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俊杰+宋文秀
一
我和李延国老师相识,还要追溯到一九七五年的六月二十四日,这已经是四十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我的工作单位是济南军区军马场,坐落在黄河三角洲黄河入海口的孤岛草原上。伟大的母亲河千回百转,“万里送沃土”,和浩瀚的渤海共同孕育出共和国最年轻的几百万亩土地 。
夏天的孤岛草原,碧绿的草丛和鲜艳的野花互相映衬,交织成了绚丽无比、五彩斑斓的地毯,真是美极了。这里生活着上万名官兵、职工和家属,耕种着百万亩农田和放牧着几万匹军马。六七十年代,军马还是国防建设的重要装备。因为孤岛草原四季分明,气候宜人,水草丰盛,是养驯军马的最佳基地,也是济南军区粮食生产的“北大仓”。
天有不测风云,一九七五年的六月二十一日,狂风怒吼、黑云坠空,百年不遇的特大海啸发生了。
孤岛草原变成了一片汪洋,老人和儿童在海啸中呼救,军马在海涛中挣扎,广大官兵、职工、家属和洪水展开了殊死搏斗。上级首长派来了救生船,先把老人和孩子转移到安全连队。我当时是单位的会计,官兵和职工的几万元工资还没来得及发出,我要用生命保护好这笔血汗钱,“誓与财物和账目共存亡!”
正在这时,财务室进来一位军人,看上去三十岁左右,是一位英俊潇洒的光头军官。浸湿的裤子挽到膝盖,一双睿智的眼睛炯炯有神,气度不凡。我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来指挥抢险的指挥员,我急忙起身问:“首长,您找谁?”
“总场政治部介绍,让我来找唐俊杰同志,我叫李延国。”
“李延国?快请坐!中国人太多了,重名的也太多了,我從报纸上看到,叫‘李辉这个名子的全国就有上万个,叫‘李延国的也少不了。不过我有个崇拜的诗人作家也叫李延国,全国只有一个,我从报刊上认识他。他写的诗歌《特号鞋》,真是构思巧妙,感人至深,把军民鱼水情的生动画面表现的淋漓尽致,后来,还被某军种文工团改编成舞蹈,进京参加会演获了大奖……哈哈!我这个人说得太多了吧?”
“俊杰同志,我就是你说的那个李延国呀!我是专门来找你的。总场政治部的领导说你在马场是最有文艺创作天赋的,我就坐着救生船赶过来了,愿我们合作愉快!”
我急忙上前握住了李延国老师的双手,非常意外,也非常激动:“延国老师,在这‘一片汪洋都不见的恶劣环境里,您怎么‘从天而降?这多危险啊!”
这一天是一九七五年的六月二十四日。
我又翻开了当年那天晚上的日记,有一首打油诗,映入我的眼帘,虽然略显粗糙和幼雅,但也真实感人:“天上掉下个大作家,他的名子叫李延国,气度不凡令人敬,光头军官帅小伙。抢险抗洪打头阵,休息时间搞创作,巧夺天工《特号鞋》,我早在报上认识他。”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的老伴宋文秀(中学语文老师),还经常背诵这首打油诗,并说在我创作的上千首诗歌中,这首打油诗是最让人记得住、‘最出色的一首诗歌。
在这之后的十几天里,李延国老师和大家一起抢险、一起劳动。排涝放水、挖土筑坝、救助老人和孩子、修建马厩、抢救奄奄一息的军马、挖掘埋在淤泥中的农业机械,哪里最苦、最累、最险,他就出现在哪里。
广大官兵、职工、家属都称赞这位年轻军官不仅能干、而且会干,干得特别出色、特别卖力。他的心和大家连在一起,汗水和大家流在一起,都认为他是上级刚刚派来的营长或教导员呢!
后来经我和大家介绍,才知道李延国老师是济南军区文工团创作室派来采访和体验生活的作家。
我们这个单位有来自祖国各大城市的知青六十多名,延国老师来的主要任务,就是想创作一部反映广大知青学习、工作、生活、爱情、亲情的电影文学剧本。一些好奇的知青问我:“李作家怎么这样能干活、会干活呢?作家不是文化人吗?”
我告诉他们:“李作家来自农村,十岁丧父辍学,就成了一个小农民,吃的苦干的活比咱们还多呢!参军后,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尤其是文艺创作是个天才,就被上级领导看中,入党、提干、当了作家。这次李作家采访的主要对象就是你们这批知识青年,要把你们的故事写成电影剧本,你们就等着上电影吧!”
大家听了以后,欢呼雀跃,高兴地又唱又跳,把帽子抛向空中……
后来,我陪延国老师一起采访,形式多种多样,开男知青座谈会,开女知青座谈会,对个别表现突出的男女知青进行单独采访。目的是让大家敞开心扉,说出从大城市到军马场后的深切感受和在他们身边发生的故事。
延国老师农民的质朴、文人的气质、和蔼的态度、妙语连珠的话语,深深地打动了广大知青。尤其是延国老师的形象,现在叫颜值,特别吸引知青们的眼球,他很快成了大家的知心朋友。
之后,又有几个女知青专门打听延国老师的年龄和家庭情况,甚至问我:“这位李作家有女朋友了吗?”我只好笑着回答:“只有这个问题,我不能满足你们的要求,因为我也不知道,要不我给你们问问?不过,有一个条件,得知李作家如果有了女朋友,不准哭鼻子,更不准寻‘短见,哈哈!”大家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仅仅几天的相识,从群众的反应,不难看出李延国老师的人缘、气场和颜值有多高。他不仅是一位敬畏艺术、才华横溢的青年作家,也是一位受人尊重和喜欢的优秀军人。
李延国老师生活俭朴,一间十平方米的小屋,一张木板床,一张我从小学借来的学生课桌,一本又一本稿纸。他除了和大家一起参加各种劳动以外,就在这间小屋里进行创作。我又给他借来了青岛优秀女知青张心妹的一本厚厚的日记,他如获至宝,认真地看着、记着。正是延国老师这种“贴近群众、贴近生活、贴近实际”的创作态度,成就了他后来创作上的伟业,写出了一篇又一篇、一部又一部经典之作。
就在这间小屋里,微弱的煤油灯下,他奋笔疾书,常常写到深夜,很快形成了草稿。还绘声绘色地讲给我听,讲得非常激动,也非常感人。一段段跌宕起伏的故事,感人至深,一个个感人的艺术形象呈现在我的面前,一句句感人肺腑的对话催人泪下……
延国老师不止一次地对我表示感谢,说没有我的大力协助,是难以完成电影剧本创作的。说我重情、重义,并有一定的创作能力,当然这是在鞭策和鼓励我了。由于百年不遇的海啸发生,当时环境是天连水、水连天,“一片汪洋都不见”。人,出不去,进不来,真正成了四面环水的孤岛,想去小城镇买一点像样的菜也做不到。朋友从远方来,总要招待一下吧!我只好和爱人一起,杀掉了可爱漂亮、正在打鸣的大公鸡,又到单位大食堂买了几样一般的菜,拿出两瓶马场自己生产的欣马白酒,请延国老师在家里吃了一顿便饭。席间,我又请上好友罗保祥陪客,因为他爱好文艺,爱好文学。虽然招待简单,但由于志趣相同,无话不说,倒也十分开心。人生无常,可惜陪延国老师吃饭的罗保祥同志和给延国老师提供日记本的青岛优秀女知青张心妹同志,都先后去了天国,想来令人唏嘘……
二
李延国老师虽为作家,但不孤傲,不清高,心胸坦荡,磊落大度。十几天的相识、相知、相处,我们成了亲密无间的好兄弟、好朋友。他毫不保留地讲述了他苦难的童年和少年。也问了我的一些情况:“俊杰,你们总场政治部有一个叫罗怀东的干事吧?”
“有,是我的好朋友,他是厦门大学化学系毕业的,但对文学创作情有独钟。他经常来找我,说我是他在济南军区军马场最好的朋友和知音,我们还合作过一些文艺作品和通讯报道。”
“他对你非常敬重,说你是军马场的‘一支笔,从学生时期就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参加工作后,相继在《大众日报》《解放军报》还有其它文艺刊物上发表过不少有影响的文章,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曾广播过你写的《土气营长朝气旺》,国内八家报纸转载,话剧《爱在军马场》、相声《马鸣黄河口》等在济南军区文艺汇演中获创作一等奖……”
我急忙打断了延国老师的讲话:“延国老师,请不要再讲下去了,我都有些坐不住了,那都是罗干事夸奖我、鼓励我,促成您和我见面,好好向您学习。另外,我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罢了,在我们这个上万人的军内企业里,还算是个业余文学爱好者,小有名气,但和您这样的专业作家相比,那可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原来也是个农民业余文学爱好者,后来参了军,在党的培养下,入了党、提了干、由于不忘初心,写了不少东西,见著于报刊杂志,后被济南军区调到创作室,成了一位专业作家。‘专业和‘业余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界线,也不是不可逾越的鸿沟,只要写出有温度、有热度、有质量、有社会效益的好作品,业余也可以变为专业。特别是在我们这个创作大军里,不特别注重资历和学历,很多著名作家并非是大学本科中文系毕业的。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直到現在,我的学历还是小学毕业。”
我有些吃惊了,很难相信,我面前的这位年轻军官、专业作家竟是小学毕业。
“延国老师,您能和我说说您艰难的求学之路吗?”
这时,延国老师英俊的脸上非常凝重,他告诉我:“提起我的童年和少年,真是不堪回首。我兄妹六人,我是老大。父亲四十岁那年患有肺心病,加之农活劳累,早早离开了我们,那年我才十岁。从此以后,坚强的母亲,拖着六个年幼的孩子,扛起了养家糊口的家庭重担,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我对妈妈说:‘妈妈,别难过,我是老大,地里的农活我担下了,我不去考初中了……母亲没上过学,但懂得读书的重要。她说:‘就是千难万难也要供你上学,你这么小就当农民,将来会埋怨妈妈一辈子的,考上了,妈妈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学。按照妈妈的意愿,我到县城参加了初中升学考试,只写了一篇命题作文,《记我的一位老师》,以此文,感恩我在小学阶段替我交过书本费的杨老师。至于其它课目,我全交了白卷,以此表明我‘没考上。妈妈心知肚明,泪眼望着我推起爸爸生前留下的独轮车,扛起锄头,下地干活……后来,我在县图书馆办了个借书证,见到书架上的那些书,就如高尔基说的‘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从此以后,我如饥似渴地读了一本又一本,读了一部又一部,给我以后文学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春夏秋三个季节,我都是赤着脚干活,脚上经常划出一道道血口子。所有的脚指甲,全都在推车时,被石头掀掉过,回家涂上点二百二,照样干活。天冷了,母亲交给我一点钱,到集市上买一块生猪皮,回家自已比着脚剪裁,用细麻绳缝成一双猪皮靴,里面塞进麦草,又吸潮、又暖和,整整一个冬天,我就穿着它,起五更、睡半夜,往地里运肥、压沙、换土。冬去春来,这双‘猪皮靴就给磨透了,我只好又赤着脚开始锄麦田了。”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期,全国各地纷纷掀起了大炼钢铁、兴修水利的热潮,公社规定每个村派出壮年劳力,去百里以外的邻县修水库。村干部通知我去公社集合,妈妈心疼我,含着泪水向亲戚借了点钱,到供销社买了一双力士鞋,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穿买的新鞋,推着独轮车第一次出远门。在工地上只要有一点儿时间,我就拚命地读书。修完水库之后,我带回一大摞油印的《工地快报》,上面刊有我写的诗歌、散文,那是我写得最早的一批‘文学作品,那年我十五岁!”
“务农那些年,不管白天干活多么累、多么苦。我都是点着煤油灯,看书到深夜。家里穷,买不起钢笔,我就用高粱秸杆做成蘸水笔。我兼做生产队的记工员,用过的记工册的反面,就是我写作投稿的稿纸,投稿时,信封也是自己糊的。我先后写了三百多篇稿件,投到全国各地的报刊和杂志,收获的却是令人沮丧的失望。后来,我写的一首小诗《拔萝卜》,被《烟台日报》发表了,我把平生第一笔稿费两元五角钱,双手捧给母亲时,母亲眼里闪现着泪花,这两元五角钱相当于她绣花半个月的收入啊!”
听了延国老师艰苦童年生活的讲述,我不禁潸然泪下,因为我们两人的命运有着惊人的相似,他十岁丧父,我十岁丧母,经历和志趣也几乎一样,可谓同病相怜,感同身受。我对延国老师说:“世界文学大师高尔基说过,‘只有知识才是力量,理想能给天下不幸者以欢乐。”
“是啊,是文学梦支撑着我不畏艰难、勇往直前,苦难造就作家。我们今后的创作之路肯定是漫长的,甚至是坎坷不平的,愿我们共勉,力争创作出无愧于人民、无愧于时代的作品。”
我们一直谈到深夜两点。我突然想起了女知青们的想法和期盼:“延国老师,我们换个愉快的话题吧!有几个能干而又漂亮的女知青,很关心你个人的感情和生活,比方说,有女朋友了吗?如果方便的话,就透露一下,如果不方便,也不要勉强,这是个人隐私。”
“哈哈!这有什么不方便的,恋爱婚姻也是人生的大事嘛,你要代我向这些女知青表示感谢,感谢她们对我个人生活的关心。我可以坦率地告诉您,也要转告那些善良的女知青,我不仅有了女朋友,而且已经结婚了。”
“敢问嫂子职业和学历是什么?”
“她北大毕业,是一位将军的女儿,职业也是作家。你是不是感到反差有点大?小学毕业生找了个名牌大学生,普通农民的儿子找了个将军的女儿,很多人说不可思议,有似信非信的感觉,我完全可以理解,自古以来,婚姻讲究的就是门当户对。”
“我并没有这样的感觉,从学历上看,差距是大了一点,但从文学修养、知识储备、创作天赋,你不比任何大学生差,甚至超过了他们。这就是‘学历不等于能力,‘水平不等于文凭的道理,况且,男女之间的爱情,志同道合是第一位的,说到底是个缘分。”
“我爱人写完了小说或散文,还要请我修改呢!见笑了。学无止境,干到老、学到老,这才是境界。”
在延国老师离别十八连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又谈到了深夜。他希望我拿出一篇习作,与他合作一篇文章,诗歌、散文都行,争取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以作纪念。
我手头明明有一些各种体裁的作品,却顾虑重重,没有勇气拿出来。一是怕作品质量差,影响了延国老师的声誉,二是虚荣爱面子,不像延国老师那样心胸坦荡。因此,错失了和延国老师合作的机会,成为终生的遗憾。
延国老师也不无遗憾地说:“我走了许多地方进行采访,还是第一次遇到像你这样真诚谦虚的人,你是个只知道为别人付出,不求回报的人,是真正的朋友。”
延国老师真的要走了,全連四百多名官兵、职工、家属都来相送,特别是那些多次受到过延国老师采访的知青们,更是热泪盈眶,依依不舍。我和延国老师紧紧拥抱在一起,不禁潸然泪下,他拍拍我的肩膀,只说了一句话:“珍重,后会有期!”
三
在这之后的四十多年里,我和延国老师互相关心、互相牵挂、互相关注,友情越来越深。我不仅是延国老师作品的忠实读者,而且是延国老师所有作品的收藏者,他出版的各种版本的著作,除他赠给我们的以外,(如《根据地》他就赠给我们家四本)我都千方百计购买到,放到我的书架上,他发表在报刊杂志上的文章也要收藏起来,视若珍宝。读懂朋友的人品,也要读懂朋友的作品,这是我的责任和义务。
半个世纪以来,延国老师心里有人民,笔下有乾坤,写出了一部又一部、一篇又一篇闪耀着时代光辉、跳动着时代脉搏的华彩乐章。延国老师是连续三届获得中国优秀报告文学奖的著名作家,他在《人民日报》上就发表报告文学24篇,而且大部分是整版,这在全国也是罕见的。2015年出版的《根据地》更是轰动全国。2017年2月26日我写的《心系家国天下身传道德文章》在《深圳商报》发表,对延国老师高尚的人格和经典作品作了浅析。2月27日起,党建网、新华网、中国作家网、北京文艺网等十多家网站转发,引起了不小反响。
事隔四十一年,2016年5月12日,我和山东十大创新企业之一的山东欣马酒业有限公司董事长徐宝庆先生,前往菏泽牡丹大酒店拜访延国老师。见面之后,四目相对,白驹过隙之间,同为古稀之人。他眼含热泪,热情地拥抱了我们,并盛情地款待我们。席间,道不尽离别之情、思念之情。一位功成名就的著名作家,能如此真诚地对待一位业余文学爱好者,即便我们用发自肺腑的“感谢”二字,也还是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
2017年1月,团结出版社出版了我创作的一本30多万字的文集《生命中的桥梁》,其中有一篇文章叫《文缘》,内容也是反映我和延国老师四十多年来的深厚友谊。中国一级作家、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许晨老师在序中写道:“再看看那篇颇有传奇色彩的报告文学《文缘》,其实也可以说是一篇真情实感的纪实散文或人物特写,文中写了著名作家、也是我熟悉的老朋友——山东省作协原副主席、党组成员李延国,他和作者唐俊杰老师从最早相逢、相识、相知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到跨越了近半个世纪的新世纪里,结下了浓得化不开的感情”……
感谢上天让我和延国相遇、相知、相惜、相依,讲讲彼此的故事,友情不朽,友谊长存!
责任编辑/孙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