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靠

2017-05-15 13:19
红豆 2017年5期
关键词:南宫堂弟雪花

秦巴山地不常下暴雪,不知道怎么回事,冬至这天黄昏,竟然飘起了鹅毛大雪。

雪花太稠密,给很少经见大雪的人带来无限惊喜。堂弟也没见过这样铺天盖地连绵不绝的架势,应该欢天喜地,但他一脸焦苦,没有一丝一毫喜庆色彩。

枯水季节,水渠水位降低,小水电只能保证晚高峰用电,快到熄灯睡觉的时候,值班员将机组控制盘上的开关一拧,镇子就漆黑一片,全镇人立即进入无电时代,拉闸限电在冬季是家常便饭。

这会儿,还没到拉闸时分,发电机轰隆隆响得正欢。

堂弟到來的时候,南宫羽仰起脖子,伸开双臂掌心向上,正在接雪花玩。她想接住最大的雪花,每次接到的都差不多大小,只在手心待一小会儿,便成星星点点的水珠。

看见南宫羽轻松快乐的样子,他的愤怒之情陡然剧增。本来他对南宫羽没有任何成见,可经不住家人亲戚整日唠叨,大家一致认为,所有灾难源自南宫羽,这个女人是李家祸事的罪魁祸首,是她一手策划了青林哥的失踪,导致了大婶的死亡。在青林出走的半年时间里,大婶的低血糖病症加剧,以前一年半载犯一次,犯病以后躺着不动,缓和以后,慢慢进食,一旦恢复体力,静好如初。这种病平时不能饿着,不能焦虑,只是唯一的儿子不打招呼,一走了之,走得既彻底又干净,谁能受得了?

冬至前几天,大婶下地窖取了一些红薯,也不多,小半背篓的样子,弯腰往背上背的时候,一头栽倒。大牛妈发现以后,招呼人抬回家中。茶水不进,迷迷糊糊几日就断气了,咽气以前眼睛半睁了一小会儿,嘴唇努力张开,想说什么。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谁都知道她在念叨青林。

按照亲戚们的意见,坚决不让南宫羽知道消息,更不能让这个丧门星参加下葬仪式,还没娶进门就搞得家破人亡,这种女人,滚得越远越好。

雪花飘下来的那一刻,他正跪在棺材前烧火纸。执事把他叫到跟前,告诉他还是得通知一下南宫羽,如果不让她知道,怕青林以后回来落抱怨。

就这样,冒雪踏霜,一路走来,任由雪花落在脸上身上,好在头上裹着厚厚的孝布,头皮不至于冻痛。自从大婶咽气以后,不知跪过多少次,磕了多少头,其他堂弟堂妹有的在上学,有的说不了转头话,有的不敢往人面前站,跟成年人说话就脸红低头抠指甲。青林不在,他和青林的姐姐姐夫就担当了报丧这个重任,头上裹着孝布,腰上扎一条孝带,看起来比平时苍老许多。

一路上斟酌见到南宫羽该行什么礼,她是青林哥的女朋友,还没有订婚,既不是近邻也不是远亲,更不是长辈,婶子这一走,家中三年不能嫁娶,她暂时不算李家人,那就不磕头吧。也不能握手,握手是城里人的礼节,小叔子与嫂子不能有身体接触,若是被人抓住把柄,会笑话一辈子,开一辈子玩笑。

南宫羽在原地转着圈儿,雪花在掌心很快融化,融化以后跳来跳去,继续追逐雪花。回眸间,眼前出现一个人,一动不动,盯着她看。

隔着曼妙纷飞的雪花,丝丝缕缕沁凉的风,朦胧又恍惚,稍稍愣了愣,便惊呼道:青林,青林,终于回来啦,这么久也不来信,急死人啦。

待她跑到跟前,立即后退两步,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来人不是李青林,而是戴着重孝的李青林堂弟。立即打了一个冷战,迟疑地垂下双臂。

堂弟不忍心注视南宫羽惊愕的眼神,把眼睛移开,一眼就看见夏克沿着水渠往这边走,边走边舞动手臂,仿佛与风雪共舞。夏克似乎没有看见堂弟,更没有注意堂弟的装束,笑盈盈地来到南宫羽跟前,将一本杂志塞到她怀里。

杂志掉在雪上,雪落在杂志上,夏克才看清南宫羽的表情,随后,才细瞧李青林的堂弟。

稍稍愕然以后,拾起杂志进了机房,出来的时候,两手空空。他没有向南宫羽打招呼,也没有向李青林的堂弟打招呼,拍拍头顶肩膀上的雪花就走了。

堂弟一直望着夏克走进夜色渐浓的雪夜,走向已经朦胧的小镇。

牙齿咬牙齿的声音,在雪花飞舞的夜晚异常清晰,清脆,响亮。长这么大,第一次听见自己牙齿的声音。青林哥,你好窝囊,大婶,你死得真冤。

堂弟没有给南宫羽磕头,也没有鞠躬,只淡淡地说一句:婶子殁了,执事让给你说一声。

旋即,走进更加浓郁、更加黯淡的夜里,冷风轻拂,雪花肆虐。

许久,她变成了一片雪花,飘来荡去,无处依附。

次日清晨,雪花小了许多,地上尚有积雪。南宫羽一身素装,走进灵堂,灵堂设在青林家的堂屋里,见她走近,所有人像约好了一般,让出一条通道,表情冷淡而悲伤,断断续续的啼哭也戛然而止。油漆过的棺材上披着一条半新半旧的红花被面。香炉放在棺材正前方的方形供桌上,放大的黑白遗像靠在棺材顶头,香炉前面放有香烛和油灯,黄亮亮的半碗灯油,不用猜就知道是上好的菜油,棺材下方燃着同样一碗油灯,她知道,这是长明灯。桌上有四个供碟,碟子里分别盛着花生核桃、粉蒸肉、素炒香菇木耳、油炸土豆片。

她站在供桌前不知道如何是好,立即有人指导她点香磕头。

接过三炷香,凑近供桌上的油灯点燃,双手合十,举过头顶,眼睛微闭,再把香烛举到胸前,三鞠躬过后,将香烛插进香炉里,手抽回的速度慢了一点,差点被冒烟的香烛烧着手背。按照引导者的指点,在供桌前的稻草蒲团上跪下,拿起几张火纸,在蒲团前的瓦盆里点火,眼看点燃了,举到手里,忽闪着又熄了,第二次去点,还是没有点燃。

“唧唧咕咕”的声音在棺材两侧响起,不用抬头,就知道所有人的心思操在她身上,目光盯在她脸上,她为自己鼓劲,镇静,别慌张。

依旧跪着,捧着火纸往瓦盆里的火星上凑。冷风吹来,有人在她身边蹲下,拿起一沓火纸,轻轻搓开,变成扇形,像一副展开的纸牌,将扇面轻轻对折,每张纸都呈弓形,往长明灯上一挨,火苗跳跃,欢快起舞,扭着腰身,你追我赶,结着伴儿,明丽金黄,哗啦啦,忽悠悠,燃烧起来。

南宫羽感激地望那人一眼,是一张木木的女人脸庞。

低了头,一一照样做了,果然火花四溅,火苗上蹿,燃烧旺盛,正要起身,就听见一声叹息。

嘀咕声消失,四周异常安静,她以为周围人全走了,抬头去看,全是眼睛,有的悲哀,有的平静,有的愤怒。她不敢张望,深深地低下头,连老人家喜滋滋的遗像都不敢看。不用推测就知道,那照片一定是青林当教师以后陪父母到镇上拍摄的。

又一声叹息,她听得真切,这声音有些熟悉,来自额前的棺材,确切地说,应该是李青林母亲发出的。

巨大的恐怖笼罩着她,慌乱地起身,差点绊倒瓦盆和长明灯,同时喊道:阿姨没有死,阿姨还在叹气呢。

鸦雀无声,似乎许久,又似瞬间。

空前绝后的寂静以后,是一声悠长而缓慢的哀鸣,接着是狼一般的哭号。

一个披麻戴孝的年轻女人凌空飞来,长长的手臂还没有碰到她,就被众多女人拦住了。

有人推她一掌,小声递话:走吧,走吧,别再来啦。

也有人说:都在气头上,别胡说八道,省得添乱。

后来,从李青林那里,才知道会飞的女人是他姐姐。认家儿那天,见到的姐姐客气小心,与重孝在身臃肿笨拙的女人毫不搭界,如同地瓜与轮船,镰刀与星星,扁担与云彩。

当然,往后的日月里,俩人再也没有见过。

时至今日,南宫羽依旧记得再次收到李青林来信的情景。

那是除夕中午,赶集人陆续离开镇子,邮递员骑在自行车上,铃铛叮当作响,南宫羽抬头望了一眼,就不望了。自从在邮电所分发室遭遇袭击以后,再也没有去过那里,从漫山遍野蔷薇刺梨花盛开,到莲叶枯萎芦花如银,李青林像一只一去不复返的大雁,不见踪迹,也无消息,她在渴盼中一次次消沉,热情几乎归零。

青林的母亲去世,令她深深反省。如果不是她鼓动李青林南下,他就不会丢了工作,一走数月,音讯全无。两位老人就不会遭受精神折磨,落到如此惨境。低血糖是一种病,但不至于立即夺走人性命。除夕夜团圆时,三个人的家庭,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人,青林父亲的这个年夜饭该如何吃哦?

南宫羽越想越难受,越想越沮丧。假如事先知道这个结局,哪怕让她在这个小水电站当一辈子值班员,发一辈子电,她也不敢有意见。而如今,一切都晚了,都无法挽回。

有段时间,她陷入两难之中,既盼望李青林回来,回来可以照顾家人,起码父亲老有所依。又害怕他回来,一旦回来,锦衣玉食的都市美梦就会烟消云散。偶尔,还会想到最可怕的事,如果他已不在人世,追随母亲去了另一个世界,她该如何走完未来的路?背负着沉重的愧疚十字架,即便活到一百岁,又有什么意义?

每当想到这些,就心慌气短,纠结,不安,焦虑,痛苦。幸亏夏克时不时来陪伴她,跟她聊聊天,说说话。关于她和夏克的议论越来越多,她也知道自己的名声不怎么好了。

还有一种办法能够减轻磨难,就是逃避,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远离是非核心,才能得到新生。夏克无疑是比较理想的救命稻草,但她不能,她觉得如果上了夏克的人生之舟,自己的良心会永远不安,她得等待,等待李青林的消息,如果可能,她希望以后尽最大能力弥补李家的损失。

铃铛声没有停止,邮递员没有下车,侧身弯腰,从横搭在自行车后座上的绿色帆布袋里掏出一封信,远远地扔向她,同时喊一声,接住啦,你的信。

又一阵铃声响过,茫然地望着邮递员渐行渐远的背影,这才收回目光,拾起地上的信,邮戳模糊,字迹熟悉。

“唰”地撕開信封,囫囵地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读了三遍以后,才算理清头绪。

她把信贴在胸前,能感觉到心脏跳动的节奏,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一位提竹筐的女人经过,偏着脑袋看她,差点掉进水渠,伸手抓住榆树的枝桠,收住歪歪斜斜的身体,仿佛后怕一般,发出一声尖叫。

这一叫刺激了她,方才明白手里捧着的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东西。内容大致两层意思,其一是询问父母家人情况,其二是让南宫羽打听一下,能否回学校继续教书。

她把两页信纸翻来覆去,想找到第三层意思,正面反面都看了,没有,连省略号都没有。信封地址既不是广州,也不是深圳,而是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名。

她有些恍惚,觉得这是一封发错地址的邮件,李青林不应该是这种风格,但又能是谁呢?她对李青林到底了解多少,或许,压根儿就没有走进过他的内心。

恰好李青林村里的一个熟人路过,她把信交给那人,请对方转交给李青林的父亲。

李青林还活着,这是最好的消息,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安心的事了。纠结又随即而来,县教育局已经将他除名,取消了他的教师资格,他回不成学校了。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如何告诉他母亲去世的消息。

忐忑,焦虑,忧伤。过了不长时间,又接到李青林的来信,意思是他暂时不回来,等他稳定以后再联系她。

这封信既让她踏实,又惴惴不安。显然,李青林已经知道家里发生的一切,不需要她挖空心思,斟酌惶惑地答复他,捉摸不透的是末尾那句话。

最终,她没有等他联系,就追随而去,这一去,就到了现在。

多年以后,想起这件事,南宫羽自己都无法解释,是什么样的魔力使她义无反顾,自己把自己送上了一条波折之路,是爱情的力量,还是逃离小地方的信念?或者是赎罪?似乎都是,但最大的动力,大概要归咎于脑袋发热,也叫青春的莽撞吧。

在生机盎然的南中国大地上,李青林留给她的印象好似一幅一幅绘画作品,只是一个一个横截面,每一个片段之间是辽阔的汪洋大海,极目远眺,也是徒劳。

毫无征兆地,南宫羽从天而降。

李青林正在给幼儿园的孩子上绘画课,小小的黑板上画了一朵巨大的向日葵。

开始是一个孩子叫了一声阿姨好,接着是和声,甜腻稚嫩,阿姨好,阿姨好。

李青林就望过来,南宫羽的眼珠子再睁大一点,眼眶就容纳不下了。从她惊诧的眼神,他读懂了自己的变化,何止是变化,应该是异乎寻常的巨变。

头上长出了白发,眼角布满皱纹,这怎么是青涩青春的李青林呢?

还好,只稍稍不安了一小会儿,就恢复了平静。

安顿好孩子以后,领着南宫羽走进宿舍。宿舍是四人间,其他教职工都在上课。他把自己的水杯递给南宫羽。南宫羽将绿色塑料杯捧在手心,直直地望着他,等待下文。

许久,却没有下文。

李青林转身离去,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位中年女人,女人干净利落,短发短裙,笑盈盈地伸出右手,一迭声地说,欢迎欢迎。

南宫羽慌忙站起来,伸出右手与她相握,莫名而机械地握过手以后,就被女人牵走了。

女人说,跟我来,咱们到女教员宿舍。

她就跟着女人到了一个散发着香水味,墙壁和床头贴满港台明星照的宿舍。女人指着一张木板床说,你就住这里,有事直接找我。

当了绘画老师以后,常常感谢年少时期的素描基础,因了这些,她在这张床上一睡就是两年。

干练的女人是这家民办幼儿园的园长,熟络以后,园长对她说,要不是李老师竭力推荐,又把自己的岗位让给你,说什么也不敢随便接收一个北妹。

两年间,李青林来看过她两次,一起吃顿饭,匆匆就走。她想追问点什么,话到嘴边,又搁置了,他不说,她就不问。

有一次,他来找她,说大朗镇有家香港独资电子厂正在招聘技术人员,与她所学专业可能对口,不妨试试。第二天,她就去了,招聘人员看了她的大学本科毕业证书,脸上像盛开的木槿花,连简历都不细看,就发给她一个工作牌,告诉她戴上这个牌子可以到车间随便检查工作。

她果真戴着牌子来到车间,最先引起她注意的是无限延伸缓行的传送带,传送带上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传呼机,而这些传呼机是一双双或灵巧或机械的男人和女人的手组装并放上去的。有人戴着口罩,有人没戴,从没有戴口罩的脸庞看得出,那是李青林和自己几年前的脸庞,是北方小镇山村人的脸庞,洁净,单薄,羞怯,清泉一般,没有污染。

她在长长的传送带和青春的脸庞间站立良久,心中生念,决定寻找李青林,找回以前的他和从前的自己。

她从本厂展销柜台买了两只传呼机,并申请了传呼号。本想两个呼机号码相挨着,被告知如果要连号或吉祥号码,得另外加钱。考虑了好一阵,只好随便要了两组号码。

可是她找不到他,在人口稠密的珠江三角洲,走过一村又一村,村村都像城市,过了一座城又一座城,各城都像乡村。

在一處霓虹灯闪烁的大桥下,有几个卖藏药的人,长袍长褂,一个肩膀裸露在外面,不叫卖不穿梭往来散发小传单,只蹲在一个个小布袋前,安静而拘谨地张望,与熙熙攘攘摩肩擦踵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南宫羽稍稍停下来,心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灯火阑珊,喧嚣阵阵,模糊的神态,依稀的眼神,怎么与柳巴松那样相像?哦,柳巴松,多么久远的名字,多么遥远的少年记忆。

这次寻找,也有收获,真切地体会到,这是一片与秦巴山地北方小镇完全不同的富庶繁华之地,地面上高楼林立,机器轰鸣。公路上车水马龙,南来北往。江河里渡轮鸣笛,声声悦耳。她还发现了许多奇怪的现象,住平房的人比住楼房的人富有,分不清城市居民还是农村人口,小小一个村庄甚至有几百家工厂,生产出来的产品大到机床汽车,小到充气娃娃羽毛球拍子。怪不得成千上万的北方人西部人,拖家带口,呼朋唤友,孔雀东南飞,在这片只长厂房、不长庄稼的土地上,奔忙,挣扎,生育,喜忧。

寻找的结果,使她幡然醒悟,她根本找不到李青林,但李青林能找到她。这让她委屈,也让她重新考虑自己的未来。

一次,与一位男士约会,选择在岭南公园木棉阁见面。面对面坐下以后,男士从身后闪出一朵玫瑰,快速递过来。她稍稍愣了一下,伸出两根指头接住,顺手插在小桌的水杯里。

这是第三位送给她玫瑰的男士。第一次是九朵,花瓣上洒着水珠,仿佛刚刚从晨雾中采摘的花朵,水珠温润晶莹,散逸着迷人的柔光,双手接过花束,在唇前嗅了一会,才放在桌上。第二次是六朵,花瓣上没有水珠,则有几点金色纸屑,她单手接过,直接放在桌上。这一次,变成了一朵,拇指与食指一捏就接住了。

巧合的是,三次玫瑰全是玫瑰色,处于盛年时期的花容,灿烂得不能再灿烂,稍微再烂漫丝丝缕缕,就会腐烂变质。

南宫羽笑着,笑得恬淡,望向窗外。男士的笑容也轻浅,属于可有可无、可多可少的那一种。

木棉阁的窗棂非常讲究,黑褐色的材质,横平竖直,卯榫严密,造型古旧,或许是某位已故华侨的私宅吧。海水到处,就有华侨,也是她寻找李青林的过程中意外获知的。

珠江三角洲,保留着众多百年故居,大多是从南洋归来的游子倾其所有,置办的养老之地。也有下南洋的男人一生未归,时不时给家里的女人寄些汇票,汇票是女人在家族和邻里间,或者说在人世间活着的唯一信念和身份的证明。

女人将汇票变成砖瓦,檩条,彩色玻璃,雕梁画栋,深宅大院。在天井里种上红豆,美人蕉,二花,合欢树。长着长着,只剩下依墙而生的二花和纤细的美人蕉。斗拱太高,飞檐神兽威武依旧,高大的红豆和合欢树仿佛女人的容颜,年岁愈久,渐次枯萎、凋敝,无声无息。天井之上的长廊上,不起眼处,伸出一尺宽几尺长的平台,围一圈木栏杆,刷上精良的枣红油漆,如同一条长形靠椅,喻为美人靠。这是阳光明媚和星光灿烂时分,女人待得最长时间的地方,以做女红的名义,从长裙青丝,一直待到短褂华发。某个清晨或黄昏,从墙壁的缝隙间,取出亲手绣制的粤绣锦绢,将白发与青丝再次放在一起,用枯枝般的手指理顺,抚摸揉捻,良久,用最和缓、最后的指温,包裹好,再一次眺望院门之外,莽莽原野和青山绿水,轻叹一声,放回原处。

双手自然搭在光滑、温良、褪了颜色的油漆栏杆上,弓腰驼背,眼袋耷拉。月光明了黯了,星辰密了淡了,萤火虫繁了寡了,蛙声高了低了,知了盛了败了,二花开了谢了,美人蕉枯了没了,都不影响她,似乎与她毫无关联。

一般情况下,这位习惯远眺的女人,就此消失,不再偎依蹒跚在美人靠上。

南宫羽向高处望去,看见一处美人靠。

坚决不能成为美人靠上的主人,她这样告诫自己。

透过美人靠暗红色的木围栏,一树红彤彤的木棉花开得正艳,每一朵花都像一团火,只有繁花,没有绿叶。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致,这红是大红,艳红,明红,多姿多彩的红。

这红,火焰一般,点燃了她,风摆杨柳似的,起身离座,连看都没看那朵玫瑰一眼,便向花红走去。还没走到近旁,就发现了另一片天地,一树一树的花,铺天盖地的红,从脚下的草地一直红到天空,只有娇艳纯美的花朵和粗粝健美的枝桠,除此之外,别无枯枝,没有败叶,也无飞鸟,连蜜蜂蝴蝶都不起舞。

花朵一向是点缀品,附件一样存在,木棉树竟然因为花而傲然长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明白花朵怎么能开遍整株树木,单纯的花朵,繁盛的花朵,娇贵的花朵,成为树的主宰。

就在她被红花熏染得如醉似痴的时候,在人稠的一树木棉下,一条鹅黄色的长裙吸引了她,盯着看了两眼,这一看,就看见女孩修长的胳臂正挽着李青林。

李青林的头发显出花白,脸色润泽光鲜。惊喜过后,便踌躇犹豫:过去打声招呼,还是扭头就走?长裙摇曳飘逸,逶迤优雅,那是水芹菜花朵的颜色,嫩黄,娇艳,水灵。

水芹菜在空中揮舞,柳条帽在山野飘扬,齐耳短发甩来甩去,追着青林的方向。

突兀地,她唤了出来,满腔满腹的喜悦,珍珠般滑动的音色。

青林,青林——

一片花瓣落下来,落在她的额上,摇晃一下脑袋,落在脖颈处,没有去拿捏,任由那红贴在肌肤上。一定是媚的,可人的,她这样想。

李青林抬头望向她,稍稍惊愕,就走过来,走得从容款款。女孩只望了她一眼,臂腕就离开他,独自站在一树红花前,毫无观望他们的欲望。

她迎上去,那瓣红,也迎上去,近了,再近一点,就挨在一起了,就是拥抱的姿势了。半步之遥,两人都停住了,静止了,连呼吸都不曾有似的。

仰起脖子,看见他的脸色由神采飞扬,瞬间变得焦躁惶恐。

她吃了一惊,脑海中浮出同样的画面,那是几年以前,李青林被淹没在火车站人海中的神情。

她立即拘谨起来,羞愧渐渐浓郁。不能再搅扰他的生活,希望他幸福快乐,健康平安。

后退两步,离他远一点,远得足可以让彼此安宁。

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她盯着他的眼睛。他低着头,将一颗西服纽扣扣上,解开,扣上,解开,反反复复,车轱辘话一般,不停不歇。

由好奇转向惊讶,再看他脸庞的时候,焦躁和惶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苍白与木然。

她想抬起手,抚摸一下他春笋般变换的脸庞,像以前那样,随意自然。但已经回不去了,心情和环境全变了,犹豫再三,递给他那只款式已经过时的传呼机。

木棉下的青草地上,落英缤纷,延展到远方。女孩徜徉在盎然春色中,明艳的拖地长裙,与蝴蝶一样闲适悠悠。

南宫羽笑一笑,抬起头再看他,眼睛就酸涩了。

她扭头就走,走着走着,就奔跑起来,胸前的花瓣迎风飘扬,飘着飘着,就变成了往日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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