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华盛顿·欧文
按:美国文学之父华盛顿·欧文是写作散文随笔的能手,特别是游记,堪称游记大师。他有着自己特有的风格与艺术魅力,这不仅充分体现在其蜚声文坛的代表作《见闻札记》里,而且也体现在笔者已翻译出版的《美国见闻录》、《欧美见闻录》、《布雷斯布里奇庄园》和《阿尔罕布拉宫的故事》等作品里。本辑收录了几篇可能不为很多人熟知的优秀之作,从中可见一斑。《林木》表现了对古老树林的关爱,包含着深刻的思想,内涵丰富。林木在作者的眼中仿佛具有了灵性一般,十分耐读。《睡谷重游》是作者的晚年之作,是他长期游历欧洲后,定居美国并重游睡谷时写下的文章。我们在文章中读到的是美,是浪漫,是情趣,是梦幻,是对原始朴素的东西的依恋。《逃跑的鸽子》是一篇颇富寓意的优秀散文。作者所描写的那只鸽子,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时并没有更多更高的渴求,而一旦知道并看到了,心中的欲望也随之产生。读罢此文后,读者不禁会产生思考,得到一些启示,这就是好作品的魅力所在。《西班牙人的浪漫》则对西班牙人的性格特征作了很好概括,作者说:“这是一个浪漫的国家,但其浪漫绝没有现代欧洲浪漫的多愁善感。它的浪漫主要源自东方那些灿烂耀眼的地区,源自高尚的撒拉逊人富有骑士精神的群体。”这不仅指出了西班牙人的浪漫风格,而且说明了其原因何在,即他们的文化深受摩尔人的影响。
——译者
译者简介:
刘荣跃,中国翻译协会专家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四川省翻译文学学会理事,四川省译协智库专家。以“翻译经典杰作,译介研究欧文,写作散文随笔”为宗旨。现已翻译出版个人译著32部约600万字,主编30多部(套)约700万字。在对美国文学之父华盛顿·欧文的译介方面独树一帜,有所突破,已翻译出版该作家的作品约150万字,另有数部作品即将面世。数次再版的代表译著有:《见闻札记》、《无名的裘德》和《野性的呼唤》等。《无名的裘德》获四川省最高文学奖第五屇“四川文学奖”。因成果突出获四川省最高翻译奖第二届“天府翻译精英”奖。另创作、发表散文随笔若干。
林木
“那是一片老树组成的活柱廊。”
乡绅最喜欢谈论的一个话题,便是他庄园里那些宏伟的林木,就我在英国所见,它们当中确实有些树无比优良。一棵棵高大壮观的橡树形成巨大的林荫道,显得雄伟庄严,其树枝在高空聚合到一起,似乎让下面行走的人仅仅缩小成了侏儒。“由橡树或榆树构成的林荫道,”乡绅说,“是通向绅士宅邸的柱廊。至于石头和大理石,任何人都可以马上建造起来,因为它们是现今的产物。但我更喜欢这些与家族一道变得古老非凡的柱廊,它们以其宏伟壮观讲述着家族悠久的历史。”
乡绅对于某些古老的树极其敬重,它们因长着苔藓显得灰暗,他将其视为自己领地上的年老贵族。有一棵被毁损的巨大橡树遭到岁月和风暴的剧烈打击,几乎彻底死亡。不过他说,克里斯蒂回忆他小时候这棵树非常健壮,滋养丰富,直到它被闪电击中。现在它只剩下一根树干,有一根扭曲的大树枝伸向空中,末端留下一根小绿枝。乡绅对这棵遭到毁坏、勇敢坚强的树很珍视,将它称为自己的旗手,并比喻为在战斗中被打倒但仍然坚持把旗扛到最后的老兵。实际上他已给它搭建了一个围栏,尽可能防止再受到损害。
在乡绅的庄园里,要让他砍掉任何一棵树都很难。他对某些树怀着敬意,因为它们是他的祖先种下的;对另一些树他则怀着父亲般的爱,因为它们是他亲手种下的。一棵需要几百年才能长大的树用不了多少斧子就砍倒了,他对此感到有点敬畏。我承认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就此对于善良的乡绅不能不予以赞美。虽然我在一个森林众多的国家长大——在那儿树木容易被视为仅仅是累赘——会被毫不犹豫或后悔地砍倒——但我从未看到一棵优良的树被伐时人们毫无顾虑。诗人天生是爱树的,他们对一切美的东西有着天生的爱;他们把树描写成森林之神的住所,以至每棵重要的树都有自己的守护精灵或女神,一旦树死了它们也不复存在, 由此巧妙地唤起了人们对于树的极大关爱。伊夫林[ 伊夫林(1620-1706)]在他的《森林志》中,几次讨人喜欢、富有想象地提到如下迷信。“每一棵十分古老的橡树倒下时,”他说,“都会发出雷鸣般的爆裂声,常常在很远地方都能听见。虽然我时常被迫不无厌恶地砍倒它们,但我任何时候都会记起听见那些森林女神呻吟时(她们为自己古老的住处被剥夺而悲伤),自己总是情绪激动,心怀怜悯。”另外,在提到把林地摧毁的那场暴风时他说:“我想自己还听见——无疑也感到——我们的林子发出哀号。不久前那场可怕的飓风将数千棵优良的橡树彻底破坏,一棵棵树倒下了,留下一幅幅惨状,犹如战斗中被征服者的剑砍倒的整个兵团。根据政府的测算,”他补充说,“仅仅在迪恩森林一个地方就有至少三千棵勇敢的橡树被刮倒。”
我曾不只一次逗留于美洲荒原,注视着遭遇过风暴袭击的痕迹,那种风暴似乎从天而降,直冲而下,从一片片林地中间撕裂过去;一棵棵粗壮的樹被连根拔起,它们哆嗦着裂开,致使一长片林地变得荒凉。巨大的植物遭到严重浩劫,颇有点令人可怕。它们被粗暴地撕开,遭到彻底毁损,倒在本土上过早死亡,留下极其壮观的残骸;考虑到这些,我便意识到了伊夫林由衷地表达的某种深厚同情。我还回忆起曾听到某个富有诗人气质的旅行者,表明他注视着密苏里河岸时所感到的恐怖:有一棵庞大的橡树,在某种程度上被巨大的野葡萄藤制服了。葡萄藤将大橡树干紧紧抱住,并由此把每根大小树枝缠绕起来,直到庞大的橡树在葡萄藤的怀抱中枯萎。这就像拉奥孔[ 在希腊神话中,拉奥孔指特洛伊城的阿波罗神祭师,因警告特洛伊人提防木马计而触怒天神,后与两个儿子被雅典娜派来的巨蟒缠死。]在怪兽巨蟒可怕的缠绕中,徒劳无益地挣扎一样。这也犹如林木之狮死于素食的蟒蛇之怀抱[ 此处是比喻。庞大的橡树像一头狮子,而蟒蛇本来不是素食动物。]。
我喜欢倾听英国绅士谈论乡村事务,喜欢注意他们带着怎样的品味与辨别力,以及怎样强烈自然的兴趣,谈论着各种话题;而在其他国家,这些话题只是留给了樵夫或种庄稼的乡下人。我听见过一位高贵的伯爵,凭借画家的知识与情感评论园林和森林景观。他详细描述着自己庄园里某些特别的树的形状与美丽,充满骄傲,技艺上也十分精准,好像他在讨论收藏的雕塑的优点似的。我发现他甚至到达很远地方,去查看那些在乡村业余爱好者当中受到赞美的树。因为树也像马一样有其确定的长处。在英国有些树因品种极佳,而在“树木发烧友”[ 原文为tree-fanciers,“发烧友”大概就是偕fanciers(爱好者,追星族)的音。]当中颇为有名。
在这样的情趣中有着某种高尚朴实、十分纯洁的东西:对于植物之美有着强烈的喜爱,对于那些勇敢而荣耀的森林之子如此友善,我想它表明了一种亲切、宽厚的天性。与这部分乡村经济联系在一起的是崇高的思想。这好比农业中具有英雄气概的血统——如果我可以这样比喻的话。它值得自由慷慨、富有抱负的男人们拥有。种下一棵橡树的人期待着未来的岁月,他是为子孙后代而种下的。这是最无私的表现。他无法指望坐在树荫下享受庇护。不过,很久以后自己虽然不再行走于父辈的土地上,但埋进土里的橡子会变成参天大树,不断繁茂长大,造福于人类,想到这他就欢欣鼓舞。确实,正是这样的日常劳作,让人们的思想超越了纯粹的世俗之心。据说树叶把空气中一切有害的东西吸收,然后散发出更加纯洁的气体,所以我觉得它们仿佛将一切肮脏愤怒的情绪吸收,并将平静与博爱散发出来。在林地的景色中有一种不无安宁与持重的庄严,它融入人的心灵,使其得到拓展和提升,也使其充满崇高的意向。一片片世代相传的古老树林将英国岛覆盖,它们大多有着许多故事。昔日一位位伟大不凡的人物经常回忆起它们,那些人要么置身于它们中间,让身心得以放松,远离枪炮声音或国家纷争;要么在它们的树荫下追求缪斯女神[ 给予诗人灵感的女神。]。勇敢、亲切而高雅的菲利普·西德尼爵士曾在宏伟的彭斯赫斯特林度过童年,漫步其中谁能无动于衷呢?或者,目睹据说在他出生之日种下的那棵树而不喜爱呢?或者游走于一流的海格利树荫里,逗留在温莎林的幽静之处,看着周围一棵棵像古塔似的巨大、灰暗、悠久的橡树,而不感到自己仿佛被众多有着不朽荣耀的碑林包围?当从这一角度去看时,那些种植的树林、宏伟的林荫道和栽培的园林,就比纯粹自然生长、更加茂盛的美丽植物更具优势:因为它们富于道德上的联想,始终不乏人生的有趣故事。
于是,凭着一个古老民族仁慈崇高的精神,珍爱祖辈留下的宅子周围那些神圣的树林,让它们永远传给后代,就成为义不容辞的责任了。我生来是个共和党人,在共和政体的原则与习惯行为中成长,所以对于授予的爵位丝毫感觉不到那种不无奴性的崇敬,就因为它是授予的。但我相信,我在信仰上既非粗俗的人也非偏执的人。我能看到和感受到,当世袭的荣誉降临到一位慷慨仁慈的人的命运中,它会怎样使他的精神变得真正高尚起来。世袭的头衔这样有幸地继承下来时,其作用之一便是它使得责任倍增,也可以说是延长了拥有者的生命。他并不觉得自己只是爵位封授中的个别环节,只为自己短暂的生命期负责。他在引以为荣的回忆中让生命回到过去,又在值得称颂的期待中让生命延伸到未来。他与祖先生活在一起,也与子孙生活在一起,他认为自己对两者都承担着极大的责任。他从先辈们那里继承了不少东西,所以感到一定要将很多东西也遗传给后人。他在家庭中承担的责任,似乎比普通人承担的有着更长的生命力。最倾向于为未来几百年种植、建设的人,莫过于那些有着崇高精神的人,他们从以往的时代接受了自己的传统。
宏伟的树林像高塔和金字塔似的耸立在其父辈的土地上;我注意到,有着仁慈性格和高贵感情的英国绅士凝望它们时显露出喜爱与自豪,我对此不能不赞美。在万物之间,无论是否有生命都存在相似之处:橡树骄傲而健壮地生长着,在我看来它与狮子和鹰同属一类,以其非凡的属性而与勇敢、智慧的人有着类似地方。它那大柱一般的树干直耸天空,将自己如叶子般繁茂的荣耀从世间的杂质中托起,让它们高高地置身于自由的天空和灿烂的阳光里,这正象征着一位真正的贵族应该是怎样的人。它是弱者的避难所,受压迫者的藏身地,并为无防备的人提供保护。它为他们阻挡风暴的袭击,或强权那灼热的强光。这样的人会给祖国增光添彩,带来福气。否则他就会滥用自己显著的优势,滥用他从祖国的胸怀中获得的显赫与繁荣。假如风暴四起,他被刮倒,谁会为他哀悼?假如他被压迫者的强权之手击败, 谁会为他的命运低声抱怨?“何必白占土地呢?”[ 引自《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13章第7节。]
睡谷重游
我在睡谷附近搭好帐篷后——大概余下的日子会住在这里——我很想提供几个与这中魔的地区有关的细节,尤其是它在我尊敬的朋友和师长(那位新荷兰贤明的史学家)的笔下,已经具有了重要的历史意义。此外,甚至对于这个地方的存在我发现许多人持有疑问,他们根据它奇特的名字和百姓中流行的相关怪异的故事,轻率地认为那全是想像出来的东西,就像水手们想像中的“乐贝国[ 乐贝国,指想像中的乐土,极其悠闲的地方。]”一样。由于可敬的迪德里克在对睡谷的描述中所给它染上的色彩,我得承认有疑问是有其显然理由的。就此而论,他有点偏离通常的庄重风格——如果不是简朴的风格的话。任何时候,只要描述到与荷兰人有关的任何事情,他都很可能因为偏爱年轻时常去的地方,以及因为某种潜在的浪漫色彩,而受到迷惑。我将给读者提供一个有关睡谷的更加准确严谨的描述,尽力替可敬可佩的朋友对其可爱的错误进行弥补。尽管我不能确定,到头来自己不会犯下就在此刻所说的错误,因为这个话题太富有魔力了。
不过,我对于年轻岁月的美好时光已说得不少。让我说说经过许多年后所见到的睡谷吧,我因重游少年时的常去之地而再次感到惬意。那是个宜人的日子,我往受命运支配的地区走去。轻微的薄雾使得阳光暖暖的,让这一片景色产生出梦幻般的影响。没有一丝风吹动树叶。宽广的塔潘-齐河没有一点涟漪,一只只单桅帆船的帆耷拉着,它们静静停泊在草绿色的水面。一柱柱柴枝燃烧后冒出的青烟,懒洋洋地从河对岸的山谷中升起,然后缓缓在空中弥漫。从远处微微传来牛的叫声,或者正午时一只公鸡发出啼叫,这似乎不是打扰了此景中让人昏昏欲睡的宁静,而是让其栩栩如生地显露出来。
我进入睡谷时心怦怦直跳。让我并不焦虑的是,我发现它少有改变。智者们虽然迅速沿着每一条河流与公路大步前进,但是显然尚未踏入这座受宠的山谷。也许昔日的巫师的符咒仍然笼罩着这个地方,并将居民们的官能限定起来,使他们愉快地满足于过去传下来的东西。仍然是那些小农场和小农舍,仍然有一顶顶留给善于持家的鹪鹩的旧帽,以及石井、長满苔藓的水桶和长长的平衡杆。同样是那些小溪潺潺地流向波凯蒂科河。而那条中魔的溪水依旧一路流去,穿过阴暗的林地和清新的绿草地。其沿岸也不乏假日里快乐闲荡的男孩,正像我当时一样。他们把针钩抛入溪水,或者模仿狗叫的声音。我怀着某种既忧又喜的心情观察他们,很想知道当年让这山谷在我眼里成为仙境的那种想象的魔力,是否也同样发生在他们身上。唉!唉!在我看来现在一切都显得简单真实。回音不再有中魔的话语回应。青年时的梦想结束了。睡谷的魔力也给打破了!
接下来的礼拜天我去寻找古老的教堂。它仍然伫立在树林中的绿色岸边。深暗的波凯蒂科河从旁边流过,我曾经常在那儿钓鱼。磨坊水池依然展现在那里,水边的柳树下有一些牛,水淹至它们的膝盖;它们反刍着食物,用尾巴拂走身子两侧的苍蝇。然而,从事改良的人已忙于改造这座悠久的建筑。在荷兰组装的讲道台已被一个现代构造物取代,这座半哥特式建筑的正面装饰上半希腊式的门廊。有幸的是,那两只风信鸡仍安然自若地呆在教堂两端的栖木上,在所有关于风的学问方面依然截然对立。
进入教堂,岁月的变化继续显而易见。讲道台周围的长老变成别的男人,我离开时他们还是快乐嬉闹的青年,如今已继承了一度让他们非常敬畏的神圣职位。最吸引我的是会众中女人的变化。我注意到她们穿戴的不是手工的和古老的荷兰式简朴服饰,而是法式衣袖、帽子和衣领,以及飘动得很厉害的法式丝带。
如今,两只汽船每天溅着水驶到塔里敦的小村港。投机与改良的精神甚至侵袭到这片一度平静安详、毫无野心的小村落。整个附近被规划成城镇地段。以前山下有一家小酒馆,赶集的日子农民们常在那儿消遣,尽情地喝苹果酒、吃姜饼;如今山顶上建起了一座矫饰炫耀的饭店将其取而代之,它有圆顶塔和游廊,周围是些建成希腊与哥特式风格的教堂,表明周围一带比以前远更虔诚和高雅。而荷兰服饰和阔边遮阳女帽已不可接受,甚至不再被人想起。现在没有一个农家女不去城里寻求时尚。不仅如此,最近还有个城里的女帽商在村里开业,她声称要把整个附近的人头都进行改革。
我已听得够多了!我感谢昔日的玩伴告诉了这些情况,然后离开睡谷里的教堂,不无悲哀地深信自己看到在这个一度受宠的地区,往昔那美好的荷兰人时代所最后残留下的东西。假如还需要什么证实这种印象,那便是我刚听到的消息,即一家银行将在刚提到的那个雄心勃勃的小村港建起来。这一带的命运因此被决定了,我看不到改变它的希望。黄金分割[ 黄金分割,是指事物各部分间一定的数学比例关系,即将整体一分为二,较大部分与较小部分之比等于整体与较大部分之比,其比值为1∶0.618或1.618∶1,即长段为全段的0.618。0.618被公认为最具有审美意义的比例数字。上述比例是最能引起人的美感的比例。]结束了,这片乡村忽然间财富泛滥。最近还是简朴的农民将变成银行董事,喝红葡萄酒和香槟酒,他们的妻子、女儿将用法国帽和羽饰打扮,因为法国酒和法国时尚通常与纸币同步。即便是睡谷,我又怎能希望它可避免这种全面的泛滥呢?不久,我担心这沉睡的岁月就将结束——钢琴的弹奏会替代嗡嗡的纺车声,意大利歌剧的颤音会替代伊卡博德·克兰[ 伊卡博德·克兰,作者《睡谷的传说》中讲到的一个人物。]颤抖的鼻音;从事古文物研究的访问者来到睡谷,会在失望生气中,断言我对这个一度受宠的地区所作的全部记录只是一则寓言而已。
逃跑的鸽子
在阿尔罕布拉宫曾出现过有点令人烦恼的情景,它让多洛雷丝充满阳光的脸上笼罩上阴云。这个小少女对各种宠物有一种女性的爱,由于她满怀仁慈之心,在阿尔罕布拉宫一个荒废的庭院里便有了许多她喜欢的动物。一只威武的雄孔雀及其配偶似乎像帝王一样统治着这里,那些自大的火鸡、爱抱怨的珍珠鸡和乌合之众一般的普通公鸡母鸡,均在它们的管辖之下。然而,过去一段时间颇让多洛雷丝欢喜的却在于围着一对年轻的鸽子转,它们近来已步入神圣的婚姻,甚至一只花斑猫和一些小猫在她的爱里都受到了排挤。
为了给它们提供住处,开始家务管理,她在厨房隔壁布置了一间小屋,它的窗户面朝一个宁静的摩尔式庭院。它們在这里快乐地生活着,对于庭院和阳光明媚的屋顶以外的世界毫不知晓。它们也不渴求高高地飞到城垛上去,或者飞到塔顶上面。两只洁白的蛋,使这对鸽子有效地结合最终变得圆满,让珍爱它们的小女主人欢喜不已。最值得称赞的莫过于在这有趣的时刻,那对新婚夫妇所表现出的举止。它们轮流蹲在那儿,直到蛋孵化,这时羽毛未丰的小鸽子需要温暖和庇护。就在一只鸽待在家里时,另一只则出去觅食,带回来不少吃的。
这一美满的姻缘突然遇到了挫折。这天一大早,就在多洛雷丝喂母鸽时,她忽然产生一个念头,想让那只公鸽瞧一眼外面的大世界。因此她打开一扇面临下面的达罗谷的窗户,并立即让它飞出阿尔罕布拉宫的墙外。这只惊讶的鸽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全力振翅飞去。它先是向山谷俯冲,然后激剧上升,几乎飞到云端。它从来没有飞过这么高,或者有过此种飞翔的喜悦。它像个挥霍无度、刚获得了巨大财产的年轻人,由于获得过度的自由,突然有了无限的活动范围,它似乎感到眼花缭乱了。它整天都在反复无常地盘旋,从一座塔飞到另一座塔,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虽然在屋顶上撒了些粮食诱使它回来,但一切努力都白搭。它好像把自己的家、温柔的配偶和羽毛未丰的小鸽子完全忘了。更让多洛雷丝焦虑的是,有两只强盗鸽子与它掺合到一起,它们的本能就是把流浪鸽引诱到自己的鸽棚里。这只逃跑的鸽子像许多初次投向世界的轻率青年一样,似乎为精明但粗野的同伴感到非常着迷,它们让它看到了生活,将它带入社会。它同它们一起高高地飞过格拉纳达所有的屋顶和尖塔。城里已有过一场雷雨,可它还没有找回家。夜幕降临,但它仍然没有返回。这次事件还让人悲哀的是,母鸽在窝里待了几个小时觉得放心不下,终于飞出找不忠的配偶去了。可是它离开得太久,小鸽们因为缺少母亲的温暖和庇护而死亡。傍晚较晚时多洛雷丝得到消息说,有人看见逃跑的鸽子在格内拉里弗宫塔楼上。瞧,碰巧那座古老宫殿的管理者也有一个鸽棚,里面的住户据说有两三只那种诱鸽,这使得整个附近的鸽子迷十分担忧。多洛雷丝马上断定,那两只被看见与她逃跑的鸽子一起的、长有羽毛的骗子,是格内拉里弗宫的浪荡子。因此,在蒂娅·安东尼娅的房间里立即举行了一个“军事会议”。格内拉里弗宫有着与阿尔罕布拉宫不同的“司法程序”,无疑在他们的管理者之间存在某种拘泥形式——如果不是嫉妒的话。所以决定派花园里干活的口吃的少年佩佩,作为特使前去拜见对方的管理者,说假如这样的逃跑家伙出现在他的地盘上,便请求他将它当作阿尔罕布拉宫的臣民予以放弃。佩佩于是踏上执行外交任务的征途,他穿过月光照耀的树林和大道,但一小时后就带着令人苦恼的消息回来,说在格内拉里弗宫的鸽棚里根本没发现那只鸽。不过那位管理者立下至高无上的誓言,说假如此类流浪者出现在那儿,即使在午夜,它也将会被马上逮捕,并当作囚犯送回到黑眼珠的小女主人那里。
这便是让人忧愁的事情所处的状况,它在宫殿里引起不小麻烦,让多洛雷丝夜不能寐。
“悲哀一整夜,喜悦早晨来。”谚语这样说。这天早晨我走出房间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多洛雷丝,她双手捧着那只逃跑的鸽子,两眼闪耀出喜悦。原来它一早就出现在城垛上,羞怯地从一处屋顶飞到另一屋顶,不过最后钻进窗里,像囚犯一样投降了。然而它的归来并没受到什么赞扬,因为它吃面前的食物时表现得狼吞虎咽,这说明它像个浪荡子一样因极度饥饿才被迫回家。多洛雷丝责备它行为不忠,用各种对流浪汉的称呼骂它,虽然她同时像个大女人一般把它捧在胸前爱抚,不住地亲吻。然而我注意到她小心剪掉了它的翅膀,以免它将来又高飞而去。为了有利于所有那些有着私逃情人或游荡丈夫的人,我提出这样一个警告。从多洛雷丝和她的鸽子的故事中,可以得到不止一个可贵的寓意。
西班牙人的浪漫
我在逗留于阿尔罕布拉宫的下半段时间里,常下去一头钻进大学耶稣会藏书室,越来越喜欢阅读古老的西班牙编年史,我在这里发现它们都是羊皮纸封面。我喜欢奇特的历史故事,它们论及穆斯林教徒在这座半岛上获得立身之地的时期。尽管他们固执,时而不够宽容,但他们不乏高尚的行为和慷慨的情感,有着高贵、美好的东方情调,而这在当时的其他记载中是见不到的,它们全是关于欧洲的历史。事实上,甚至如今西班牙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国家,在历史、习惯、风俗和思维方式上与其余整个欧洲分离。这是一个浪漫的国家,但其浪漫绝没有现代欧洲浪漫的那种多愁善感。它的浪漫主要源自东方那些灿烂耀眼的地区,源自高尚的撒拉逊人[ 广义上则指中古时代所有的阿拉伯人。这些沙漠牧民突然在第7世纪兴起,并在一百五十年之間建立了一个广阔的帝国。]富有骑士精神的群体。
阿拉伯人的入侵与征服,将更高级的文明与更高尚的思维方式带入了具有哥特式风格的西班牙。阿拉伯人是个机智灵敏、聪慧自豪、富有诗意的民族,他们深受东方的科学与文学影响。他们无论在哪里建立起权力中心,它都会成为博学多才、富于独创的人聚集的地方。他们也使被征服的人民变得温和文雅。渐渐地,他们的占领似乎使其有了在这片土地上立足的世袭权利。他们不再被看作是侵略者,而被视为彼此竞争的邻居。这座半岛被分割成各种政治集团,既有基督徒又有穆斯林,几个世纪来成为一个巨大的战场。在这里研究战争术仿佛成了人们主要的大事,其富于浪漫的骑士精神达到最高峰。最初彼此敌对的根基和双方信仰的差异,逐渐没有了敌意。邻近的、信仰对立的政治集团,无论攻击性的还是防守性的,偶尔会组成联盟,因此会看见十字架和新月标志排列在一起,对付共同的敌人。另外,在和平时期两种信仰的贵族青年会前往相同的城市,无论它是基督教的还是穆斯林的,他们在那里学习兵法。即便在血腥战争暂时的休战中,不久前还在战场上殊死搏斗的武士,也一时抛开敌意,在马上比武、竞技和其他军事庆典中相遇,他们相互表现出温和大方的礼节。
因此在和平的交往中,两个彼此相对的民族常常融合在一起,或者假如发生对抗,也表现出了崇高的礼节和更加高尚的行为,这是富有修养的骑士所具有的特征。信仰对立的武士们,一心要在慷慨大方和英勇顽强上超越对方。的确,那些骑士的美德得到提炼,有时达到苛求强行的程度,不过在其他时候又高尚感人得无法形容。关于令人激动的礼节,富于浪漫的慷慨,十分高尚的无私,以及一丝不苟的道义,当时的编年史中有许多著名的事例,让读到的人心里暖暖的。它们给民族的戏剧和诗歌提供了主题,或者在普遍传播、犹如人们的呼吸一样的歌谣里受到赞美,因而得以继续对民族性产生影响,它经过几个世纪的兴衰变迁并未遭到破坏。所以尽管西班牙人即便在今天也有不少缺点,但就许多方面而论,他们在欧洲也是最为高尚自豪的民族。不错,那种产生于我所提及的源头的浪漫情感,也像所有其他的浪漫一样有其造作和极端。它使西班牙人有时变得自大和浮夸,易于将名誉问题排除在冷静的理智与健全的道德之外,易于在面对贫困时装出一副大绅士的样子,像个君主一般地蔑视那些“机械技术”和所有平民生活中有利的追求。但这种精神的膨胀虽然让他的大脑充满幻想,使他超越了太多卑微的东西,虽然常常使他陷入贫乏的处境,不过也总是使其免于庸俗。
如今,当通俗文学进入生活的低层,津津乐道于人类的恶习与愚行时,当对利益普遍的追求践踏着诗意情怀早期的发展,并将心灵的绿地耗尽时,我问:读者不时转向有关更加自豪的时期和更加高尚的思维方式的记录,让自己深深沉浸在古老的西班牙人的浪漫之中,是否没有益处呢?
有了这些预先的提示,有了早上在大学古老的耶稣会藏书室里阅读、思考的收获,我将根据所提及的某一珍贵的编年史,向读者讲述一个相关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