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衍庆
“猛犸象和披毛犀在冰河世纪灭绝,
由于它们被埋没在西伯利亚的冻土层里面,
仍然存有很多细胞遗传物质,
有人设想把它的遗传物质提取出来,
在亚洲象的子宫里繁殖。”
坐落在京西的“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名字读起来确实很长,究其源头,乃是1929年成立于北京(时称“北平”)主要从事周口店北京猿人遗址发掘及化石研究的原“中国农商部地质调查所新生代研究室”,蔡元培先生曾称赞其为“享有中国第一个名副其实的科研机构的盛誉”,足以见证中国地质事业创始之悠久。
今天的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位置与大街对面同样有着百年历史的北京动物园遥相呼应,莫非只是个巧合。
身负《西藏人文地理》杂志“西藏阿里地区冰期动物考古与发现”选题的拍摄任务,我们来此拜访了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副所长邓涛博士。因其工作繁忙,能约到常去野外考察的邓涛博士,并能亲眼目睹从西藏阿里札達盆地出土的史前动物化石也是一次非常难得的机缘。
我与邓涛博士素未谋面,他早已迎在门口。经常在野外考察的邓博士那晒成棕色的面庞上佩戴一副眼镜,给人的印象坚实而儒雅。我正努力思忖开场白,邓涛博士却直截了当地将我们引至研究所的动物化石标本库,我亦如愿以偿。从资料上获悉,研究所目前收藏有20多万件化石标本及现代动物的骨骼标本。进入寂静的标本库冷眼望去,带轨道的标本收藏铁架依次排开不见尽头,规模可见一斑。几百万年的史前动物化石标本似乎正在沉睡着等待着人们的唤醒。
邓博士来到标本架前摇动侧面的把手,慢慢展开铁柜之间的空隙,一侧的标本架内收纳了几十年来从西藏阿里地区出土的化石标本,他将其中一层插着“西藏”标签的标本抽屉徐徐拉开,一组2006年从札达盆地出土的三趾马化石标本斑斑驳驳,它们所透射出的远古气息,不由令人心中肃然,博士直奔主题娓娓道来:
“三趾马个头不大,身量和现在的藏野驴差不多,它和犀牛同属于奇蹄动物,比方说你买回个猪蹄回来吃,你会发现猪蹄中间的两个蹄子很大,另外两侧的蹄子完全是不着地的,骆驼也只有两个蹄子,我们把这类动物叫偶蹄动物……”博士掰弄着手指如数家珍。
“那么,三趾马会不会是藏野驴的祖先呢?”我问。
“不!不是的,三趾马与马和藏野驴有一个共同的祖先,它们是两条不同的分支,马和藏野驴这种一个蹄的一支一直延续了下来,但三趾马的一支最后灭绝了”。“这些化石发现的时候已经很破碎了,作为一副骨骼来说还算基本完整,包括一些很微小的骨头,都是我们一点一点地把它们收集起来,将来我们也可能整个把它复原出来,但是目前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做研究,先把它的来龙去脉搞清楚。”博士指着三趾马化石说道……
经常做科普演讲的邓博士驾轻就熟,直观形象、深入简出地向我们讲述着这些基础知识,引导着我们的想象,一盒盒支离破碎的碎骨化石仿佛穿越时空,有如立体拼图般地各就各位,一幅生动形象的三趾马画面在我脑海中逐步呈现。
为了提高效率,我们于是边聊边拍。依据现场拍摄条件摆放各类化石、调整器材、布置灯光,邓博士此时也转换角色为我们担当起模特来了,工作进行得井然有序。
接下来出场的是同期出土于札达盆地的大个头披毛犀化石,这尊化石头骨长将近70多厘米,不难确定,它比现在的犀牛的个头大出很多。
“这只披毛犀的角生得非常特别,和我们在对面动物园看到的的犀牛不同,现在的犀牛角是圆锥状的而且短短的,而它的这个角很特别,是很长很长的一个角,横断面则是扁的,这个角是干什么用的呢?我们可以从它的复原图上看到,这只长在头前端的角原来是用来扫雪的。”
我调出手机里的披毛犀复原图仔细对照,对披毛犀用角来刮开覆盖在草上的雪来吃草这个特点啧啧称奇。
由于我正在为本期专辑绘制所需的动物复原图,所以对有关动物复原产生了极大兴趣,对披毛犀毛发的长短和色彩的推断提出疑问。
“我们已知的犀牛生活在热带,所以毛发是很短的,而披毛犀则是生活在比较寒冷的地带,另外,在西伯利亚冻土里面,披毛犀连毛带皮肤整个都冻在里面,所以关于披毛犀长着一身长毛可以确认无疑,已经不是想象出来的了。我曾经第一次在巴黎博物馆见到它的时候,我的博士后导师抓起一撮金发问我,这是什么?我猜测,要么是猛犸象的,要么就是披毛犀的,最后答案是披毛犀。这个毛发的金色类似现在的一种金色牦牛,比牦牛的毛发还要长。”
“我们现在画的这些图中有些是国外画家的作品,另一些由所里的签约画家绘制的。”博士一边指着墙上的一排古生物复原图片,一边回答着我的问题。
“先是根据化石画出一个骨架结构,然后根据和骨骼的关系画出它们的肌肉。这些作品用途不同,作为研究用的,我们画的必须要一步一步严谨地构造它们,骨骼有多长,肌肉有多厚,是根据附着骨骼上面的痕迹,以及相互的对应关系来确定。判断难度比较大的部分像毛色、花纹之类,早期的东西有很多推测性,比如非洲斑马是有条纹的,蒙古的马花色比较单调,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它们所处的环境不同,热带的色彩比较鲜明,如果色彩单调在背景里面很容易暴露,所以热带动物花色比较复杂,相反地,寒带的草原很单调,斑马这样的会很容易暴露,出于这样的原因,我们研究化石的同时要研究它们的生存环境以及它们的地理位置,我们判断它们所处的环境有很多方法,通过植被里面植物和花粉的化石,可以知道它是生活在草原上还是森林里的哪个部分,知道当时这些环境里的动物是怎样的。我们目前研究有一个很大的进步,就是取得毛发的DNA染色体片段,还有就是在皮肤和毛都没有的情况下,可以发现它们还保存在地层里的色素,比如黑色素。”
博士指着墙上一幅一亿多年以前的鸟类插图继续说道:“这是辽宁出土的鸟,我们找到了这种鸟的色素,知道它的色素是黑色为主的,那些绿色可能与它的生存背景有关,并且有越来越多的依据,多数情况是根据它的背景环境推断。”
用科学方法导出的结论才是古生物绘画复原的前提,这让我对古生物复原绘画有了全新的认识,受益匪浅。
“最近有人提出一个大胆的设想——复活猛犸象。”
博士突然话锋一转,讲到这里,邓博士的故事油然地跌宕起伏,神奇莫测,更加令人期待起来了。
“猛犸象和披毛犀在冰河世纪灭绝,由于它们被埋没在西伯利亚的冻土层里面,有很多细胞遗传物质,有人设想把它的遗传物质提取出来,在亚洲象的子宫里繁殖。”
结果真是令人期待,难以想象!
“当然,这个路当然是很长很长的啦。”博士随即补充道。
博士从身高7米、体重24吨的世界上最大的哺乳动物巨犀讲到小型啮齿类动物,从依靠吃石子消化的鸟,讲到鹿角的生长规律,直至讲到史前时代化石的断代……
邓涛博士始终滔滔不绝,有问必答,他的博学素养给我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在紧张的采访时间里,我和编辑搭档燕子顺利完成了研究所内现场的拍摄,一个上午的内容尚没有来得及消化吸收,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午饭的时间很快到了,拍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
为了不再耽误百忙之中邓涛博士更多的时间,我决定采用简便高效的方式把问题集中起来用微信传递给邓博士。
翌日,收到邓博士的回复,有关采访中的问题,邓涛博士逐条作了提纲携领、简明扼要的回答:
《西藏人文地理》:布氏豹出土了头部化石并以绘画的形式复原了头部外观,但身体的其他部位是什么样?和现在的豹有何不同?
邓涛博士:布氏豹体型与现在的云豹接近,比雪豹小10%,体长约1米,体重约65千克。由于生活于高山岩石地带,其毛色应为灰白,具黑褐色斑纹。
《西藏人文地理》:您对古生物复原绘画图应本着什么原则,对尚不能推断的部分是否可以发挥想象?
邓涛博士:对古生物复原绘画应本着科学的原则,对尚不能推断的部分,一是要根据比较解剖的相关性规律进行判断,二是要根据亲缘关系分析结果参考与其最接近的类型。
《西藏人文地理》:有两张披毛犀复原图(如下图),分别出土于不同年代和地区,外观却相差很多,哪张复原图更接近原貌?
邓涛博士:最后披毛犀(上图)因为有永久冻土或沥青湖中保存的肉体标本,因此复原形象是真实的。西藏披毛犀(下图)有合理的比较解剖学基础和最后披毛犀的对比,因此其复原图也是可靠的。
《西藏人文地理》:能不能再讲讲三趾马,三趾马是不是物种退化或者说进化过程中的一种状态?最后由趾到蹄的变化主要原因是什么?
邓涛博士:所谓进化或退化都是演化的不同表述,根据达尔文理论的观点,生物以不同的方式适应环境,适者生存,这就是演化过程,因此不能说脚趾的减少是退化。马的演化并不是由趾到蹄,最早的始祖马的脚趾端就有蹄。早期马类生活在森林环境,地表潮湿松软,在蹄后面还有肉垫;晚期马类生活在草原环境,地表坚硬干燥,肉垫消失了,三趾马就是一种晚期的马类。马类演化的主要原因就是为适应气候变化导致的环境改变。
《西藏人文地理》:喜马拉雅地区由海洋而演变为陆地再到世界屋脊,目前有没有发现一些海洋生物化石?
邓涛博士:在青藏高原有相当多的海洋生物化石发现,如中生代的无脊椎动物菊石和脊椎动物喜马拉雅鱼龙。
《西藏人文地理》:由冰期动物“北极起源”说修正至“高原起源”说,“西藏冰川期动物起源地”的名片对包括旅游资源在内有什么意义吗?
邓涛博士:冰河世纪及冰期动物受到广泛关注,电影《冰河世纪》中的角色家喻户晓,而它们的祖先都来自西藏,参观它们的起源地,显然能够吸引游客。这个故事的背景是青藏高原隆起和全球气候变化,也正是大众期望了解的话题。
《西藏人文地理》:当时札达土林的生态食物链是怎么样的,能不能初步地构建出来?
邓涛博士:上新世札达的生态环境是一种湖畔的高山草甸,食草动物丰富,食肉动物繁盛,共同构成完整的食物生态链。
《西藏人文地理》:为何雪豹和盘羊至今在青藏高原依然有分布,而布氏虎、披毛犀和三趾马却已经灭亡?
邓涛博士:布氏豹与雪豹是演化的关系,即它的后代仍然生活在青藏高原。在相同生态环境中,披毛犀在高原的绝灭来自于偶蹄类中具反刍特性的牛科动物的竞争优势,三趾马的绝灭则在于运动功能更强的单蹄的真马的竞争优势。
《西藏人文地理》:现在关于札达古生物考古还有哪些未解之谜?下一步的青藏高原古生物考古,还会关注哪些热点或哪些方向?
邓涛博士:札达的古生物考察还有许多未解之谜,例如在青藏高原广袤的空间里,为什么这些化石会集中在小小的札達盆地?还有哪些冰期动物的祖先生活在青藏高原?青藏高原逐步隆升过程中生物如何协同演化?等等。
《西藏人文地理》:除了札达盆地之外,是否古生物的遗址在阿里其他地方乃至在青藏高原的很多地方都有丰富的分布?
邓涛博士:古生物化石地点在整个青藏高原相当丰富,它们对阐明高原的隆升演变历史具有重要的意义。
《西藏人文地理》:随着今后对阿里地区的考古研究,有什么新的期待,未来是怎样的?
邓涛博士:我们前期重点主要集中在哺乳动物方面,未来在鱼类化石和植物化石方面期待更大的突破。
当此篇文字落笔之际,回想起来,现在的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与大街对面的北京动物园相邻并非偶然,身处大街两侧的那些物种的生死存亡之间,隐藏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需要一代代学者们用智慧慢慢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