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静
玉竹(短篇小说)
○宋文静
宋文静,1992年生,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硕士。自幼喜好文学,潜心于写作, 笔耕不辍。 自2008年开始陆续发表文章,文章散见于《西部》《四川文学》《齐鲁文学年展》《全国高校文学排行榜》等近二十家刊物和媒体,曾获第九届全国大学生作大赛一等奖、第五届 《人民文学》 “包商银行杯”征文小说优秀奖、齐鲁文学年展小说优秀作品奖等不同奖项。
一
玉竹名字雅致,在同龄人的一堆“梅,兰,艳,菊”中,玉竹这名儿里里外外透着秀气。玉竹长得高挑,身段儿也好,像竹子的挺拔又像柳枝的柔软妖娆。她曾一度不喜这名字,玉竹,玉竹啊,像是在叫个男人。不过她也感觉无所谓,未出阁的时候,大多数人叫她大丫头,出阁之后就是谁谁家的了,谁还管她什么玉不玉,竹不竹的。
玉竹喜打扮,她有一双巧手,她喜欢把宽松的褂子收了腰儿,衣领或前胸绣一块儿红灿灿的牡丹或者鸳鸯,粗布衣服生生给改成了短款旗袍。玉竹腰板儿挺得直,穿上自己改装的衣服更是底气十足。一笑一颦,都散发着一股劲儿,一通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反正大伙儿都能感觉得到。玉竹她娘不喜欢玉竹自己做的衣服,更不愿意她穿出去“招摇”,眼见都十七、八了,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人家姑娘遮羞都来不及,她倒好,非把身段儿一五一十地晾出来,唯恐别人看不到。说来也奇怪,在饥饿的年代,很少有女人能像玉竹一样,胸上屁股上赘着肉了,大多都瘪得像个蔫黄瓜似的,身体上下一条直线。玉竹作为个姑娘家,能发育成这般模样,不得不让人慨叹,也不得不让她娘隐约担心。
玉竹她娘禁止玉竹穿她“瞎鼓捣”的东西,玉竹也不答应,也不拒绝,照样我行我素,气得她娘一把火将那些衣服付之一炬。玉竹恼了,一天没吃饭,第二天穿上宽大的青布褂子出去,人们瞧着她走路啊,扭头,弯腰啊,还是那股劲儿。滴溜溜的挡不住的劲儿。直到不久后,一个掉书袋的穷小子,他说话可谓一语中的,这姑娘身上啊,有韵味。搁到现在,那叫一个词儿“气质”。
刘水兴与玉竹结婚时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玉竹是他表姨家的叔伯侄女。他比她大半岁,按理说应该叫声哥。但她结婚前从来没叫过,甚至都没拿正眼瞧他一下。而刘兴对玉竹的感情可不是一天两天,只不过他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时不时拿个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刘水兴第一次见到玉竹的时候,他十六岁。他奉他娘之命来给表姨送白菜,当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跨入表姨家的门时,正好看见南墙根底下坐着一个姑娘,这便是玉竹了。玉竹正半歪着头缝什么东西,嘴角微微荡漾,阳光把她的头发渡成栗色,在空气里一跳一跳地跃动着。她时不时拿针在头皮上蹭蹭,随后又在一块布上穿针引线。动作是柔和的,宣腾腾的。不知名的小曲儿从她嘴里扑打扑打流出来,身子随着节奏轻轻摇晃。
咳咳,我表姨在家不?刘水兴问。
玉竹抬起头,挑了他一眼,你表姨是谁?
就是……就是这家的啊。刘水兴结巴起来,有点撒谎般的理亏。
玉竹的眼睛里什么东西扑腾了一下,她拿眼神顶着他,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刘水兴大跨步从玉竹身旁走过去,走得雄赳赳气昂昂,小心脏却抑制不住跳得厉害,血液把脸涨得通红。
结婚之后的刘水兴多次跟玉竹提起来,你不知道你那双眼多厉害,像是平白把我抽了一顿,我一下子就瘪了。这句说完,一定要补上下一句,以后不许你这样看别的男人,谁也不行。
玉竹那眼神儿,怎么说呢,凌厉着呢,一路望过去凉飕飕的,拉得人疼。又柔着呢,盛了水一般,把对方里里外外都泡软和了,滋润透了。怪不得后来有人说玉竹,她那眼勾人着呢,把男人的魂儿都勾跑了。
刘水兴在那个时候知道了玉竹的存在,从此便有事没事就往表姨家跑,借机去见玉竹。或是远远地望着,或是凑过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两句话,或是给她带几颗糖或小物件。刘水兴不习惯喊她名字,他喜欢叫她“大妹妹”。“大妹妹”三个字一出口,其他话又都淹没了,只剩下咚咚的乱了节奏的心跳。
二
玉竹穿着自己改装的对襟褂子进了刘家的门。布料是新的,那是老刘家送来的彩礼。殷红的的确良,领子剪出了弧形,一圈儿绣着荷叶边儿,收紧腰。最考究的应该是绣在胸前的那只三十公分见长的凤凰,高昂的头抵着衣领,翅膀蔓延在衣身上。这身行头从裁剪到刺绣再到最终完工,耗费了玉竹整整两个月的时间。这两个月的时间冲淡了她的忧伤,取而代之的是欢喜,不知道是欢喜这身嫁衣,还是欢喜结婚这件事本身。反正,不是欢喜刘水兴这个人。
玉竹不喜欢刘水兴,这不是什么遮掩的事儿。刘水兴每次来找她,她都找借口躲得远远的,万不得已碰上面,也是能把下巴抬多高就抬多高,眼睛永远朝着别处。刘水兴带给她的东西,她前脚接着,后脚一转手就丢开了。当然也有例外,收到的东西里要是有她喜欢或需要的,她也会留下来。东西有什么错,跟它较什么劲?玉竹接受某些东西时,就会这样宽慰自己。
玉竹不喜欢刘水兴的长相,她认为男的就该英气一点,而不是软塌塌的,一脸的怂样。她不喜欢他的没文化,肚子里没几滴墨水。虽然玉竹自己就念过两年书,但她很憧憬知识。十来岁的时候家里穷,又闹饥荒,玉竹她娘做主终止了她的学业。她娘说,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光管着涨脑子,知道自己的名儿咋写就行了,女娃子长大了还不是要嫁出去。玉竹没什么异议,反正那个时候她对学习这档子事既不排斥也不迷恋,得过且过又是一天,在哪儿不是过?只不过是从学堂转回了家里,地里。后来随着岁数的增长,她发觉自己越来越羡慕有文化的人。她改装的衣服就是从弟弟的书中看来的,然而具体的内容她就读不懂了,只得靠自己琢磨。玉竹不喜欢刘水兴说话的嗓音,不喜欢他那油腻腻的头发,不喜欢他说话前总是要“咳咳”一声,不喜欢他唤她作“大妹妹”,不喜欢他走路时总要把鞋底子磨出声响……反正吧,她不喜欢他的一切,不喜欢关于他的一切。
不喜欢的理由千千万,看哪儿都别扭。其实,玉竹厌烦刘水兴的主要原因还是,她的心已有所属。她从十七岁的时候开始喜欢那个人,远远地望着那个人,心湖上泛起一圈圈涟漪。那人叫郑建业,是她们村里读书读得最好的,还在县城上过几年学,后来被分到镇上教书。就是他把“韵味”这个词用到了玉竹身上。“文革”闹起来,郑建业丢了工作,从镇上回到村里,原本贫弱的家境更加不堪。
玉竹家跟郑建业家相隔不远,玉竹只要路过他家,必定在离家之前便已定好该穿哪件衣服,该酝酿什么样的目光,该把笑容扯到多少度,该怎样面对相逢时会显得比较自然。建业哥。称呼在她心里都暖和了。他唤她“玉竹”。很少或基本上没人这样称呼她。她本不喜欢这名儿,但她愿意听他叫。玉——竹——字正腔圆,每个音饱满又湿润,嘴唇轻轻地开合,弧起的嘴型像满月。听着听着,她越来越喜欢这个名字了。
刘水兴喜欢玉竹始于十六岁,玉竹喜欢郑建业始于十七岁。来早了一年和来晚了一年,在玉竹这里都是一视同仁。只是有一点不太地道,你玉竹心心念念地迷恋着郑建业,又把刘水兴送来的小玩意儿收得理所当然。
郑建业自然对玉竹也有好感,他比玉竹大三岁,读过不少“毒草”小说,对男女之事早已谙熟。他不可能感受不到玉竹的心思。玉竹望过来,眼都开始辣人了,心蓦地像是被蚊蝇蜇了,丝剌剌的痒和疼,又够不到,挠不得。郑建业曾处过一个对象,在他丢了工作之后就抽身离开了。郑建业在落拓之际,对于这个美丽姑娘的倾慕自然是又感激又爱怜。所以两个人之间的情愫像小火苗,腾腾地升起温,把双方的心都燎红了。
玉竹跑出门的次数自然勤了不少。他们密会的地方由村子里的某个角落,又移到村外的小树林,麦草垛,废土坑。凡是能“窝藏”的地方,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安全而欣喜的,空间越小越亲密。起初,他们就是在一起说说话,或是单纯坐着,肩膀挨着肩膀,听细风颤巍巍地吹。之后,两个人好像都不满于此了,见玉竹不反对,郑建业的手借来了胆子。玉竹感觉那手像施了法术,它在玉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游走,或轻或重。酥痒,发烫发凉,玉竹忍不住哼出声来。
玉竹的身子被解了禁,荷尔蒙在皮肤下嘟嘟地攒着劲儿。村里人都说玉竹出落成个大姑娘,抽枝散叶,亭亭玉立。谁也不知道是一双手,是一个男人帮她完成了这项仪式。玉竹对这双手越来越着迷,她原先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么一种感觉,那股子伴随着心底腾腾而起的难受的欢畅,一点一点将她整个人托起来,悠悠地浮在一片汪洋之上。郑建业不安分的手带动了不安分的身体,在一个无风的傍晚,他破了她的身。
这一年,玉竹还差两个月就十八岁了,郑建业二十一岁,按理说到了可以结婚的年纪,但他们两个谁也不提这个话题。郑建业家里穷,穷得只剩下他这个人了。他这个人在当时又不值一钱,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他从没送过玉竹什么像样的礼物,当然,不像样的也没有。他只会用他磁性的嗓音,玉竹玉竹的一声声唤着,他只会用他的手他的身体抚慰她,他只会与她并肩坐着,发呆或畅想或悲或喜。玉竹在这场感情里充当了刘水兴的角色,她恨不得把自己所有东西都拿来,献给这个男人。
这天,玉竹揣着刘水兴送来的烙饼与郑建业约会。要知道,烙饼在那个年代可是稀奇,许多人过年过节都吃不上一回。刘水兴他爹原先是个打家具的木匠,去世前攒下了不少钱,家里的吃穿用度自然好一点。那烙饼焦黄的脆皮儿,外酥里嫩,油滋滋的香味直往人鼻孔里钻,勾着空荡荡的胃,撒娇似的打颤。玉竹笑盈盈地掏出饼,郑建业的目光锁在了玉竹的手上。玉竹后来曾无数次地回忆那个场景,在时间的冲刷下,很多细节都淡薄了,唯有当时郑建业眼里的光历历在目。那种幽幽的,像狗像猫像各种凶猛动物的又冷又亮又恶狠狠的目光。
玉竹递过去,给你,建业哥。郑建业抓过去,开始往嘴里塞,不一会儿消灭了大半个。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说,玉竹,你吃吗?嘴巴的动作没停。很快,饼的下半部分也进了肚。指头上的油渍也吮吸干净了。他端起目光,还是瞥见了玉竹脸上的失落。两个人就在夕阳下愣愣地站着,影子隔得老远,只剩下一长一短的呼吸在风中打着旋。
玉竹的肚子咕噜一声鸣。郑建业干裂的嘴唇上下碰了碰,我以为你吃过了,玉竹。玉竹没说话。隔了好一会儿,郑建业说,玉竹,我已经四五天没吃饭了,不对,是整整七天了。玉竹瞧了他一眼,没作声。郑建业的语调开始伤感了,玉竹,我是太饿了。玉竹还是不说话,把脸歪向别处。郑建业去拉她的手,玉竹,你相信我,不出几年,过了这几年,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我让你天天吃烙饼,我不让你干活,我给你买新衣服,给你买个时兴的缝纫机,你想怎么捯饬就怎么捯饬……玉竹的眼神顶上去,她决绝地甩开他的手,大跨步往前走,愈走愈急,没命似的往家跑。
年轻的玉竹审时度势,丢开这个男人跑了。她觉得她娘说得对,男人长得好有学问有啥用,不当吃不当穿的。郑建业倒是来找过玉竹几次,玉竹横着心不去见他。闹得最凶的一次,郑建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自己怎么怎么不对,当初那个饼,最起码要让给玉竹一部分啊,不不不,应该让玉竹先吃,玉竹吃大块儿头。不,应该都给玉竹吃,他郑建业闻闻味儿就够了,闻闻味儿就是他的福分。玉竹起先昂着头,后来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哽咽得直咳嗽。郑建业试着往玉竹身边凑,玉竹躲,郑建业,你咋就不明白呢?你一辈子没钱,拿什么养我?郑建业呆住了,缓过神来之后反身逃开了。
他们两个人的事彻底黄了。由于两人保密工作做得不错,他们的事从始至终都没被人发现。玉竹痛痛快快哭了两场,这一页算是掀过去了。
刘水兴家的亲事便是在这个时候提出来的。
三
玉竹听她娘说,刘水兴原本是有未婚妻的,那媳妇是在他十来岁时就订下的。他本来没什么意见,就是这两年跟他娘闹得厉害,非要跟这个媳妇断了亲。水兴他爹走得早,兄弟两个,哥哥水旺早已成婚,他是他娘的心头宝贝。他娘经不住水兴闹腾,问他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他这才吞吞吐吐地告诉娘,喜欢上了表姨家的侄女,高个细条,眉清目秀。刘老太太一听,劝儿子,那女子我见过一次,不是你能养得起的啊。刘水兴不听,你又不是看风水看面相的,你咋知道我们俩过不到一块儿去。左右折腾了一通,终于把亲事提了过来。玉竹静悄悄地听着,心随着涌上来的暖流悠荡了几下。她娘说,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小子隔三差五就来他表姨家,每次叫你出去,你都没空手回来。玉竹横了她娘一眼,她娘接着说,他家宽裕点,往后也能像现在对你这般好就行了。
结婚前的一个月,刘水兴偷偷跑来找玉竹。玉竹问,你来干啥。刘水兴摸摸后脑勺,嘿嘿,就,就是看看你。玉竹提了提嘴角,她破天荒地跟他待了半个钟头,以前她都是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转身就走的。他站在离她一米开外的地方,手指头相互磨砂着。微风吹过来,太阳懒洋洋地照着,这一切对于玉竹来说,多么熟悉,只是身边的男人换了。她说不出心底里是怎样一种感觉,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你搓手干啥?玉竹先挑起话题。没,没啥。刘水兴说。又一阵沉默,玉竹问,你该叫我啥?刘水兴涨红了脸,挠挠头皮,大妹……嗯……我也不知道该叫啥了。玉竹瞧他那囧样儿,扑哧一下笑了。直到二人分开,刘水兴没敢再往前靠近一步。临走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抛给玉竹,逃跑似的离开了。给——你——的——他远远地说。玉竹打开看,是一块绸料的方头巾。
那块方头巾后来被玉竹改装进她的嫁衣里,成了腰身处的流苏。收到方头巾的那天晚上,玉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躺在青青的麦苗上,身子一丝不挂,袒露在空气里。风是暖的,痒酥酥的,什么东西从她身上掠过,从嘴角、脸颊到脖颈,前胸,轻轻地,径直一路向下。她忍不住扭动着,眼帘关起来,身体被一圈一圈唤醒,又沉醉,落下,又升腾。她感觉下腹的压力越来越大,睁开眼,她看见了一双手。顺着手往上看,她看见了刘水兴。
顺理成章地,玉竹进了老刘家的门。新婚之夜,刘水兴拴上门就往玉竹身上扑,现在合情合法了,是他媳妇了,当然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了。玉竹不由分说地躲。两个人在狭小的屋子里展开战局,一个追,一个躲,一个截,一个退。好一会儿,这阵势停了。玉竹先停下来的。她盯着刘水兴,我知道你想干嘛。说得理直气壮,说得刘水兴心里反而打起了鼓。玉竹接着说,你得先答应我几件事儿。啥事啊?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我都……刘水兴一着急就犯结巴。
家里的好吃的,你得让给我。玉竹开始提要求了。
肯定的,我不吃,都给你……
你不能让我干活。玉竹说。
刘水兴啪嗒嗒点头,我干,我干。
你赚的钱都得给我。玉竹说。
刘水兴没有异议,好,好,娶了媳妇就给媳妇。
还有,你不能跟他们一气儿,你得向着我。玉竹说。他们指的是老刘家的其他成员。
刘水兴说,行行,都依你,成了吧,姑奶奶?
你个男人,说话可得算数!玉竹说,先提这些,等以后想起来再加!
好,好!刘水兴满口答应着,向她扑过来。
玉竹半推半就,刘水兴在横冲直撞中进入了她的身体。玉竹皱眉,疼。水兴放慢了力气,晃晃悠悠。玉竹在那一刻想起了那个叫郑建业的男人。他的轻柔,他的抚摸,他叫她玉竹,他的一切的一切……玉竹张开手臂,抱紧眼前的男人,指甲扎进他的皮肉。刘水兴听见玉竹呜呜地哭出声响,他慌了,咋啦,弄疼你了?玉竹不说话,眼泪又上来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太阳已透过窗户的缝隙撒进来,看样子,日头不低了。刘水兴碰碰闭着眼的玉竹,快起来,不早了,咱娘该吵了。玉竹嘟囔,碰什么碰,我醒着呢。她仍不睁眼,不动。你听,嫂子也起来了,嫂子从嫁过来第一天就早起给全家人烧火了。刘水兴边穿衣服边说。那你让她接着干呗,没人跟她抢。玉竹平静地说。那要你干啥?刘水兴反问。刘水兴!你忘了昨儿晚上答应我啥了吗?好好,那你总得起来呀。刘水兴语气软下来。我不想起,就说我肚子疼。玉竹翻身,把背晾给他。刘水兴没吭声,啪一声带上了门。
玉竹出嫁前的一个月,她娘就整天在她耳边念叨,过了门子不比在自己家,啥事多长个心眼,多留个心思。过门的第一天,她忽然觉着心里委屈,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其实,她老早就醒了,或者说基本上没睡着。她听见身边这个男人深深浅浅的呼吸,听见院子里的公鸡打鸣,听见大门开启的声音,听见婆婆在她房门前有意咳嗽了两声,听见一个女声招呼大家可以吃早饭了。迟疑了一阵儿,玉竹还是起来了。
锅里给你留着饭了。他们都下地去了。一个矮小的女人正弓着身子刷碗筷,拨拉得啪啪作响。这便是玉竹的嫂子桂枝了。玉竹没过门之前就听娘和婶子谈到过这人。桂枝嫁到刘家四五年了,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干什么都争分夺秒的,有个活儿非得一气儿做完。她这人太直,说话不会拐弯,经常开罪婆婆。她多多少少有点儿轴,有时跟个愣头小子似的。
嫂子。玉竹端端正正地喊了一声。哎。桂枝应着,赶紧吃饭吧。
这是两个女人第一次正面打交道。那时的她们也不会想到,两个人会纠纠葛葛那么些年。
几天相处下来,玉竹发现刘家人并不难相处,很快察觉出这个家里谁是主心骨,谁是应景摆设。家里的两个男人,也就是水旺、水兴都不太管家中事,吃了饭,一抹嘴就走人。嫂子桂枝虽说话办事有些冲,但没啥坏心眼。这个家里厉害而且掌实权的是她婆婆。老太太饭桌上一甩筷子,全家人都不敢大喘气。眉毛一挑,那眼神儿可比玉竹的厉害多了。玉竹那顶多算是一阵冷风,老太太那可是寒光闪闪的刀子啊。
玉竹规规矩矩小心翼翼了些日子,又忍不住拿出她自己改装的衣服套在身上,曲线模糊又清晰。水兴家的,你咋穿上这么小的衣服,不怕撑破了线啊。桂枝说。玉竹嫁过来之后,所有人对她的称谓都变成了水兴家的。水兴以前唤她作大妹妹,现在也不叫了,就哎,哎,哎的称呼她。这样好看啊,嫂子,城里人都这样穿。玉竹说。你去过城里?桂枝反问,咱就是乡下婆子,穿成那样,能做啥?又不是唱戏的。玉竹脸上挂着笑,心里冒出一簇一簇的不痛快。
很快,玉竹认清了,与婆婆搞好关系是在这个家里确定地位的必由之路。她看见向来勤勤恳恳的嫂子,并不受待见。婆婆喜欢乖巧、顺着她说话的人。这是玉竹总结来的,这有什么难,不就是上下嘴唇来回一张合的事儿嘛。老太太要出门,玉竹给她提着装好烟叶的烟袋锅子;老太太吃饱饭,玉竹搀着她回里屋,陪她谈心唠嗑;摆放碗筷、端茶倒水,玉竹一定要把老太太都放在最前头。她一口一个娘叫着,那清脆、那热乎。单是这些,就是桂枝学也学不来的。老太太握住玉竹的手,逢人必夸,可不就跟我亲闺女似的,贴心贴肺的,疼人着呢。不像大媳妇,愣头样儿,不知个冷暖轻重。玉竹每天的工作就是陪着老太太,家里所有的琐事杂物全落在桂枝身上,桂枝抱怨,凭啥都是给一家做媳妇,老人家偏心偏得这么厉害?玉竹也不争辩,但桂枝这话她记下来了。
四
水兴是在他们婚后的第六个月去参的军。能选上参军,在当时来说是光荣的事儿,但玉竹死活不依。在家不是好好的吗,进了部队,万一碰上啥事,那可咋办?她跟婆婆哭诉,希望老太太能出面阻止这件事。知道你们俩感情好,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啊。婆婆可做不了政府的主,这可是追求进步的事情。玉竹冲水兴闹,你走了,我就不跟你过了,我一人儿,在这家里有什么意思?非得陪着你才叫有意思啊。水兴自从接到入伍通知,说话硬气了不少,要知道,这一去可就成了解放军了,三年五年的再混个排长,连长的当当。玉竹的眼一剜,现在长本事了啊,有能耐你也带我去!这是去当兵,又不是去享福,你咋这么不懂事儿?水兴一摔门,出去了。
玉竹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反正就是不想让他去。水兴走了之后,她才发现,原来她怕的是寂寞,怕的是一个人翻来覆去,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怎么着都不舒服,怕的是一股股涌动的痒,像小虫般丝缕缕的到处乱钻。婚后的这些日子,她早已习惯了与水兴朝夕相处,猛地一分开,到处都空落落的。那段时间,她学会了抽烟,拿着婆婆的烟袋锅子,冷不丁来了一句,娘,我尝一口。没等婆婆答应,她便开始吸了,火辣辣的呛味熏着喉咙,一时间把眼泪、鼻涕、咳嗽都呛出来了,好一会儿,咳平息了,眼泪、鼻涕怎么抹都抹不干净。
自打学会了吸烟,便开始有事没事来一口。玉竹没用烟袋锅,她抽纸卷的旱烟,烟丝是从大哥水旺那里借来的。水旺边给她包烟丝边说,这烟啊,你还是少抽点。水旺的脸在阴影里,但玉竹感觉得到他的表情。她还不足以形容这叫柔情,这叫关心,这叫温暖,反正她心里啊,热乎乎的。她惊异地发现大哥原是这般的。
水旺与桂枝的感情不是特别乐观,一个明显的表现就是三天两头地争吵。饭桌上小声打唧唧,在院子里吵,关起门来还是吵。玉竹也凭此认定他们两个过得并不好。水兴还在家的时候,她就喜欢跟水兴躺在床上,支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瞧瞧,又来了,他们两口子真是干不完的仗,吵不完的嘴。也难怪,水旺好歹也是个文化人,至少在这个家里是最有文化的,桂枝呢,则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玉竹听说水旺还在县城念过半年书,由于闹运动,从学校里退下来,安安稳稳的过起了居家日子。他们两个在一块儿,话总是说不到一起去,就咔嚓散了架。玉竹有时候也问水兴,大哥他们怎么总吵呢,一双筷子该摆在哪儿都能争半天,水兴便跟玉竹讲了很多大哥嫂子的事情。
桂枝这个人呢,打小就跟个二楞子小子似的,打架,摔跟头,比老爷们儿还爷们。她没念过书,也没人教她,以至于很多女孩子该干的事,她直到出嫁都没学会。比如说,她不会女红,做不好针线,婆婆就曾取笑她,看你这针脚,活像王八和螃蟹打架。桂枝也不是没发愤学过,可那双手拿着针都打滑。不过要说干庄稼活,她可来劲了,拔草,翻地,收棉花,没一样不顺手,干得比男劳力都快。桂枝爱干活是出了名的,她就是闲不住,还因为这闹了个笑话呢。她跟水旺结婚的那一夜,新娘子本该在房里等着新郎过来。她在炕上坐不住,就独自跑出新房,左看看,右瞧瞧,发觉小偏房里还有一堆没剥皮的玉米。她还挺兴奋,蹲在那里就开始忙碌。等到水旺送完客人,进屋一看,新媳妇不见了,急了。一家人手忙脚乱地找,才发现穿着一身新娘装的桂枝正喜滋滋地剥玉米。都说桂枝该淘生成个男的,女的该干的事没会几样,连最基本的生孩子也费劲。她不是没怀上过,但总是流,到不了仨月就小产了。以至于结婚四五年了,都没给老刘家添丁加瓦。玉竹偶尔也听婆婆说桂枝,能不流吗?整天急三火四上蹿下跳的,家里没人赶上她忙。这也是桂枝始终在这个家处于底层地位的一个重要原因。 大哥跟这个女的在一块儿,的确憋屈,玉竹想。他有文化,最起码找个识字的,或者多多少少懂他的人啊。玉竹冷不丁的想起了郑建业,不知道他结婚了没有,现在在哪。她很奇怪,关于他的记忆又在脑子里唤醒,一个个动作啊,眼神啊,甚至风的气味,手掌上的纹络都环绕着她流淌,居然撞起胸中的奇异的痒。而大哥和郑建业,又是多像呐。
玉竹回屋打开柜子,捧出了出嫁时自己裁剪的新衣。她忽然很想穿给大哥看看,就忽然有这么个想法,忽然很想。她把想法付诸了行动。当玉竹盛装出现在水旺跟前,水旺愣了一下,玉竹注意到他的眼光在自己的上身定格了几秒,随后又极不自然地飞快将目光甩开。好看吗?玉竹盯着他问,用的是她男人水兴禁止看别的男人的那种直戳戳地盯,她自己也没意识到。水旺挠挠头,这动作倒是跟他弟弟水兴像得很,不年不节的,穿这干啥。玉竹不回答,还是问,好看吗?用的还是那个句式,还是那种“盯”。好看,好看,水旺答,头都不敢抬了。大哥……嗯。水旺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叫我玉竹。嗯?叫我玉竹。玉……竹……玉竹听见了,什么都没再说,扭身跑开了。
水兴离家的半年里,只往家里写过一封信。他只读了两年书,很多字都不会写,写信成了折磨,经常词不达意。不过,家人们能看懂他的意思。大致内容就是说,他在部队慢慢适应了,表现得不错,领导夸他是个好苗子,相信不久就能当个小班长云云。信里没提玉竹,只是在信的末尾里有一句,想念你们。“你”和“们”用了不同颜色的笔。好像是觉得“你”不妥,又在其后加了个“们”。玉竹当然知道水兴在想她,怎么能不想,即使心里头不想,身子也该饥了。她想去找他,家里不依,她也不知道具体位置在哪。娘家河沟庄和婆家向柳庄是她活到这么大主要的活动范围。再远的地方不过是镇上,她连县城都没去过一趟。所以,她只能在家里眼巴巴地等。
日子像蚯蚓,被寂寞拉得老长,吐出一坨乏味的汁液。玉竹开始有事没事就往水旺屋里跑。桂枝在的时候,就跟嫂子闲聊,不在的时候就跟水旺在屋里干坐着。不动也不说话,水旺往往避开她的位置,锁着眉,一口一口地狠嘬烟。玉竹也跟着抽,比男人抽得都冲。桂枝转回屋,不大的空间里烟雾缭绕,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她开始不满,想把这屋子点了玩火啊?她不愿意,兄弟媳妇跑过来跟大伯哥一块儿抽烟、说话了。她看不惯,一个女的,抽烟打火的,像什么话!
玉竹不是看不出来。但这挡不住她过去。这天,玉竹轻手轻脚地来到大哥房里,见桂枝不在,从身后掏出一双崭新的布鞋,是她这几天赶制的。那鞋子还真讲究,纳的是千层底,厚实又柔软,鞋垫子上绣了对活灵活现的鸳鸯,针脚整齐又细密。她跑到水旺跟前,二话不说就给他脱鞋。水旺忘了反应,脚已落在玉竹的手上。吱悠一声门开了,这一幕偏巧被桂枝收入眼底。干啥呢这是?桂枝的声音抖得不行了,塞满了火气。玉竹站起身,一抹慌乱被压下去,我给大哥做了双鞋,嫂子你不是不会针线吗?桂枝夺过鞋,不由分说地往外撇,一只落在洗脸盆里,一只丢出了门外。闲着没事去挠墙根!玉竹站着不动,我是给你帮忙。桂枝喊出来,滚!你这个不要脸的!
桂枝生气。怎能不气,玉竹一见水旺在家,就滴溜溜地往这边跑。她干这干那,玉竹倒轻巧,专门跑过来抽烟。还有玉竹那泛着妖气儿的眼,眉来眼去的,当她桂枝傻啊。再傻,女人谁看不透谁?
桂枝想了想,还是决定跟婆婆告状。老太太最近一段时间整天病怏怏的,卧在床上不动弹,威严减了不少。玉竹去陪她的时间反而少了,大多数时间都是桂枝在照料她。老太太在这个时候,心中的天平越来越偏向桂枝。瘫在床上才知道谁好谁孬嘛。桂枝把这事跟婆婆说了,语言没有提前组织,说得急切,逻辑差了层。但老太太听懂了。隔了好一会儿,她摆摆手,呼吸孱弱又沉重,什么也没说。
五
经历了那次新鞋风波之后,水旺有意躲着玉竹,尽量避免与她出现在同一个空间里。玉竹也感觉到了,她没去辩解或者争取什么,只是感觉没意思。从头到脚的没意思,走路都蔫蔫的。桂枝从此不肯做饭给她吃,僵持了一段时间,两家子同意分家。玉竹在自己屋里起了炉灶,她的做饭手艺跟她的裁缝手艺,跟她这个人一样,新鲜着呢。但一人吃饭有什么意思?她又懒得去做。
玉竹整日没精打采的,身上少了一股劲儿,动作都干巴巴的,一天天的重复往日,吃饭、睡觉、做活,言语淹在喉咙里。玉竹感觉再这样下去,可就要闷断气了。终于,她下了决心,去找水兴!当即,她跟婆婆表说了想法,当然,她不是向婆婆征求意见的,只是告诉她这件事。婆婆瞪了她一眼,去吧,去吧!狠狠的语气。离了男人你就不能过了?声音不大,还是被玉竹听见了。玉竹的嘴角抽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简单收拾下包袱,玉竹踏上了旅途。这是她头一次出远门,娘家没人陪她,婆家没人跟着她,她就自己去。凭借还识几个字,顺着水兴在信封上留的地址,她一路找过去。内心的欣喜和激动渐渐压过惴惴不安。由家到镇上,是娘家的一个叔伯兄弟送她去的。从镇上再到县城,她则搭了一个顺路的小驴车。小驴车拉着粮食,看样子应该什么都拉过,车盘里还弥漫着一股粪味。玉竹坐在小驴车的尾巴上,两条长腿耷拉下来,悠啊荡起来。她看见成片的麦田一步一步倒退着,绿油油的草在风中弯着身,村子里的炊烟画着圈儿在空中盘旋。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身子都轻飘飘了。她情不自禁地哼起曲来,越唱越大声,赶驴车的大爷也跟着摇头晃脑地唱和起来。哈哈哈……玉竹笑,那叫一个爽气。
水兴当兵的地方在胶东半岛,玉竹需要在县城坐火车过去。辗转了近一天,终于在傍晚时分来到了火车站,正好赶上了去胶东半岛的最后一趟车。玉竹的心怦怦跳着,喜悦覆盖在身上,她又有了那股劲儿,扭身啊,仰头啊,或是单单坐在那儿,都是一番味道。
在车上无聊,到了一站停车的时候,她摸出烟去吸,也算透口气。身旁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男人,个头不高,但很精神。他凑过去给玉竹点火,玉竹斜了他一眼,也没拒绝。小妹,这是要去哪儿?玉竹扭过身,不理他。她扭身的姿态和眼睛里的光,又带了那种味儿。小妹,我对那一带都熟得狠哩,有啥事,我可以帮你。男人见玉竹没反对,便打开了话匣子,天南海北地扯。玉竹想反正无聊,便听他讲。火车快开的时候,男人扶着玉竹的胳膊上了车,手在她肩膀上停了几秒。玉竹回了一个“瞪”,那种瞪在男人看来,带着幽怨,巴巴地让人心痒又心疼。
在车上跟人说说话,自然感觉时间快了一点。十来个小时的车程里,让玉竹与这个男人之间的感情发生了奇妙变化。男人坐在玉竹旁边,玉竹倦了,闭着眼睛靠在座位上,身子在火车的颠簸下来回地晃。她的头歪一点,又歪一点,不自觉地朝着男人这边。男人见状,把胳膊和肩头呈上去。玉竹不再晃了。
到站了。玉竹终于来到了水兴当兵的城市。她忽然有点恋恋不舍,不愿下车。男人凑过去,小妹,我先带你去吃点饭吧,看你一定饿了。玉竹没加思索,语言上没表态,步子已随着男人去了。这是玉竹第一次进城,她感觉有些懵。男人兜兜转转,带她来到了一家小饭馆。热腾腾的面条吃得面红耳赤,也让玉竹心里暖洋洋的。玉竹的记忆,到这里按了暂停。等到再度恢复记忆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那个男人正赤条条压在她身上。男人见她醒来,第一反应就是捂她的嘴。奇怪她没叫没吵,也没闹,甚至把手轻轻搭在他裸着的肩膀上,配合他完成动作。
事罢,玉竹穿衣欲走,男人拦住她,留在我这里呗,我好吃好喝地待你。玉竹推搡,让开,我要去找我男人!男人坏笑,我不就是你男人吗?玉竹使劲推,男人不依不饶,你去找你男人,谁信啊,你他妈就一妓女,小婊子跑到外面风流来了,跑到火车上拉客了!玉竹使劲剜了他一眼,下嘴咬了他的手臂,趁机逃开了。
玉竹走在街上,心里头一阵闷,眼睛开始下雨。乱七八糟的感情爬上胸口,玉竹有点不敢见水兴了。出来得匆忙,包袱忘在了男人那里。她现在身无分文,只能去找水兴。只能去找她男人。玉竹找到军区,见到水兴的那一刻,就扑在他怀里哭,怎么劝都止不住泪水,把水兴的心都冲垮了,揉碎了。水兴问,家里出啥事了吗?玉竹摇头。娘好吗?玉竹点头,她都说不出话来了。大哥大嫂都还好吗?玉竹猛点头。水兴不说话了,那句你过得好吗,他说不出口。玉竹哭得更凶了。水兴,你跟我回去吧。说的什么屁话,娘们儿见识。组织上有纪律……我先去执行任务。水兴说罢,冲玉竹做了一个大大的敬礼。
晚上,玉竹抱紧水兴,抑制不住地流泪。第二天早上,她就要了盘缠,回家了。桂枝自从上次的冲突,便不再与她说话,见她回来,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的包袱呢?
六
玉竹回到家,像换了一个人。对什么事都恹恹的,不说话,也不干事。就每天窝在屋子里,或吃或睡,几天不出门一步。把精气神儿,把浑身的水润都褪去了,像一朵开败的打了蔫的花。桂枝见玉竹这副模样,动了恻隐之心,把先前的不愉快抛到一边。虽然说话依旧不是好声好气,但每顿饭都会给玉竹送过来。
玉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又确乎无比清楚。整整两个月没来红了,身体开始出现轻微的反应。还是桂枝最先发觉她怀孕的事,迫不及待地告诉了病床上的婆婆。老太太喜得话都说不利索,眼泪直往外冒,这趟啊,总算没白去。刘老头子临死前都巴望着见孙子一眼,奈何两个儿媳妇的肚子都不见动静,让他走得相当不圆满。这次好了,二媳妇怀上了,终于能为刘家添人口了。于是,玉竹成为家中的重点保护对象,桂枝责无旁贷地成了照料她的人。
其实,玉竹自己也拿不准,这孩子到底是谁的。跟水兴在一起一年多,那事做了那么多次,都没反应,这一次就中了?还是……还是那个男人的?玉竹心里一阵阵发紧,她连那个男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孕期反应上来了,她整日昏昏沉沉的,支着眼皮打不起精神来,人也一天天瘦下去。一家人都慌了,桂枝提议,要不让水兴回来趟?玉竹没吱声,第二天交给桂枝一封信,让她去镇上寄。信发出的第八天,刘水兴回来了。
没等刘水兴进门,桂枝就兴高采烈地将玉竹怀孕的消息告诉了水兴。水兴一脸愣。玉竹对这事在信上只字未提。信上只有几个字,妻病重,速归。开始水兴看不懂,找了部队上的文书解释了之后,撒丫子就想往家跑。文书带他去找连长,连长不准假,水兴一气把军帽甩下来,老子媳妇快不行了,老子现在就得回去!刘水兴为了玉竹硬气了一把,急三火四地往家赶。
水兴进屋,玉竹起身迎着。他先是定睛看了一眼她的肚子,又扫了一眼她的脸。一个巴掌扇了过去。
刘水兴重新当回了农民。从部队回来,刘水兴对玉竹的态度有了180度大转弯,整天没个好脸色。人们说起来,他能不怨她吗?好端端的兵当着,编个瞎话骗回来,可是把他一辈子都毁了!
年底,玉竹生下了孩子。那年腊月出奇地冷,大雪连下了十来天,积雪没到小腿。玉竹是在一个冬日的夜晚感觉到阵痛的,疼痛愈演愈烈的时候,她意识到可能快生了。水兴跑去叫产婆,敲了半个小时门都没人应。无奈之下,只得桂枝充当接生婆了。她没生过孩子,没经验。瘫痪在床的婆婆在一旁指挥着。三个女人手忙脚乱。有些难产,孩子的头卡着下不来。情急之下,桂枝将瓷碗摔成两半,在火上烤了一会儿,一咬牙划向玉竹的下身。玉竹一声惨叫,昏了过去,孩子和血咕嘟嘟流了出来。
孩子取名叫建业,刘建业。玉竹坚持叫这名儿,就像后来坚持让认识她的人喊她玉竹一样。
接下来是相安无事的三年时光。在这三年里,玉竹越来越明显地意识到,她已然失去那个掏心掏肺对她好的男人了。他们的感情隔了一层,越来越夹生,咯吱咯吱的,堆积起来的别扭。两个人似乎都知道为了啥,又似乎不知道,索性不去触碰它。
在这三年里,桂枝沉寂已久的肚子怀过一次孕,这次顺利生下来了,却是个死胎。玉竹看到那个全身泛紫的婴儿时,还是吃了一惊。
这三年,玉竹的日子过得相当寡味,男人很少碰她,她与其他人也没什么往来。更多的时候,就是一个人待着,静悄悄地出了神。她那儿子好哭,一天哭十回,气性又大,每次哭号都快要把气息拉断了才罢休。将玉竹的心捣得乱七八糟的,她看着儿子,越看越感觉陌生,甚至有些生厌,这明明就是一个“讨债鬼”。水兴一听孩子狼嚎,就败了兴,骂着娘摔门而去。后来,桂枝把孩子抱过去,孩子就很少哭了。建业这孩子,说到底,是跟着大娘长起来的。
那几年里,人们发现玉竹变了味道,干涩涩的,原先那股道不清的灵气不见了。也难怪,为人媳妇好几年了,孩子都会跑了,还怎么鲜活,怎么灵动,怎么活脱脱的浸着那股劲儿?
玉竹小时候,算命的瞎眼老头曾皱着眉说,这个女子啊,在哪儿都待不住,不好养。那咋办呢?她得像水一样地流。流到哪儿算哪儿,捆在一个地方,她就完了。玉竹记得她娘边骂边把一盆水泼在算命老头身上,老头儿摔了个狗啃屎。
七
刘水兴是在他们结婚第六年瘫的。人们都为他可惜,才二十几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水旺家盖新房,水兴去帮忙,偏巧屋顶上一个檩条掉下来,不正不歪地砸到他,便使脊椎以下的部位失去了知觉。
玉竹哭,桂枝来劝她,往后我帮你一起照料他。唉,这都是命。玉竹眉毛一挑,不说话,只是哭。哭水兴,也哭自己。看样子,得哭个三五天,七八天,甚至更长了。哭着哭着,她心里的淤塞好像清空了,好像看到路了。
玉竹是在水兴摔伤的第三个月找到桂枝的。第一句话就是,嫂子,我得改嫁。桂枝急了,水兴他还没死呢,他还搁在床上躺着呢,他需要人照顾。玉竹依旧保持最初的语气,嫂子,我还年轻。我不能在这里守活寡。待在这里,我也守不住。桂枝气得浑身抖,你就这么贱?才仨月你就耐不住了?别整天拿着身子供了这个供那个,一撅腚把男人的魂儿都勾跑了。庄里人听见这话,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这也成了后来,后来的很多年,人们的谈资。
水旺也来劝,你想改嫁,最起码也得等他身体好一点。玉竹幽幽地望着水旺,水旺慌忙把眼神躲了。玉竹轻描淡写地说,男的不就该养着女的吗?他现在不能养了,我得自己想办法。一句话呛得水旺没话说了。桂枝说,在这缺你吃还是缺你穿?玉竹反问,活着就为了吃穿?桂枝开始骂,你这个破货,破鞋,离了男人就活不了了啊?你这本事可大,养汉X……嫂子,嘴巴积点德吧,忘了生下的孩子是死胎?玉竹淡淡的说。桂枝上手就抓,被水旺拦下了。
玉竹跟病床上的水兴离了婚。临走之前,水兴问,我到底哪点对不住你?玉竹横下心,装作没听见。水兴说,我哪里对不住你,你说,玉竹……玉竹被自己的名字叮了一下,她惊异于自己的名字从这个男人嘴里流出来。这是第一次。你跟那个姓郑的相好,你跟我的第一夜都没见血,这些我都知道。你还给我带来一个不明不白的孩子。我他妈的刚进部队的时候就知道我这辈子生不了孩子!你一直瞒着我。你从不说,也从不觉得对不住我……你走吧,你这个破货!刘水兴眼泪鼻涕一起出来了,躺在床上流的满脸都是。这些话在玉竹心里爆开了花,她的心扭紧成了绳索。她还是在朦胧的泪眼里带着儿子离开了刘家。
玉竹在向柳庄统共待了六年。刘老太太当年劝儿子,这女子你是养不起的。刘水兴不信。其他人都没当回事儿。老太太说得没错。不光养不起,他也养不下她,养不住她。这个昂着头,骄傲的眼睛里融着迷药的女人,向柳庄是盛不开的。
玉竹离开刘家之后,没了去处。她不想回娘家,也不想去其他亲戚家。她想到了郑建业,脑海里突然蹦出这个人。她没法否认,这个男人在她心里生了根。她决定去找他。玉竹听说郑建业两年前调到县城工作,好像当了什么官。她想都没想,带上自己就去了。
郑建业见到玉竹的那一刻,还是吃了一惊,嘴角不自然地抖了两下。时隔几年,郑建业有些发福,脸上的赘肉有点儿膨。玉竹临去之前给自己套上了自己修裁的衣服,她已经很久没穿这样式的衣服了,小腹处有些紧。玉竹脆生生地喊他,建业哥!甜滋滋的,还像是几年前那样儿,好像啥都没变。时间歇了脚。郑建业明显缓不过神儿来,你,你咋来了?玉竹一脸天真的笑,我来找你呀。有事吗?语调僵得不行。玉竹顿了一下,我就是来看看你,建业哥。
郑建业带玉竹来到餐馆,思路才算恢复正轨。他们听彼此讲起这几年的生活,竭力地轻描淡写,多数事情一提带过。玉竹的回忆打了草稿,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了然于胸。她忽然问郑建业,你结婚了吗?没有任何铺垫,飞出嘴边就落下。郑建业愣了一阵,他摇摇头。那你娶了我吧。玉竹望着他。玉竹真是太会运用自己的眼神了,那股惹人怜撩人疼的劲儿又出来了。郑建业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指指桌上的油饼,还那么想吃烙饼吗?玉竹摇头,有啥吃啥。郑建业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我提一个要求,不能带孩子进门。玉竹点头,好,我答应你。当天晚上,玉竹在郑建业办公室里留宿。由于郑建业经常加班,办公室里有一张窄小的单人床,床头还堆着不少书。郑建业没留下来陪她,他说要等到结婚再睡她。
第二天一早,她把儿子送回了老刘家。水旺和桂枝没有亲生孩子,他们再怎么样,也会接受这个孩子的。玉竹在桂枝的骂声中进了家门,放下孩子,又在一片骂声中离开了刘家。她一个人走着,近乎跑,虽然啪嗒嗒落泪,但把头扬得高高的,忙不迭的往前走。许多年后,人们回忆,这应该是玉竹最后一次出现在向柳庄。
玉竹和郑建业没扯证,也没办仪式,就搬到一起住了。一天夜里,郑建业喝得酩酊大醉,他扑到玉竹跟前,把玉竹刚裁的新衣刺啦一声拽开了。他进了她的身体。真他妈的松!你他妈的就个二茬货,为了个饼就跟着别的男人跑了!我就是试一下你啊,还真他妈的把孩子扔了。你以为我会跟你结婚啊?都说婊子无情,心真狠呐你……玉竹猛地推开他,裹着新衣的碎布往外跑。
从此之后,玉竹在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过了很多年,向柳庄以及附近的几个村子偶尔还是会传她的事情,人们大多不知道她叫玉竹,只是统一称作那个不要脸的,那个破鞋。
听说那个破鞋后来又改嫁了,不知道嫁了多少次,养了几窝孩子。
她嫂子的孩子就是那个破鞋给弄死的,给她嫂子的饭里加了药,孩子在肚子里就被害死了。为啥?那个破鞋心狠呗,见不得别人好呗。
破鞋吃不了苦,大难来了跑得比谁都快。她嫂子这人才傻呢,替她照看孩子,又帮着照顾她男人。
桂枝一提起那个破鞋就恨得牙痒痒,她看不惯她的一切,偷奸撒滑,好吃懒做,瞪着那双勾人的眼,是个男人就勾搭。
最苦的应该是水兴吧,一辈子都搭在这个破鞋身上了。这破鞋就是养不住的骚X,喂不熟的狗!
我们这代人普遍命不好,这个破鞋过得是皇后娘娘的命,金贵的命,享福的命。她不将就,过不好就窜就跑。
狐狸精也比不过她了吧。那破鞋的一双眼,叽里咕噜地勾人,这世上啊,偏偏就有那么多男人好她这一口儿。
是啊。破鞋不知道被多少个男人上了。人家也好,可是尝遍了男人的滋味了。
唉。谁比谁过得好?破鞋也是滋滋润润活了一辈子……
后来,向柳庄上的一个孩子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毕业工作之后,把爹娘也接到了省城。老两口每天去公园看人家跳广场舞。老头盯着跳舞的人发呆,老伴拍了他一巴掌。老头努努嘴,示意她往那边看。两个人的目光一起锁定在领舞的人身上。领舞的女人穿着棕红色高跟鞋,烫着时兴的卷发,身材挺得像一株白杨,衣服恰到好处,收了腰儿,胸脯是胸脯,屁股是屁股。她嘴角轻漾着,把脸抬那么高。一个步点,一个步点的,水一样地流。
好一会儿,老太太喃喃地说,这不是那个……
老头叹了口气,可不是吗,她就是玉竹啊……
本栏目责任编辑 张韵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