁再过几年就通车了，而且在咱家这边设置了站点呢！”

这个消息我是听说了的，故乡的人们喜于交通更加便捷，同时也为因此而被哄抬的房价和物价发愁。但爸妈不关注房价和物价，他们只欣喜于以后我从北京回家只要半个小时的车程。也就是说，距离缩短，说不定可以增加我回家的频率。

电话这边的我，鼻子特别酸。放下电话的时候，我恍觉，常回家看看，是世间最美的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