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玮
在去年的美国总统选举中,“锈带”选民的支持是把特朗普推入白宫的重要力量。常被形容为“欧洲特朗普”的勒庞,也将位于“锈带”的阿扬日视为一个标志性选区,希望阿扬日的胜利能够复制到全国范围的总统大选
当大洋彼岸的特朗普正致力于获得更好的百日执政成绩时,同样被打上“民粹主义”、“反精英主义”标签的法国极右翼政党国民阵线已经在法国的“锈带”进行了三年的执政。
在4月复活节假期的那个周六,阿扬日的市长法比安·恩格尔曼拿着印有国民阵线总统候选人玛丽·勒庞的宣传单来到市政厅外的集市上,身边围绕着支持者。
阿扬日位于法国东北部的摩泽尔省,其所属的洛林大区正是都德的《最后一课》中被割让给普鲁士的法国煤炭钢铁中心。
山谷里耸立着高高的烟囱,它们属于全球最大的钢铁企业安赛乐米塔尔。在鼎盛时期,这里和中国的许多厂矿企业一样,提供了钢铁工人生活所需的一切:宿舍、医院、学校、食堂等。但如今这里一片萧条,昔日工人上下班出入的大门紧锁,门口堆积着无人打扫的落叶,早已冷却的炼钢炉露出锈迹。
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工业重镇都是左派的大本营,但在炼钢炉停转一年后,在2014年的选举中,国民阵线的恩格尔曼当选市长。
在去年的美国总统选举中,“锈带”选民的支持是把特朗普推入白宫的重要力量。常被形容为“欧洲特朗普”的勒庞,也将位于“锈带”的阿扬日视为一个标志性的选区,希望阿扬日的胜利能够复制到全国范围的总统大选。
在复活节集市上,一个集市摊主毫不掩饰他对国民阵线的支持。“法国需要改变。有人说勒庞不好,我不这么认为。国民阵线关心边界、移民和工作,我都赞同。”
生活在阿扬日的人看到,国民阵线执政以来最明显的变化是市区的街道变得更加干净整洁,街上也出现了更多警察。
阿扬日市政厅负责环境事务的伯纳德·霍夫说,在恩格尔曼当选市长后,他们将原来社会党市长计划用来改造戏院的预算花在了民生工程上,增加了市政警力、修建停车场、为60岁以上老人提供免费巴士。
和其他锈带城镇一样,阿扬日也过于依赖单一产业。随着当地钢铁业的衰败,工作机会越来越少。
伯纳德是典型的阿扬日居民,在当地钢铁厂当了40多年工人。他最初是法国共产党支持者,后来转向社会党,现在则是国民阵线的成员。在上世纪70年代,他认为共和党停留在喊口号上,于是转向了更为实际的社会党。到了80年代,随着他的关注点转向对移民的不满,他在国民阵线创始人老勒庞那里找到了共鸣。
在伯纳德年轻时,阿扬日的钢铁厂还属于温德尔家族。18世纪初,温德尔家族在洛林地区购买了一家钢铁厂。到了20世纪初,温德尔家族的业务已经发展成为欧洲最大的钢铁制造商。如今这里则是钢铁巨头安赛乐米塔尔法国业务的一部分。
在2012年的总统大选中,阿扬日钢铁厂的存废是一个焦点问题,当时安赛乐米塔尔正在考虑关掉炼钢炉。社会党总统候选人奥朗德特地来到现场,他穿着一身西服和一些工会代表爬上一辆车的车顶,拿着麦克风对在场的工人许诺当选后将制定法案保住工厂。
但奥朗德当选七个月后,他的社会党政府却与安赛乐米塔尔达成协议:关闭阿扬日的炼钢炉。尽管公司将继续向钢厂的其他部门投资1.8亿欧元,但工人失去了原来的工作,他要么提前退休,要么被转到别的工作岗位。
当炼钢炉红色的火焰渐渐熄灭,一些工会成员集结在了一起举牌抗议,抗议牌上用大写字母写着:背叛。工会成员帕斯卡·格里梅从那天开始不再支持社会党,转向了国民阵线。他并不认同勒庞的主张,但却希望通过选票使主流政治家在面对勒庞的崛起时反思一下:选民想要的是什么?
尽管受益于工人对社会党政府关闭炼钢炉的不满,但恩格尔曼上台后没有寻求重启。他说,“我不对选民撒谎。我向他们提供一个明确的方案:安全、整洁、降低税费、减少债务、道路建设、对学校的改善,这些是市长可以做的事情。”恩格尔曼曾经是一名极左的工会成员,因为对移民和伊斯兰的担心而在2010年转变立场。
和其他锈带城镇一样,阿扬日也过于依赖单一产业。随着当地钢铁业的衰败,工作机会越来越少。困扰法国的高失业率问题在阿扬日更加严重:17%的失业率远远超过全国10%的水平。
为了寻找更好的工作,阿扬日人将眼光投向不到40公里之外的卢森堡。大约三分之一的当地居民在每个工作日开车越过边境去上班,他们大多从事IT和金融业。
“如果没有卢森堡的工作机会,阿扬日的失业率可能会是灾难。”国民阵线摩泽尔省竞选办公室负责人赫维·霍夫感慨道。在阿揚日所在的芬斯河谷,1975年在工厂上班的人口为10万,现在只有1.5万;前往卢森堡工作的人数在1975年是2万,到了2017年已经达到8.5万。
“阿扬日曾经是法国重要的工业地带,但国家忘记了这里,工厂纷纷关门。勒庞将会重振工业。”霍夫说。
在奥朗德执政期间,他实施的一系列自由化改革使社会党失去了越来越多蓝领工人的支持。他们开始转向其他政党寻找答案,包括勒庞领导的国民阵线。
勒庞争取的目标选民正是那些认为自己在全球化进程中被遗忘的人群,尤其是法国前工业重镇的居民,以及对移民涌入和法国特性丧失感到担忧的人。
勒庞提出,外迁企业如果想把产品再卖回法国将被课以重税,如果不想被征税就要留在法国。她的想法与美国总统特朗普不谋而合,后者提出,如果美国企业将生产线搬到墨西哥或其他地方再把产品卖回美国的话,将面临高额边境税。
勒庞的另一个主张是重启法国的边界。如果她当选,边境关口将设置自动识别卡,在行人和车辆经过时进行检查。
与卢森堡接壤的阿扬日将成为重启边境的前沿阵地,这无疑将增加两地间的通勤成本。但霍夫回应说,重设边境不是不让人进入法国;在加入欧盟之前,法国与卢森堡原本就有边界,本来就要接受检查。
在恩格尔曼和他的支持者为勒庞拉票时,国民阵线的反对者则在几公里之外的科尼扬日举行了一场反对国民阵线的漫画展。组织这次展览的是一家讽刺漫画协会,成立于2015年1月巴黎《查理周刊》编辑部遇袭之后。
展出的漫画中,勒庞的头像经常与特朗普或者纳粹标志一起出现。其中一幅画上,法国的英文单词FRANCE被分成了FN(国民阵线)和RACE(种族)。负责组织展览的亚历山大·福尔对勒庞反穆斯林的态度感到担忧。
他的协会曾经申请在阿扬日举办这次展览,但没有收到回复,于是选择了邻近的科尼扬日。这里目前仍由左派执政,不过执政者已经感受到国民阵线的威胁。市长法布里斯·塞巴说,国民阵线正在抢占他们的地盘,支持率紧随其后。科尼扬日也同样遭遇了铁矿、钢厂关门。
在国民阵线执政一年后,斯蒂芬·卡萨格兰德离开阿扬日,搬到了一个名叫圣尼古拉的村镇。他的曾祖父早年从意大利移民到法国,到卡萨格兰德这代,已经是第四代阿扬日人。卡萨格兰德在阿扬日生活了40多年,他的父亲至今还在那里生活,他之所以离开是因为无法忍受国民阵线的执政。
“虽然市中心变干净了,但周边却没有改善,那不过是形象工程。”卡萨格兰德说。
随之而来的还有针对低收入家庭的补助被取消,文化方面的预算遭到削减,尽管老人群体得到照顾,但其他群体仍被忽略。在阿扬日表面的和平之下隐藏着冲突。
卡萨格兰德如今是一名救护车司机。在阿扬日时,他曾是一名钢铁工人,在安赛乐米塔尔工厂上班。奥朗德食言后,他的一些同事由于不满,转而支持国民阵线。但卡萨格兰德没有改变他对国民阵线的看法。在他看来,国民阵线是一个仇外的法西斯政党。“自由应该是所有人的自由,我不能想象只有少数人的自由。”
因为批评属于国民阵线的市长,卡萨格兰德失去了朋友。他在脸书上创建了一个反对国民阵线的页面,还遭到了威胁。卡萨格兰德的父亲也成为了国民阵线的支持者,由于与父亲政见不合,他很长时间没有与父亲往来。家乡对这个生活在异乡的人已是过去。
在今年11位总统候选人中,卡萨格兰德没有找到一个可以信任的人。“我还是会去投票,那是我的权利,只是我会投一张空白票。”
阿扬日的愤怒和迷失在法国不少地方存在:工业衰败、工厂外迁、移民、对政治的不满、对未来的担心、对社会不平等的忧虑。国民阵线在阿扬日的成功具有某种程度的典型性,但又并非如此。
阿扬日的钢铁产业没有完全衰败,在与科尼扬日的交界处,还有英国钢铁的厂区,继续收到来自法国国家铁路公司的订单;这里生活着来自摩洛哥、土耳其、波兰、阿尔及利亚等地的外来移民,他们当然不倾向于支持一个排外的政党。
对于阿扬日人来说,选择支持国民阵线更像是一种抗议,以表达对现实和政客的不满。支持恩格尔曼的人并不同意国民阵线的所有主张。其实,2014年的选举中,恩格尔曼得到的票数有限,1万多选民中,他只得到了2000多张选票,将近一半的人放弃了投票。他的胜出也与当时社会党的颓势有关,一直合作的社会党和共产党在选前分裂,社会党的团队也老了,不懂选战策略。当恩格尔曼以年轻、愿意倾听的姿态出现,就胜出了。
国民阵线执政三年多之后,社会的本质问题还在困扰着阿扬日:失业率居高不下、人口老化、新移民到来。一些年轻家庭搬来只是因为它毗邻卢森堡,他们对当地政治不感兴趣,也没有在地方市政选举中投票。
阿扬日圣马丁教堂外的中央咖啡馆是当地人最常去的咖啡馆之一,人们聚在一起打牌,买彩票,看赛马节目,喝咖啡,聊天。71岁的拉霍夫·赛义德几乎每天都来。他出生在阿尔及利亚,曾经是一名军人,退伍后当过卡车司机。
对赛义德来说,来到阿扬日生活与政治无关,只是因为他在部队结识的好友来自阿扬日,于是在20多年前退伍时他也来到这里定居。“我不反對谁也不支持谁,对我来说,谁执政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