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无笔迹,非谓其墨淡模糊而无分晓也,正如善书者藏笔锋,如锥画沙印泥耳。书之藏锋在乎执笔沉着痛快。人能知善书执笔之法,则能知名画无笔迹之说。故古人如孙大令,今人如米元章。善书必能画,善画必能书,实一事耳。”赵希鹄认为,米芾善用笔,笔下藏锋,其画得益于其书法,其书不露笔迹,其画亦然。郭祥正《题米芾〈山水〉》谓米芾山水“远山浓淡几无影”,并非“模糊”,盖不露笔迹也。
陆游(1125~1210)《跋米老画》:“画自是妙迹,其为元章无疑者,但字却是元晖所作。观者乃并画疑之,可叹也。嘉泰癸亥(1203)四月二十九日,陆务观书。”(陆游《渭南文集》卷二九)米芾山水画“信笔作之”,友仁题字,子托父名以自贵,明矣。
朱熹(1130~1200)《跋米元章〈下蜀江山图〉》云:“米老《下蜀江山》,尝见数本,大略相似。当是此老胸中丘壑最殊胜处,时一吐出,以寄真赏耳。”(朱熹《晦庵题跋》卷三)张元幹有跋米元章《下蜀江山》,而朱熹所见当为摹本。米芾特爱润州山水之美,“当是此老胸中丘壑最殊胜处”,实为知人之言。
元好问(1190~1257)《跋伯玉命简之临米元章〈楚山图〉》:“巴东峡壁如駮霞,天凿荆门当虎牙。下有奔湍沉碧沙,直冲北顾如投家。云烟昏晓互明灭,朝看沃日暮吞月。远山如指近如拳,过客那知空一瞥。……”(元好问《中州集》卷六)此《楚山图》似为大画,不似米芾自述“知音求者,只作三尺横,挂三尺軸”者。
王恽(1228~1304)《南宫老仙〈雪山图〉》曰:“南宫玉堂春昼晴,琐窗雾垂幽思清。先生胸次几丘壑,淡墨落纸诗无声。白云灭没春山碧,万木淋漓元气湿。风烟自昔鹿门深,似爱庞公不浪出。襄阳云卧思怡悦,不为浓纤争巧拙。虚堂生白定何如,玉气柱空虹贯月。”(王恽《秋涧先生大全集》卷八)“鹿门”与“庞公”,即东汉末年名士庞公,其隐居襄阳鹿门山。“虚堂生白”,出自《庄子·人间世》“虚室生白,吉祥止止”,指心灵澄澈。米芾专爱润州山水,一生游宦,然此题画诗称米芾为“老仙”,为隐士,为道家,不亦谬乎?王恽又有《跋米元章〈芦雁图〉》:“西风万里下衡阳,水宿云飞固自双。似为叫群心事苦,不教相映睡秋江。”(《秋涧先生大全集》卷二六)此为首次记米芾有花鸟画。王恽乏知米芾之明,故其所指称米芾之《雪山图》《芦雁图》,亦有可疑。
周密(1232~1298)《云烟过眼录》卷二:“米老自画东山朝阳岩《海岳庵图》,率意而写,极有天趣。海岳庵西朝阳岩,背焦山,其侧有早来堂。其后自书《海岳庵赋》幷五诗,笔意奇绝,诚佳物也。”“海岳庵”见蔡絛《铁围山丛谈》卷六:“江南李氏后主宝一砚山,径长才咫,前耸三十六峰,皆大如手指,左右则引两阜坡陀,而中凿为砚。及江南国破,砚山因流转数士人家,为米元章得。后米老之归丹阳也,念将卜宅,久弗就。而苏仲恭学士之弟者,才翁孙也,号称好事。有甘露寺下并江一古基,多群木,盖唐晋人所居。时米老欲得宅,而苏觊得研山。于是王彦昭侍郎兄弟与登北固,共为之和会,苏、米竟相易。米后号‘海岳庵’者是也。”米芾建宅名“海岳庵”,在北固山甘露寺下,长江之滨。米芾子米友仁《潇湘奇观图》自题曰:“先公居镇江四十年,□□作庵于城之东高岗上,以‘海岳’命名。一时国士皆赋诗,不能□记。□翰林承旨翟公诗:‘楚米仙人好楼居,植桐崇岗结精庐。□(下)瞰赤县宾蟾乌,东西跳丸天驰驱。腹藏□(万)卷胸垂胡,论□(古)□(如)何决九渠。掀髯送目□(转)八区,欲叫虞舜□(起)苍梧。’”“□”为残字,漫漶不清,或为缺字。()内字按《全宋诗》翟汝文《赋米芾海岳庵》(卷一三九四)补。题跋中“翰林承旨翟公”即翟汝文(1076~1141),润州丹阳人,徽宗朝为礼局编修官,其必亲临海岳庵,故有此诗。周密所见《海岳庵图》,有米芾手书《海岳庵赋》,其必为真。
刘因(1249~1293)《米元章〈云烟叠嶂图〉二首》,其一:“笔势或传是阿章,短屏山影露微茫。苦心只办云烟好,不救(教?)人呼作米狂。”其二:“烟影天机灭没边,谁从毫末出清妍。画家也有清谈弊,到处南华一嗒然。”(《静修先生文集》卷十三)刘因为元初北地汉人,其故乡河北容城县长期属于辽、金,三十岁以前一介儒生,教授乡里,受朝廷征聘,短期为官,一说“数旬”,一说“数月”,平生未到南方,如何得见《云烟叠嶂图》?平生未见米芾真笔,故言“笔势或传是阿章”。
吴镇(1280~1354)《米友仁画卷》:“元章笔端有奇趣,时洒烟云落缣素。峰峦百迭倚晴空,人家掩映知何处。归帆直入青冥蒙,曲港荷香有路通。更爱涪翁清绝句,相携飞上蓬莱宫。”(《御选元诗》卷三十二)吴镇在米友仁画卷上题诗论米芾,诗题应为《米元章画卷》。
陆友仁(1290~1338)《砚北杂志》卷下引《倦游录》云:“桂州左右,山皆平地拔起,竹木茂郁,石如黛染。阳朔县尤奇,四面峰峦骈立。近见钱塘人家,有米元章画《阳朔山图》,米题云:余少收画图,见奇巧皆不录,以为不应如是。及长,官于桂,见阳朔山,始知有笔力不能到者。向所不录,反恨不巧矣。夜坐怀所历,作于阳朔万云亭。观之殆如是。”《倦游录》为北宋张师正(1017~1086)所著,然按《四库全书·子部·小说家类·东轩笔录》提要:宋魏泰喜伪作他人著书,如《志怪集》《括异志》《倦游录》,尽假名武人张师正。故此条引《倦游录》所谓“米元章画《阳朔山图》”,不可取信。
柯九思(1290~1343)《题米元章〈海岳庵图〉》:“我弃朝归海岳庵,千岩万壑绕江南。先生预拟归来计,不待临风雪满簪。”(顾瑛《草堂雅集》卷一,元刊本)柯九思所见《海岳庵图》,是否为周密所记者,尚未可知。
郑元祐(1292~1364)《题画山水》:“海岳庵前万顷云,髙深显晦属谁分。不因此老淋漓墨,那得溪山在练裙。”(顾瑛《草堂雅集》卷四)按诗意,此山水画应为《海岳庵图》,“此老”即是米芾,“练裙”见《画史》“余尝与李伯时言分布次第,作《子敬书练裙图》”。
杨维桢(1296~1370)《题米芾小景》:“烟雾林梢出,苍翠望中分。山溜杂人语,溪云乱鹤群。石梁逢释子,岩屋隐征君。皴皵谁家笔,披图有篆文。”诗后自注:“皵,七迹反,皮细也。米元章有皴皵画法。”(《御选元诗》卷四十一)此画有鹤群、释子,岩屋等,不似米芾山水小品 “信笔作之”。
吴海,生卒年均不详,约元惠宗至正末(约1357)前后在世,其《题刘监寺所藏〈海岳庵图〉》云:“前代画山水,至两米而其法大变。盖意过于形,苏子瞻所谓得其理者。是图山峰隐映,林木惨淡,长江千里之势宛然目中,胸次非有万斛风雨不能下笔。安得此笔尽画洞庭、三峡、石城、赤壁,使未至者若履其地耶!吾尝见真本于新安郑处正家,他皆临本。”(吴海《闻过斋集》卷七)周密《云烟过眼录》记《海岳庵图》“海岳庵西朝阳岩,背焦山,其侧有早来堂。其后自书《海岳庵赋》幷五诗”云云,然吴海所记“尽画洞庭、三峡、石城、赤壁”,可知不是一图。海岳庵在长江之滨,然《海岳庵图》非长江万里图之类,故周密所记为实,而吴海所记不能无疑。
周伯琦(1298~1369)《题米元章画〈青山白云〉》:“南宫神迈将军李,写丹青如泼墨水。川云江树指顾间,咫尺吴山数千里。小楼接栋山之阳,孤舟防櫂渡者将。桃源有路堪结隐,欲排大粒观圜方。”(周伯琦《近光集》卷二)此图以泼墨写川云、江树、吴山、小楼,孤舟,难辨真伪。
薛植,元末人,生卒不详,或与倪云林(1301~1374)同时,其《致云林徵君尺牍》(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曰:“……见假米南宫《海岳庵图》。谨授山甫卢君转达。此图拙古。俗眼罕识。……”自周密《云烟过眼录》记米芾《海岳庵图》,后数十年伪作多出。
张羽(1333~1385)《米南宫云山歌》:“……岂知南宫逈不群,一扫千古丹青尘。神闲笔简意自足,窈窕青山行白云。黄侯黄侯安得此,元气淋漓犹满纸。睛窗拂拭对高秋,恍惚神游华山里。生平画癖奈此何,为子试作云山歌。珍藏什袭子须记,世间名画今无多。”(张羽《静居集》卷二)此诗所歌者,或米芾《云山图》之属,神闲笔简,元气淋漓。
米芾自有其笔墨,即其《画史》所述“因信笔作之,多烟云掩映,树石不取细,意似便已”。宋元两代文献中所见评论,有与米芾自述相符者,如:
“楚狂澹墨扫绢素”,“反向烟汀辨江树”。(李彭《赋米芾所画〈金山图〉》)
“远山浓淡几无影,远树高低略带行。”(郭祥正《题米芾〈山水〉》)
“写林峦间烟云、雾雨、阴晴之变,以为横披。”(温革《跋米友仁〈潇湘图〉》)
“故能发云烟杳霭之象于墨色浓淡之中。连峰修麓,浑然天开,有千里远而不见落笔处。”(张元幹《跋米元章〈下蜀江山〉画》)
“遂得天趣。其作墨戏”。(赵希鹄《洞天清录》“古画辨”下“米氏画”条)
“率意而写,极有天趣。”(周密《云烟过眼录》卷二)
“元章笔端有奇趣,时洒烟云落缣素。”(吴镇《米友仁画卷》)
“不因此老淋漓墨,那得溪山在练裙”。(郑元祐《题画山水》)
“写丹青如泼墨水”。(周伯琦《题米元章画〈青山白云〉》)
“窈窕青山行白云”,“元气淋漓犹满纸”。(张羽《米南宫〈云山图〉》)。
率意以淡墨写云烟杳霭,烟汀江树,远树林峦,雾雨阴晴,自得天趣而元气淋漓,此即米芾山水画之面目。按此,宋元文献中所记米芾山水画其可取信者:
李彭所记米芾《金山图》
郭祥正所记米芾《山水》图
张元幹所记米芾《下蜀江山》图
朱熹所记米芾《下蜀江山图》
周密所记米芾《海岳庵图》
吴镇所记《米友仁画卷》(应为《米元章画卷》)
柯九思所记米芾《海岳庵图》
张羽所记米芾《云山图》
自米芾于润州信笔作山水画,至元末明初张羽时,三百年间文献所记米芾山水作品不足十件。若张元幹与朱熹所见《下蜀江山图》为同一作品,周密与柯九思所见《海岳庵图》为同一作品,则约三百年间所见米芾作品可谓寥若晨星。两宋至元末,兵燹相连,米芾山水画又何以存世焉?周密诚为收藏大家,所见米芾真品只《海岳庵图》一件,民间所记米芾作品又何足取信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