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苗苗从生下来就被寻找笼罩着,祖父寻找曾祖父,最终寻着了一个坟冢。父亲寻找自己的父亲,兼顾寻找自己的爷爷,也只找着了自己爷爷的坟冢,自己的父亲就像一阵清风,在世上吹过一遭,就不见了。
听父亲描述过,那坟冢只是一块墓碑,可能连衣冠冢都算不上,在西藏阿里地区的烈士陵园里,与多位战友的墓碑高矮胖瘦一模一样,肩并肩,手挽手,就像迎风出征的战士,整齐地屹立在黄沙漫卷中。
父亲没有找到自己的父亲,现在把自己也搭上了,还赔上了夫人。
自己出生时的细枝末节,早已烂熟于心,小时候常常伤心,对父亲还生过恨意。大一点以后,感觉那些事像传说,跟同学说起时,会哈哈大笑。她当然不知道生命起始的情形,全是外婆唠叨的,谁的外婆不唠叨呢?
当初,父亲在贴有“一胎上环二胎结扎”的产房门外知道自己生的是闺女,而不是崽子,扭头就走。一走三天不回家,气得母亲呜呜大哭。外婆怕女儿哭坏了身子,把奶水哭回去,就央告老头子四处寻找,最终在冀家祖坟找到了女婿。女婿蹲在荒草萋萋的坟包与坟包之间,灰塌塌的脸拉得老长,见到岳父,叹息声更响,岳父只好把自己的烟袋递给他。若是往常,父亲会恭敬地起身,双手接过旱烟袋,这一次,却没有挪屁股,目光呆滞,望着坟头,狠狠地咂巴着纸烟。
那一天,他们家两座只有坟包没有内容的空坟前,多了两堆烟灰,两摊口水。父亲觉得自己生了个女儿,按照计划生育政策又不能随便生第二胎,觉得对不起列祖列宗,特意来向祖宗谢罪。
外婆还说,外公以前从来没有向晚辈敬过烟递过茶,这一次为了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才破了先例,还在女婿面前感叹,命,都是命。
为这,外婆好几天不理睬外公。闺女怎么啦?几十年前你娶的不就是闺女吗?世上没有闺女,哪来混账男人?
或许因为这些缘故,冀苗苗从小跟外婆亲,常年住在外婆家,任由父亲母亲候鸟一样,伴着雪花飞回,合着鸭梨花飞走。后来才知道父母主要在青藏高原游荡,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打着贩鱼的幌子,干着寻找祖宗的事业。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嗤之以鼻,干什么不好,非要寻找不存在的东西。
外婆就说:小声点,可不敢让外人听去,会说我没教好你,将来寻不着婆家。幸亏你是女孩,要不就跟你们冀家男人一样,犟得八匹骡子都拉不回来。听说西藏那地方苦寒,这么几十年,一辈找一辈,多不易啊。
冀苗苗说:外婆你说的不全对,以前小,不懂事,以为爸妈在外风餐露宿吃尽苦头,这几年他们回家,总是那么快乐。一个人幸福不幸福,从眼神就能看出来。感觉他们到青藏高原不是吃苦去了,而是享福去了,以寻找祖宗为由,沐浴幸福阳光哩。
外婆说:我估摸也是,两口子没有一点焦苦样子,从头到脚全是乐呵。听说藏族人信佛,你爸妈在那里待久了,喜欢和习惯了那里的生活,有宗教信仰的地方,人会自然舒朗。
冀苗苗说:这么推理,我曾祖父和爷爷,尽管没有入自家祖坟,其实也是幸福的,因为他们死在西藏。
外婆说:可不敢说死,你曾祖父是英雄,是解放西藏的烈士,如果活到现在,应该是百岁英雄了。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经常这样说古道今,家长里短。
冀苗苗如同三冀大地上的一株雏菊,香雪梅或葡萄蔓,自由自在,快乐成长。高考以后,自己给自己估分,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就填了师范学院学前教育专业。其实也用不上与谁商量,父母一年半载回不了一趟家,隔三岔五打一次电话,连风筝都算不上,顶多是两片看得见摸不着的云彩,来有影去无踪,如果与父母说事,就是通报,并非请教和商量。
她对外婆说,自己以后要生一群女孩子,如果发现怀上男孩,就流产打胎,理由是从小自己跟自己玩,不觉得男孩有多好,也不觉得女孩有多不好,比较起来,女孩要顺眼一些。
一个周末,闲得无聊,同学邀她去看电影,是一部军事题材电影。观众稀稀拉拉,荧幕上的官兵正在翻越大雪山。
同学胳膊肘碰她一下说:没意思,一点都不时尚,走吧,逛街去。
冀苗苗说:再看看吧,现在出去也没事,票价还死贵,刚看个头不划算。
对方说:陪你看也行,一会儿在门口给我买桶爆米花。
她随口“嗯呀”:好的,好的,咱俩一人一桶,反正青藏高原好赚钱,我爸我妈也花不完,咱河北没有这么高的雪山,多稀罕。
画面中穿着厚重棉军装的官兵竟那么亲切,尤其一位大胡子军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慢慢地,她理清了故事脉络,新中国成立不久,为落实毛主席进军西藏解放西藏的战略决策,新疆軍区派出一个连的兵力,先期进入西藏阿里地区,执行侦查情况发动群众的先遣任务,直到把五星红旗插上世界屋脊的屋脊阿里地区,全连官兵因冻死病死饿死高原疾病等原因牺牲近半。
片尾字幕徐徐消失,放映厅刹那间明亮,有人说:冀苗苗咋还不动呀?睡着啦?
车轮在身边溪水般流淌,嘈杂声声声入耳,爆米花的香脆悦耳动人,胳臂被挽着走了许久,冀苗苗才和缓地说:影片中有我曾祖父的影子,这些人是解放西藏的功臣,也是我们这个民族的伟大英雄。怪不得我爷爷要去找他,找得把自己都找丢了,怪不得我爸我妈也去西藏,把寻找当毕生事业,现在看来,太值得寻找了。可惜我在学校身不由己,说不定哪一天,我脑门一热,也去寻找,寻找我爷和他爸。
同学说:怎么能确定那就是你曾祖父呢?
她说:我们家的男人有一个最大特点,都是须髯美男。曾祖父和祖父的照片几十年如一日,端端正正挂在堂屋正中,曾祖父穿着军装,非常年轻。曾祖父、祖父、我爸的照片放在一起,分不清长幼,活像三胞胎,我爸你见过的,胡子跟恩格斯差不多。
同学说:三代以上谁认识谁呀?迎面吹来的尘土其实都是祖辈的骨灰,寻找亲情我能理解,寻找祖宗毫无意义。
冀苗苗说:好像是没多大意思,但有人前仆后继寻找,可能在寻找过程中有其他收获呢。
同学说:那你就去寻找吧,记住到拉萨以后给我带一本仓央嘉措的诗集,听说他是情圣,读懂他的诗就会谈恋爱了。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冀苗苗连声说:这么好的诗呀,比口水诗羊羔体押韵多了。一定帮你买,你一本,我一本,把咱俩塑造成情场高手,通吃帅哥无敌手。
女孩仰起脖子,将一粒含苞待放的爆米花丢进嘴里,“嘎嘣”一阵,拽一拽冀苗苗的衣袖,嗲声嗲气地说:那你快去西藏吧,什么时候去呀?说不定你一去,你们家祖宗三代三个大胡子齐刷刷全站在你面前,异性相吸嘛。
说完以后,推搡着,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
谁也没有想到,不久以后,这位女生搂着冀苗苗的肩膀,抹着眼泪,一个劲地道歉:苗苗,对不起哦,不该撵你去西藏,不该怂恿你去寻找。
冀苗苗的灾难,来自一个长途电话。
接到西藏来电,以为父母手机没电了,或是信号不好,才用座机跟她通话。直到一个苍老的男声告诉她父母生病,她立即严肃起来,向老师请了假,乘上前往西藏的火车。没费多少波折就到了藏北,见到秦奶奶和白爷爷,才知道电话是白爷爷打给她的。
父母早在几天以前就断气了,没有告诉她实情,是怕她过于激动,乱了分寸。
扑在两具僵硬的尸体上大哭,触摸到尸体下的热炕,哭声更加嘹亮。小时候每当父母回家,一家老小全都挤到炕上,吃地瓜干嗑瓜子,循环着无边无际的车轱辘话。父母拿出奶渣串子,项链一样挂到她脖子上,有时候还拿出干爽的羊肉牦牛肉,和荞麦面馍馍一样的窝头,母亲说这不叫窝头,叫糌粑。她觉得牦牛肉干可难吃了,颜色也可疑,跟啃食树皮一样,有一次趁父母不注意,把一块肉干扔进炕眼,火苗躲闪一阵,悠悠攀升,呼呼啦啦欢唱。
父亲展开她手掌,想打又舍不得,黑着脸说:丫头片子胆子好大,竟然敢扔牦牛肉。牦牛是天底下最勇敢的动物,不管风多硬,雪多厚,冰雹多大,牦牛都巍然屹立,踏雪散步,毛发都不抖动一下,就像一位常胜将军。
冀苗苗知道父亲下不了手,噘着嘴说:外婆说牦牛是动物,跟狗差不多,咋会是将军?
一边说一边揪着父亲的大胡子,父亲捂着她双手,认真地说:当年,我爷爷和他的战友为了响应毛主席解放西藏不吃地方的号召,踏冰卧雪,断粮断炊,枪杀了驮运粮草的军马和骡子,都不打牦牛的主意。再后来猎杀野马岩羊羚羊鼠兔为生,就这样还是有人饿死冻死。我爸爸,就是你爷爷,可能也是饿死冻死的,我和你妈在西藏一向节俭,大老远给你带回肉干,你倒不珍惜。
冀苗苗知道自己家是烈属,但很少有人提起先烈前辈,更不知道传说中的曾祖父是怎样牺牲的,惶恐地望着父亲黑中透红的脸庞,觉得这个男人更加陌生。自己的爷爷和爸爸的爷爷原来都在西藏,西藏在哪里?既然两位爷爷都死了,为什么爸爸妈妈还要去那里呢?
后来,她随外公外婆舅舅舅妈住进了统一修建的砖瓦房,席梦思电热毯取代了大土炕,对奶渣的喜爱却从未间断。方方正正的奶渣太坚硬了,只能一颗一颗从羊毛绳子上捋下来,舍不得分给邻居亲戚小伙伴,只分给外公外婆。这种酸甜过后满口留香的零食一直伴随着她,而热炕早已消失。父母化为灰烬以前,能躺在记忆中的热炕上,室外则天寒地冻,大雪纷飞,她第一次,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心甘情愿,想要给父母以外的人跪下,感谢他们给了父母最后一次温暖,临终前的体面。
刚有下跪的意思,秦奶奶就牢牢地扶住她,令她惊讶的是,这位年迈的老妪身体硬朗,气力不亚于母亲。
自从下了火车,一种气息迎面扑来,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闻到过。
此时,差不多都投进秦奶奶的怀抱了,那种气息愈加浓郁,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奶渣的味道,风干羊肉牦牛肉的味道,糌粑的味道。
心里慌慌了一阵,终于理出头绪,自从出生到现在,这种味道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伴随她走过童年,走过少年,正在步入青年,难道这就是西藏的味道?哦哦,西藏的味道一直相随,不离不弃。
亲眼目睹父母被架在废弃的汽车轮胎上,泼上柴油酥油燃烧,白爷爷王爷爷扎西爷爷向火焰抛撒青稞粉和风马。喔,印有经文和奔马,方方正正的彩色纸片儿叫风马,亲切又奇怪的名字。浓烈的香味中弥漫着不曾闻到过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她更加坚信,这就是西藏的味道。
火葬还没有结束,柳巴松和欧珠久美叔叔也来了,与大伙一起焚烧了父母的尸体,捧了一些骨灰装进小小的羊皮袋子,勒紧袋口,待她情绪平稳以后,才交给她。
冀苗苗抱着这个比香囊大一些的袋子,一根一根拔袋子上残存的羊毛。每一根羊毛都晶瑩雪亮,泛着银光。袋子颈部的褶皱细密均匀,如精心捏出的包子封口,又如深秋最后一朵雏菊,温厚,孤寂,楚楚动人。袋口细细软软的羊皮,像一朵刚刚绽放的牵牛花,每一丝脉络都涌动着强劲的生命力,蓬蓬勃勃,势不可当,恰似跃动着的芭蕾舞姑娘。绑扎袋子的羊皮绳上,同样长着羊毛,绳子摆动到哪里,羊毛就荡到哪里,苔藓一样,呼吸一样,紧随主人前后左右。细绳的两端,结合在一起,蝴蝶一样,翩然欲飞。以前,父母曾经用过这种袋子,她还翻来覆去地看过,里面有小药瓶小针线包,还有一张压过塑的照片,是她的周岁照,胖嘟嘟,眼睛乌黑有神,婴儿肥十足。
见她不哭不闹,大家知道她大概伤心过度,不便劝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秦姨说:你们该忙什么就忙什么,我陪姑娘。
冀苗苗抬起头,静和地说:我们家祖坟没有空坟,没有衣冠冢,都是实实在在的坟墓,曾祖父埋在我们家祖坟里,爷爷也埋在我们家祖坟里,我爸我妈也将埋进祖坟。
几个人听得一头雾水,又不敢当面叹息,只好小心翼翼,缓步离去。
南宫羽没有力气走来走去,只能抻长脖子望向窗外,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不敢漏进一丝风,随便一阵风,都穿肠过肚,直入骨髓。不知道张望到第几回,才看见柳巴松和欧珠肩并肩边走边聊。稍许,柳巴松向这边走来,欧珠向另一个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