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的流派演进与发展反思

2017-05-16 22:22马雪松
理论探索 2017年3期

马雪松

〔摘要〕 新制度主义政治学作为当代西方政治科学研究的主导范式,持续推进了制度分析的理论前沿,但在自身学科属性的基本议题上仍存在疑义。一部分制度研究者在此背景下摆脱狭隘的政治科学立场,从社会科学发展以及多学科交融贯通的角度,思考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的起源以及新论题同旧传统的关联。包括理性选择制度主义、历史制度主义、社会学制度主义、建构制度主义在内的新制度主义政治学四个流派,在其演进发展中受多个学科影响特别是在社会科学板块构造作用之下,呈现出多重焦点、层次分化与领域延展的特点。在学科定位及流派演进基础上作出综合反思,可以发现新制度主义政治学愈加关切超越政治科学内部流派细分的格局并致力推进不同制度研究取向的交汇融合,围绕内生制度变迁、观念和话语分析以及修辞制度研究等问题进行深入理论阐释,兼重科学化和人文化的研究途径并在建构机制和时序分析的方法论领域颇有建树。

〔关键词〕 新制度主义,流派演进,发展反思,政治科学

〔中图分类号〕D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175(2017)03-0090-06

新制度主义发端于20世纪70年代社会科学在制度分析方面的突破性成果,并于80年代经过政治科学、社会学、经济学领域奠基性文献的梳理界定而形成身份自觉意识。政治科学的新制度主义经历了传统制度研究的推陈出新并从学科边缘向核心领域迈进,在研究领域扩展和内容深化方面取得可观成就,其各流派在累积现实解释力的同时致力于提升理论建构水平,由此逐渐成为当代西方政治科学研究的主导范式。

一、社会科学视野下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的起源

按照通行观点,马奇与欧森发表于1984年的论文《新制度主义:政治生活的组织因素》,在新制度主义政治学发展中具有里程碑意义。霍尔与泰勒发表于1996年的论文《政治科学与新制度主义三个流派》,则为历史制度主义、理性选择制度主义、社会学制度主义的三分法赋予权威依据。这两篇论文为新制度主义政治学设定了核心研究领域,提出了受到普遍认可的解释逻辑,但是基于政治科学角度审视新制度主义的确立及演进,仍面临亟待澄清或深入阐释的一系列问题。某种意义上,政治学者特别是早期历史制度主义者倾向于从政治科学自身把握制度研究路径的做法,很可能对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的演进发展设置了障碍,这具体表现为新制度主义政治学在自身起源、新旧分野、流派划分问题上引发了来自社会科学各领域的质疑及批判。

在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的起源问题上,历史制度主义往往强调新制度主义和行为主义的决裂,但行为主义虽然反对非理论化取向的经验研究和历史取向的宏大叙事,并重视一般化的系统理论和应用性的調查方法,却并未将历史分析排除在政治科学领域之外。理性选择制度主义同样批评行为主义由于忽视社会结构而落入原子论的窠臼,并通过对社会学和经济学的优势和不足进行比较并借鉴社会学的嵌入性观点,指出忽略制度分析的做法也存在于理性选择理论之中。以此作为契机,理性选择制度主义的制度分析关注嵌入社会情境的选择活动,创造性地论证了结构诱致均衡的含义及机理。社会学制度主义作为政治科学特别是历史制度主义指称的对象,该流派的形成和发展较历史制度主义和理性选择制度主义而言存在更多歧见。历史制度主义承认社会学制度主义主要源自社会学组织理论,但是多侧重从规范和认知的双重文化向度以及工具逻辑同适宜逻辑的对立视角,对社会学制度主义的丰富内涵进行裁剪。相比之下,组织社会学认为新制度主义源自伯格与拉克曼的社会建构论,他们对共享知识和信念结构的阐释揭示了认知框架比规范系统承载更多功能,从而为社会学的制度分析赋予新的属性。〔1 〕16

在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的新旧分野问题上,历史制度主义宣称其复兴了政治科学重视制度的传统,但同其他流派相比却更多强调新旧两种制度主义的分歧。历史制度主义批评旧制度主义太过关注正式结构和法律体系,对政治体系予以描述性说明,从静态稳定而非演进发展的角度看待制度,偏重历史分析而非理论研究,道德哲学色彩浓厚而较少涉及实证科学方法。〔2 〕3-6理性选择制度主义的理论内核来自经济学,研究议题和方法工具包括新古典经济学的理性假设和均衡理论、新制度经济学的交易成本和历史分析、社会学的嵌入性理论以及政治科学的公共选择理论。由于无法在理性选择理论的早期阶段找到制度分析的踪迹,所以很难从新旧嬗变的角度认为理性选择制度主义属于新的制度研究路径。对于社会学制度主义来说,新旧之别的问题显得更为复杂。社会学对组织趋同性的研究揭示了制度环境和文化机制的突出作用,因此相对于青睐技术环境和行动效率的传统制度学派而言具有更新意义。但是主张社会学同经济学交汇融合的研究者认为,社会学制度主义的新颖之处应体现为接纳个体主义方法论,并对约束条件下的理性选择行为做出深入探索。〔3 〕12

在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的流派划分问题上,彼得斯以及霍尔与泰勒的观点最具影响力。彼得斯区分了规范制度主义、理性选择制度主义、历史制度主义、经验制度主义、社会学制度主义、利益代表制度主义、国际制度主义七个流派,之后又增添了话语制度主义和建构制度主义。但如此繁琐的划分方式可能反映出界定标准的错综复杂,比如马奇与欧森被彼得斯视为规范制度主义的代表人物,被霍尔与泰勒归入社会学制度主义流派,还被社会学组织理论者贴上历史制度主义先驱的标签。霍尔与泰勒的三分法受到不少制度研究者质疑,比如海伊与文科特指出理性选择制度主义和社会学制度主义各自坚持的算计路径与文化路径,实际上基于两种相异的社会本体论并存在难以逾越的鸿沟。历史制度主义由于在两种社会本体论之间游移不定,不仅使它缺少坚定的分析立场,还会因接受理性选择制度主义的个体主义方法论而失去作为独立流派的资格。〔4 〕在传统的三分法以外,政治科学受社会理论、分析哲学和国际关系研究影响,愈发重视观念、认知、利益的社会建构性质,由此孕育产生了建构制度主义这一最新流派。〔5 〕82同历史制度主义和理性选择制度主义相比,建构制度主义更主动地从社会科学各学科当中汲取养料,也进一步表明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的研究领域实际上并不限于政治科学。

由此看出,新制度主义政治学虽然持续推进制度分析的理论前沿,但在自身学科属性这一基本议题上仍存在疑义。一部分制度研究者开始摆脱狭隘的政治科学立场,从社会科学发展以及各学科交融贯通的角度,思考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的确立以及新论题同旧传统的关联。

一方面,从社会科学角度审视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的确立,可以将历史制度主义看作社会科学背景下行为主义同历史分析结合的产物,其研究取向和问题意识则明显倾向历史分析和制度理论。历史制度主义对旧制度主义研究立场持批评态度,在改造结构功能主義基础上发展了新国家理论,其早期阶段往往从宏观层次阐释制度对互动过程的塑造作用并对行为主义的部分原则加以取舍。与此同时,政治科学中秉持新实证主义路线的理性选择理论批评源自社会学的结构功能主义,通过吸纳规则、程序、结构等制度要素而发展为理性选择制度主义。历史制度主义早期阶段对建构主义及观念、规范、价值因素的排斥,使其从政治科学角度界定了社会学制度主义这一流派。从社会科学角度审视新制度主义政治学,还可以发现在文化途径或算计途径、归纳方法或演绎方法、宏观视角或微观视角的差异及对立当中,各流派都不同程度地共享现代主义及经验主义的认识论。〔6 〕93社会科学的逻辑实证主义、历史主义和建构主义传统在方法论上的分歧和争议,对新制度主义政治学各流派的演进发展产生不同影响。例如,理性选择制度主义关注实践规律并试图从中提炼普遍适用的理论,以此增进政治研究的科学化事业。历史制度主义认为历史研究有助于整合行为主义和制度分析,促进历史制度主义同实证主义制度理论交融。受社会科学建构主义思潮影响,一些新制度主义政治学者关注社会实在具有主观意义和客观真实这两重属性,强调知识在个体身份建构以及个体同社会结构互动中的作用,并将观念、规范、价值因素当作制度研究的关键变量。

另一方面,从社会科学角度审视新制度主义政治学新论题同旧传统的区别,能够清晰看到历史制度主义和理性选择制度主义的制度研究大纲不仅同经济学、政治科学、社会学研究传统具有密切联系,还从中持续汲取丰厚资源。〔7 〕1-2某种意义上,可以把历史制度主义、理性选择制度主义、社会学制度主义看作社会科学中分享组织理论旨趣的制度分析路径。对此,马奇与欧森指出组织在政治生活中的重要地位,两人对适宜逻辑、制度情境和社会化的重视也可看作组织分析中的新制度主义向政治领域进发的宣言。历史制度主义对制度的理解受到霍尔与斯考切波研究成果的影响,前者指出制度因素的基础性作用由决策中的组织以及组织中的关键位置反映出来,后者申明现实主义组织分析路径对历史制度主义的吸引力。〔8 〕通过借鉴经济学和公共选择理论的组织研究成果,理性选择制度主义的研究大纲受到组织分析的塑造。组织理论在社会学当中经历了传统研究的更新以及从学科边缘融入核心领域的双重进程,目前已有众多社会学者对此进行阐释。但是对经济学和政治学而言,仍需进一步说明受社会学组织理论影响而形成的研究取向,如何在社会科学背景下汇聚成新制度主义并逐渐占据政治科学的主流地位。

二、新制度主义演进中的多重焦点、层次分化与领域延展

将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的确立和发展置于社会科学背景及问题意识当中,能够消解学科本位立场的束缚作用,从而对其各流派的演进脉络进行全面把握和深入考察。本部分探讨新制度主义政治学流派演进这一议题,分别对理性选择制度主义、历史制度主义、社会学制度主义、建构制度主义四个流派展开分析。阐释上述三个流派并关注产生于社会科学板块构造的建构制度主义,有助于理解新制度主义政治学演进中的多重焦点、层次分化与领域延展。

首先,理性选择制度主义是理性选择理论与制度分析结合的研究路径,代表着新实证主义政治学的主体部分,并同新制度经济学和关切微观行动领域的社会学共享相近的理论假定和解释逻辑。该流派的奠基者谢普斯勒指出理性选择制度主义不仅为社会科学注入活力,还为政治科学赋予微观基础和均衡研究框架,并运用演绎方法和比较静态分析提出一系列可被检验的假设。〔6 〕23其一,理性选择制度主义在具体分析中往往侧重偏好、权力、观念等不同焦点。一些研究者考察政治联盟的产生并解释偏好形成以及受制度影响而发生转化的途径,一些研究者运用演绎方法构建关于制度生成及发展的理论,还有研究者关注非均衡条件下社会及政治的变迁,从建构主义角度提出更富动态性的分析模式。其二,理性选择制度主义在分析层次上呈现分化特点。一些研究者致力于超越宏观层次和微观层次上的对立观点,在承认文化作用的基础上指出理性选择和效益最大化能够影响社会的宏观层面,另一些研究者关注公共政策的微观层面,探讨理性选择制度主义同行为主义结合的必要性和可行性。〔9 〕理性选择制度主义分析层次上的差异还体现在研究者对结构化程度不同的制度予以关注,其中涵括行政机构、内阁、法庭、选举体制等正式制度,以及集体行动、协调活动、合作机制等产生均衡效果的互动模式。其三,理性选择制度主义通过探索前沿议题及消解限制因素使自身研究领域得以延展。温加斯特认为理性选择制度主义日益重视情感和认知对理性施加的限度,对不确定性条件和非完备信息的研究也推动它同历史制度主义在研究主题上发生交汇,谢普斯勒指出理性选择制度主义为克服自身局限而逐渐放宽严苛的理性假设,运用新制度经济学的交易成本分析并通过梳理历史案例从而接纳路径依赖和背景因素。〔6 〕33-34

其次,历史制度主义的理论渊源并不仅仅限于政治科学,比较政治经济学、新制度经济学、历史社会学、组织社会学均构成其更新旧制度主义视角、继承结构功能主义工具、提炼新国家理论框架的基石。尽管有学者乐观估计历史制度主义拥有整合其他制度主义流派的潜力,但早期历史制度主义者更多关注自身同理性选择制度主义的分殊,强调同社会科学其他制度分析路径的共存和竞争。〔10 〕721其一,历史制度主义重视关键后果的结构前提以及历史进程的时间序列,并在经验研究、分析工具和方法运用上呈现不同焦点。具体而言,历史制度主义在经验研究方面聚焦于比较政治学领域中的现代国家、资本主义、经济发展、政权体系、组织化社会行动,国际关系领域中的国家主权、全球治理、国际安全等议题,在分析工具方面聚焦于时序因素对制度起源和发展施加的影响,在方法运用方面则包括对一般现象的解释以及对具体政治发展模式的理解。〔11 〕1-2其二,历史制度主义在探寻制度起源及演化的原动力时,其分析层次同样有所分化。一些研究者关注精英人士对美国政治和公共政策的塑造作用,另一些研究者关切社会团体及草根组织对政府行动的影响,还有研究者从国家与社会互动的视角揭示制度发展同社会动员的相互构造。〔6 〕39-40 其三,历史制度主义的制度变迁研究取得了可观成就。就制度的内生变迁而言,有研究者将理性选择制度主义的博弈均衡同历史制度主义的路径依赖予以结合,阐释制度变迁的内生起源机理,其他研究者论述内生制度发展的整合性理论。就制度的渐进变迁而言,有研究者基于历史制度主义视角深入考察公共政策领域缓慢细微而循序渐进的改革过程。〔12 〕

再次,社会学制度主义产生于社会学特别是组织分析的研究传统,重视文化因素对组织形式和实践活动的影响,基于适宜逻辑而非后果逻辑理解规范结构、意义体系、认知框架对人类行动的引导及限制作用。〔13 〕其一,社会学制度主义在研究议题和基本主张上,强调嵌入社会场域的政治权力结构、文化价值及意识形态的重要功能,但在关注焦点上存在一定分歧。社会学制度主义的不同变体各自注重政治生活中符号秩序及规范秩序的作用,揭示文化、价值和观念因素对组织形态趋同施加的影响,并汲取传统学术资源以弥补制度理论在整体主义方法论方面的不足。同早期阶段侧重解释社会价值及观念背景对组织的影响相比,当前社会学制度主义更多关切各类组织和背景之间的互动。〔14 〕22其二,社会学制度主义的分析层次存在规范与认知这两种研究取向。社会学制度主义在规范取向上同组织分析的传统制度研究路径颇为相似,关注共享规范体系对个体行动及组织活动的影响;在认知取向上关注象征体系对社会生活的塑造及支持作用,探索文化因素中的符号、惯例、脚本对行动发挥的模板作用。〔15 〕其三,社会学制度主义在政治科学与社会学领域的应用积累了重要成果。国际关系建构主义考察有关适当行为预期的规范,以及构造国内防务和安全想象的国家认同,从中揭示利益的建构机制。〔16 〕107-108组织社会学同社会心理学的交汇促使一些研究者为制度研究提供语言学维度,延展了组织分析和话语分析的适用领域。

最后,建構制度主义作为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的最新流派动摇了长期以来历史制度主义、理性选择制度主义、社会学制度主义鼎峙的格局,反映了政治科学吸收社会学、语言学前沿成果并将观念和话语分析内化为自身组成部分。受社会科学建构主义思潮和国际关系建构主义理论的影响,新制度主义政治学在处理结构和能动性关系问题时主要从社会本体论层面理解二者之间的张力,而且以结构和能动性相互建构的动态视角思考相关理论命题和动力机制。其一,建构制度主义关注制度中的能动者如何运用观念和话语对意义进行阐释,并以此为制度变迁提供合理的替代性解释,但建构制度主义阵营里至少包含自称为观念制度主义和话语制度主义的两个变体。观念制度主义探讨意义在主体间产生的准因果效应,而且尤为关注意义实践及话语实践在不同主体的交往中被建构出来,以此追踪观念在调节复杂制度变迁方面的作用。〔17 〕193话语制度主义主张意义体系依据具体情境而发挥效应,行动者拥有诠释意义体系的能力,各式观念通过话语媒介相互沟通从而导致制度内在地发生变迁。其二,建构制度主义特别是其中的观念研究路径在分析层次上具有内在张力。就本体性而言,研究者各自坚持观念和物质的重要性并据此展开争论。就认识性而言,因果逻辑主张观念通过特定机制或自发过程而对政治后果产生影响,建构逻辑主张观念为话语提供相应条件并促成政治事件、行为或效果。〔18 〕1-3其三,建构制度主义本身就反映了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研究领域及内容的扩展。观念分析揭示出观念所能发挥的效果取决于它同适宜情境的配合,政治观念通过恰当表述而具有说服力。话语分析在现实方面综合了众多侧重观念和话语的公共政策分析,在理论方面为新制度主义政治学增添了沟通逻辑并致力于融合其他流派中的话语分析路径。

三、新制度主义研究的议题深化、理论建构与方法凝练

新制度主义政治学尽管逐渐占据西方政治科学的核心领域,但仍是社会科学各学科制度研究的前沿领域及各种观点交锋的阵地。对于已经步入而立之年的新制度主义政治学而言,在学科定位及流派演进基础上综合反思其议题深化、理论建构、方法凝练具有重要意义。

首先,政治科学的制度研究当前主要关注各流派的演进及相互借鉴,为避免这些流派各自的盲点成为新制度主义发展的障碍因素,需要基于社会科学的问题意识检视制度研究新途径和旧传统的内在关系,超越政治科学内部流派细分的格局并展望不同制度研究取向的交汇融合。其一,在社会科学和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的关系问题上,政治学者愈益重视社会科学在其整体演进背景下所提供的理论资源和分析工具。社会科学各学科之间持续发生交互影响,并对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的形态及内容发挥板块构造作用。具体来看,构成各学科制度研究主要源泉并为政治科学制度分析赋予灵感的组织理论,最初位于社会学、经济学、管理学的边缘地带,但在新旧嬗变过程中逐渐扩张至本学科的核心区域。社会科学的理论及方法被新制度主义政治学借鉴,一些学科当前经历的语言学、历史学、诠释学转向还为理解制度研究的发展趋势提供了助益。其二,新制度主义政治学为确立自身认同而与传统制度研究保持距离,这很可能忽视各学科内部制度研究的连续性并遗漏相关重要议题,从而不利于各流派的对话交流和彼此融合。长期以来,制度研究倾向于强调各流派相较早期阶段而言的独特性,甚少关注本学科传统制度研究成果的当代价值。从制度研究新途径和旧传统的内在关联来看,社会学制度研究的更新来自组织理论和建构主义的动力,新旧路径相互包容;政治学制度研究的更新反映了现代主义和经验主义的科学化取向,并未复归传统制度路径;经济学制度研究的更新同旧制度经济学几乎毫无交集,后者实质上更贴近社会学传统。由此可以推断,政治学的制度研究能够吸收组织社会学、社会语言学与社会建构论的成果,并基于科学化抱负同经济学的制度研究较好相容。其三,新制度主义政治学各流派受到社会科学建构主义不同程度的影响,推动了关切观念分析与话语分析的建构制度主义的产生及发展。建构制度主义作为新制度主义的最新流派,虽然确立于政治科学背景之中并注重与其他研究路径积极互动,但同其他流派相比,它更倾向于将观念和话语看作个体意识及心理活动而非由主体共享的实践活动,从而导致其忽略观念和话语的结构性特征。建构制度主义主张制度由观念的实质内容和话语的传播方式所塑造,重视交往沟通活动因而使其区别于强调科层体系或正式结构的其他制度研究路径。新制度主义政治学在纳入建构制度主义分析框架的同时,还致力于从社会科学角度审视建构相对结构和能动而言的社会本体论地位。

其次,政治科学的制度研究对不同流派及路径开展综合分析的同时,围绕内生制度变迁、观念分析及话语分析、修辞制度研究等问题进行了较为深入的理论阐释。其一,新制度主义政治学早期阶段具有明显的结构约束性色彩,多从制度外部探寻变迁的源头,但对制度在其形成以后的演变却较少说明,一些制度研究者于是从理论角度思考行动者的阐释活动对意义发挥的作用。具体而言,行动者关于自身处境的看法,同背景结构向行动者策略施加的影响相比,两者在重要程度上往往差别甚微。行动者的动机及偏好在根本上具有观念性和规范性特征,因而并不只是简单反映社会背景和物质环境。政治生活中的行动者除了关切物质利益,还通过对利益予以识别和加工而使自身看法转化为行动方案,并随时对动机和手段加以权衡。这意味着人们无法从制度环境中推导出行动者的偏好集合和行为逻辑,所以利益可被视为社会的建构物,观念则构成了制度的基石并在制度形成以后继续施加影响从而产生路径依赖效用,这也为内生制度变迁理论提供了解释逻辑。〔6 〕63-64其二,新制度主义政治学在容纳建构主义路径的过程中着重对观念分析与话语分析作出理论阐释。观念分析基于结构性和观念性双重维度而把观念区分为典范、公众情绪、程式、框架四种类型,它们不仅限定了决策者的认知范围和规范情境,还为政策方案获得合法性而建构出众多符号和概念。观念由于会受到政策领域当中斗争的影响而发生变迁,利益、资源和权力的复杂关系于此时显现出来并不断发展。话语分析将观念與话语划分为认知性观念和规范性观念、协调性话语和沟通性话语两种类型。对行动者而言,制度兼具外在结构和内在建构的双重属性。行动者的自觉意识、自知之明及自我表达能力对应着算计逻辑、历史逻辑和适宜逻辑,同时还基于沟通逻辑而运用话语活动来维持或变革制度。其三,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的修辞制度研究路径受组织社会学和语言学影响,认为能动性内嵌于制度结构当中,应从修辞学角度审视语言对能动性的影响。修辞制度分析倾向于从内生性角度解释制度变迁,但不承认能动者有能力依据意图摆脱内嵌约束并变革制度,因此在人如何运用语词的问题上强调说服活动能够影响意义并塑造行动,同时在语词作用于人本身的问题上强调说服活动的沟通性质,从而揭示了语言对思维活动和选择活动的影响。在此基础上,修辞制度研究路径为制度理论提供了语言分析工具,从叙事分析、话语分析、比喻分析角度论述认知局限以及说服活动如何让语言发挥相应效果。

最后,政治科学的制度研究综合运用了数学模型、博弈论、个案研究等多种方法,但其作为社会科学分支学科的属性以及政治制度研究取向的特点使其兼重科学化和人文化,特别在建构机制和时序分析的方法论研究方面颇有建树。其一,社会科学及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的建构主义转向,某种程度上展示了因果论证和建构论证之间难以调和的张力以及解释和理解之间的分歧对立。建构制度主义主张,基于解释的因果论证关注某些条件为何动态地导致另一些条件出现,而基于理解的建构论证则关注规范、文化、观念、认同因素同适宜情境的配合如何导致另一些因素产生。这促使政治学者在制度研究中更加关注观念对政治行动发挥的建构作用,进而运用方法工具考察政治争论中的说服性权力和协商审议,如何向民主合法性的核心功能、政治利益及价值的建构和重构以及历史和文化变迁这三个领域提供关键动力。具体而言,建构制度主义认为在规范化过程与制度嵌入过程中现有观念被编码为认知滤镜,行动者藉此能够解释环境中的信号,而且在某种条件下还能够对这些认知滤镜予以质疑、发起挑战并进行替代。其二,路径依赖和关键节点是社会科学及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的理论内容,也是擅长时序分析的历史制度主义自身发展并向其他制度研究途径输出影响力的重要优势。历史制度主义重视历史发展中形成的路径依赖与意外后果,使用层叠、转化、漂移等分析工具对渐进制度变迁进行阐释,但关键节点因其倾向于导出路径依赖这一结果而具有强烈的历史决定论意味,故而难以为制度变迁提供内生性解释逻辑。〔13 〕针对该问题,一部分学者致力于考察制度中所涉文化因素对变迁的影响以及不同制度在此方面的能力差异,并从权力的自我强化角度探讨官员在何种制度条件下最有可能维持稳定或延滞变革。还有学者致力于消解路径依赖中的历史决定论倾向,重点考察制度变迁中由偶然性转折点引发的大量联系紧密的反馈活动,以及对此类活动造成干扰的一些因素。就这些反馈活动的先后次序而言,由于源自偶发事件中的反馈活动或干扰因素能够轻而易举改变甚至扭转先前步骤的方向,因此路径依赖并不意味着先前步骤对随后步骤方向的导引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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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编辑 王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