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庆勃
书法本是最讲究规矩的,何谓规矩——顶天立地,浩然正气。古人早已为我们立下了此等规矩,而现代人没能守住,并且乱了规矩,甚至坏了规矩。
规矩不存,大法不传,大道必衰,这是天律。
世人皆明“书者,心画”之理,然而,能巧言者千万众,真善书者难常有。
静思之,真善书者,魏晋不过钟、卫、二王数人,大唐不过欧、褚、颜、张、素数人,宋亦不过苏、黄、米而已,而其中又有高下,可见,书之神髓,只能掌握在极少数人手中,这亦是天律。由此而论,千百年后视今天,能有一两人汗青垂名,可矣!
然,真书家毕其一生,必争其一二之位。既然傅青主、王觉斯能在大唐数百年后再树草书高峰,说明古人之路并未走完,也是不可能走完的,未来也一定会再现新的高峰。当代浮嚣日涨的书坛,本就是历史之必然,人心之常态,若混迹其中,或侧目太久,便乱了自家方寸,为智者所不为。
先贤们走的是大道,今人皆在小道上蜂拥踯躅,不亦惑乎?张波与余皆认同此理。
与张波一起共事,一日不谈书便觉枯涩,相交日久,多所互进。每每赏会其书,我都会以古人与其相较,砥砺会心,憧憬将来。圣贤经典是高峰,攀越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超越。我看重张波之书,非谓他已达到了怎样的境界,而在于其对书法深邃的卓识和夸父逐日般的刚毅之志。其思想、其书境,或暗合古人,或有古人未及处。路走对了,大成就只是早晚。
窃以为,读懂张波书法有三难:取法高古,气量弘大,一难;独行于世,不媚于俗,二难;难忍能忍,难行能行,三难。
一难者,取法不高,急功近利者,必心量气格局促。张波深明此义,法篆,非商周不宗;法隶,非汉前不取;法草,非章简不汲。于是,出手便浑脱,落笔便苍劲,表现出与其年龄极不相符的成熟与老道。
二难者,以身委形于熙攘之繁华,心则远遁于寂然山林之上,动静之际,从容往来。故其书,静若山安,婉转流长者有之;狂澜潮涌,山惊浪奔者有之;缤纷落樱,飞雪散花者亦有之,读之快然,引人入境。
三难者,天降大任,有感于斯人,寄之愈高,苦之愈深。书之道,小者,视作闲情逸趣,能日久坚持已非易事;大者,则视之生民立命,非勇者不可为。张波诚属后者,以其愿大,天道更以坚忍之苦加诸其心,增益其所不能。于张波言,书之途,即是探险,探过千番境界,忍过万般滋味,笔下方有天地鬼神惊泣之功。古往今来,凡能“忍”者成大事。工作因缘,余日伴其侧,深知张波担荷之巨,其书多为夜半黎明时挥就,其中甘苦,只有天知,地知,他知。余每有所览,常见其新异之处,足可揣度其坚忍之力、发心之大、规矩之高。
张波的书法语汇是极具个性化的。展厅中无论多少件作品,无论距离远近,他的作品总能被最先辨识。深层原因,不是他能与今人合而不同,而是做到了与古人合而不同。更本质的是他从不刻意求新,纯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使然。落笔便与人不同者,自古以来,不是奇才,即为雄才。
古人书法,有其长,亦有其短。如黄庭坚大草,单字结构最与前人不同,然而整体看去,其殊异处,显然太过理性与个性,此正是其与颜真卿差距所在。故黄之书法,可多看,却不可多临,因为无人能出其框囿。世人多赞黄庭坚波势之诡异,赵子昂亦取其一瓢饮,看似其韵无穷,实则多所造作。世之所好,张波独不取,且反其道而行之,凡波磔处,能行者必以迟涩之笔应之,能放者或藏而不露,或以更大气魄出之,变化之奇,非可臆测,并尽得自然之趣,破法与立法之间足见张波之才具。总体上两相比较,流美,张不及黄;自然,黄不及张;巧思,张不及黄;雄浑,黄不及张;精到,张不及黄;格局,黄不及张。故张波之书,若能进一步敛锋芒,增静意,养文气,假以时日,越黄迈素,不是没有可能。
以上仅举一例,即可窥见张波书法之一隅。总之,取古之长,避古之短,唯深识书者方能若此,于此,张波智慧具足,勿需多论。
历代大师,以其世代忠良、大无畏之精神树立起书家崇高之身份地位。现在,如何大力挽狂澜之即倒,重新捍卫这一荣耀,这才是张波日思夜想的大问题。
张波曾多次感叹古人“人品即书品”之论确为真实不虚之语。人品不立,书品便无所附依。具言之,书品之核心即是书德。书德是自足、自德、自尊,不取悦他人,亦不取悦自己。取悦他人不会真诚,取悦自己不会明智。所以说“非人磨墨墨磨人”。书人有德,对书如对长辈,临几挥运如行礼,分寸到了,敬意到了,书德才能落到实处。书之真功夫都是独处得来的。真书人必是神交天地,气渺王侯,有从容开阔的风度。张波之书,此等气象不难寻觅。
有人说,“不好不坏是常态。老天往往让真才隐遁,成就庸才,是天之常道。庸才的特点是大而化之,似是而非,庸才遍野,积非成是,书之技艺就失真了。而更为严重的是,庸才易失德,天才更易失德。庸才止步不前,天才走入岐途。有点才华的人都喜欢标新立异,功力上無法超越前人,就从创意上超越,另走一路,巧得大名。大名有魅力,可以颠倒众生几十年,甚至得享身后名”。庸才自不必多说,痛就痛在天才的陨落上。可以说,当代书坛的种种迹象,全完印证了这段话的客观性。举目可见,多少所谓的年轻后起之秀过早地享有大名,张波则直言不讳,此等绝非幸事。诚然,中国传统诸艺,过早出成绩是不符合自然规律的。过早出成绩而拿后半生的成就换,更不值得。出师过早,技艺不可能精湛。年纪渐长,难以真功夫立足,只有以取巧、魅惑来补充,赢了一生浮名,却坏了一世的风气。古者尚有可尊尚之明师相标榜,今者早已无泰山之尊以震世。黄庭坚曾明确告诉其子,大意是“我和苏东坡都不行,我俩是才子字,随手出新,年轻人一望倾心,但这点新意靠不住,偏离书法根本,后人会说我俩怪诞。”当今书坛不幸被黄庭坚所言击中,真的是聪明者大有人在,被聪明误者更不乏其人。每每论此,张波总是一脸无奈,能做的,是不待他人,唯待自己了。
王道无近功,大器必晚成!以张波之沉静、坚忍之功,加以过人之天赋,大器之成,指日可期!
“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十手所指,吾身安可自欺。”
最后拈出此句,与张波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