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最近动了给母亲换眼睛的念头。用我的一只眼睛,换母亲的几年光明。
咨询眼科医生,医生说可以理解我的心情,也理解我的孝行,但是很遗憾——行不通。因为糖尿病并发症导致的眼盲,是无法复明的。我的愿望终是一厢情愿,落了空。
愧疚让我的灵魂生了洞,母亲的眼睛做手术的时候,我因为一个案子缠身,无法陪在她身边。母亲跌落到黑暗里,抓不到我的手,她的心,该是多么忧伤!以至于后來,我总有那样的想法:如果当初我在母亲身边,手术是不是就会很成功,母亲的眼睛是不是就不会失明了呢?尽管医生告诉我,母亲的眼盲是“大势所趋”,手术不过是把那个黑暗降临的时刻向后延迟了一小截而已。
但我依然无法原谅自己。
一直以来,都是母亲用惦念、安慰和爱,缝补着我生活中的一个个伤口。失恋的时候,母亲陪我出门旅行;与人争执的时候,母亲“护犊心切”,帮亲不帮理;下岗的时候,母亲陪我喝酒、聊天……她像一块朴素的补丁,给我以种种安抚和慰藉,是我难过时候的开心果、阴冷天气里的暖炉、停电夜里的一盏煤油灯……
母亲,是所有人心灵上的补丁。可是多少人,一边享受着温暖,一边嫌弃着那块补丁“碍眼”!
因为淘气,我把新买的衣服刮了一个大洞。母亲缝补的时候,虽然做了巧妙装饰,但毕竟是一块补丁。那时候,尽管家里很穷,可是大街上已经很少看到带补丁的衣服了。没有别的衣服可换,我只好强忍“悲痛”穿着去上学,只盼它尽快多破几个洞,早早谢幕,可是它偏偏坚强得很,很长时间都没再受过伤。这“补丁”压在我身上,如同压在孙悟空身上的五指山,让我那颗敏感的心喘息不止,生怕别人投过来白眼和嘲讽。
母亲似乎感觉到了我的不自在,那个春天,去乡下给人插秧挣了点儿余钱,给我买了一件崭新的衣服。我从那“五指山”下蹦出来,恨不能一下蹿到云里去。
儿时,听到母亲最常说的话就是:“孩儿别怕,妈妈在呢!”
什么都不可怕,什么都不必惊慌,因为有母亲在。在母亲看来,悲与喜,好运与苦难,不过是左眼到右眼的距离。“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母亲说,“没啥大不了的,今天右眼皮跳,有点难过的事儿,明天没准儿就左眼皮跳了,好事临门呢。”
从此,我微笑着生活,因为心里已经揣下一本豁达的爱的《圣经》,它的光芒,比雪更加刺眼,比太阳更加永恒,那是我人生的方向。
而善良,是母亲给我的更珍贵的馈赠。
母亲是出了名的热心肠,邻里谁家有个大事小情,母亲是必到场的。谁家若是有了难处,母亲知道了,哪怕紧着自己,也要拉人家一把。有一次,吴姨家儿子相门户,需要招待女方的家人,大米不够用,过来借。“这可是大事儿,咱可得招待好人家,不能让人觉得咱太寒碜了。”母亲的慷慨劲儿如潮汹涌,一股脑儿地把家里的大米都给了吴姨。那个时候粮食定量,需要凭粮票购买。而我们那个月早早就断了粮,只能吃些土豆和母亲平时晒的干货,艰难度日。
母亲这块巨大的补丁,谁家有了“难”的缺口,她都会急切切地往上扑。
我受伤的时候,母亲是我的补丁,让我完好如初,她自己却破碎了,破碎得千疮百孔。痛风,就像有风从骨缝里穿过一样,母亲忍着疼痛,和我开着玩笑:“我这破身体啊,就像个茅草房,四处漏风。”
无法帮她缝补这四处漏风的身体,眼睛却又雪上加霜地坏掉了!这成了我灵魂里永远的缺口,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没能握紧她的手,对她说:“妈,别怕,我在呢!”
我多想自己也可以做一块神奇的补丁,把这痛苦的缺憾弥补。
我把愧疚说给母亲听,母亲轻拍着我的手,只说了一句“傻孩子”。仅此一句,我就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母亲心里的话——
我看不见你,但我能摸到你的轮廓,闻到你的气息,什么都没变,妈妈一如既往地爱着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