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振华
范稳“藏地三部曲”问世以来,引起学界广泛关注。作为一位汉族作家,范稳以极大的兴趣、执着的探索精神为我们呈现出了一个丰富阔大、神秘乃至陌生的异域世界,他对藏族异域风情、文化的挖掘极大的拓展了地域文学、少数民族文学书写的空间,也以汉族作家的身份给我们呈现了一个异样的书写视角。在90年代以来以新写实小说、新历史小说,晚生代、新生代写作为主要书写形态,以看似多样实则扁平化、类型化并向着现实主义深度开掘的主要书写特征中,汉族作家的少数民族书写为之注入了新鲜、异样、浪漫、回归文学本体的书写样态。
《水乳大地》是“藏地三部曲”的第一部,也是笔者认为最为成功的一部,在贯穿整个20世纪的书写时间中,作者以世纪初至五十年代为顺叙,六十年代至世纪末为倒叙并两个时期穿插叙述为结构方式,叙写了在文化交汇地带的藏族、纳西族、汉族杂居的区域,藏传佛教、东巴教、基督教等多种文化与宗教的冲撞与融合,通过战争、历史等的书写显现了艰苦环境中信仰的力量,塑造了一个个个性鲜明的人物,书写了一个个神奇、浪漫、悲喜交加的感人故事。《悲悯大地》中,作者以藏传佛教最为本质的“因缘”为书写内核,以缘起、因卷、果卷、缘卷、涅槃为框架结构,以藏族地区信奉藏传佛教的两个家族的纷争以及寻求不同“藏三宝”(佛法僧和宝刀、良马和快枪)的艰难过程为叙事脉络,以善恶对比、因果有缘的理念讲述了一个人艰难的成佛史,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每一章节中插入“田野调查笔记”或“读书笔记”的方式讲述了自己的书写缘起和书写过程。《大地雅歌》中,作者仍以时间为叙述脉络,以“大地”和“雅歌”两部分讲述了在历史的大洪流中少数民族凄婉的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述说了信仰对一个人的巨大影响,在信仰和爱情面前,男主角完全视身体和生命于不顾,为了爱情和信仰奉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少数民族题材书写中,汉族作家书写的少数民族文学除具备少数民族文学的基本书写特征外,还有汉族作家展现出的对少数民族的认同与再创造的一面,范稳的“藏地三部曲”就体现了这一书写特征。这种再创造一方面体现在作者对“主流文学”书写的反叛,这种反叛更多的体现在作者对“主流文学”书写形式的僵化和书写内容的雷同上,欲以“跨民族”书写的形式摆脱这种“影响的焦虑”;另一方面体现在对文学书写多样化的追寻上,文学书写本来就不是单一的,多样性也是文学的本质属性所在,而范稳所追求的这种多样性更多的体现在对文学性的回归上——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有机结合。本文重点关注的是,范稳在十年的书写过程中,作为一个极具责任心的作家,到底给我们呈现了怎样一个独特的文学视界?笔者认为,至少可以从以下三点来总结:首先,作者通过跨地域行走给我们打开了一个少数民族自然和人文风情多样的异域世界,独特的地理地貌、异样的人文风情令读者在感到陌生的同时走入藏族人的世界,并发现他们不一样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其次,“藏地三部曲”中,作者以汉族人的眼光大量的书写了少数民族风俗以及信仰方式的神秘性,彰显了少数民族同胞看待世界以及生命的独特方式,神秘或魔幻已经深深融入少数民族的价值观念中,在汉族人们看来不可思议的思维与认同方式,在少数民族同胞看来则习以为常,于现代和前现代人的思维理念的对比中就形成了明显的张力,也为论者留下了极大的阐释空间;再次,在以上二者的书写中,作者明显的展现了对少数民族生活方式以及价值观念的认同,这种认同是作者在书写过程中的自然流露,更是作者在对经历汉藏两种文化以及价值理念对比后的自觉认同,并通过这种认同,达到对自我以及现代化的反思。
异域:生态追寻与现代化反思
新时期以来,文学书写上“异”或“陌生化”的追求并不鲜见,80年代末以来的“先锋写作”“女性写作”“新写实书写”“新历史书写”等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对原有文学书写样态的异样表达,特别是90年代以韩冬、邱华栋为代表的晚生代作家,更是标榜以书写不同于现有文学著称,曾一度风靡文坛,但是这种书写因其一味“标新立异”而缺乏文学内在上的开掘,并随着时间的推移、创造能力的匮乏而淡出文坛乃至销声匿迹。一个重要的标志就是,这些作家在早期展现出的创造力,隨着其年龄的增长而表现出重复、单调的创作特征,并越来越受到读者的诟病。怎样能够在创新的基础上保持其连续性,是给当代作家提出的最大难题,也是当代文学特别是长篇小说创作最大的难度。在这个意义上,范稳的跨民族书写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范例。
范稳在踏入西藏后,就没有停止过行走的步伐。走遍了西藏的名山大川,也穿越了西藏的大街小巷。正如范稳在《大地雅歌》的后记中所说:“我知道许多人把西藏当做自己心目中的圣地,那里的雪山湖泊,草原峡谷,那里的人民和文化,他们都无条件地爱。我也如此,作为一个被现代生活的滚滚红尘包裹淹没的俗人,我渴望逃离,渴望和有信仰的人同行,从感知他们的生活方式,到学习他们的历史文化。”①无论是对以带有神性的卡瓦博格雪山、雅鲁藏布江为代表的自然风景的描写,还是对西藏地区婚丧嫁娶的风俗习惯以及信仰方式的表达,都给我们呈现了一个丰富多彩的异域生态世界,对异域世界的表达也因为范稳的汉族作家身份而具有了更为深层的意义。
自然情景
文化交汇地带容易产生动人故事,绝域也更容易产生大美。范稳在“藏地三部曲”之《水乳大地》开篇中就写到:
沙利士神父弥留之际,没有看到天国的光芒,但他一定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当他第一次站在西藏东部的大门前时,层层蛮荒的山峦在点滴间铺展开去,像无垠的大海中凝固了的波浪,山峦之上是白得发亮的云团,云团漂浮在蓝的纯净如天国的天空中,还有一座金字塔似的雪山耸入云天。它是如此的秀美纯洁,像一个冰清玉洁的无言美人,深深地吸引着每个第一次看见它的人。……
那条大峡谷仿佛不是有澜沧江千百万年地冲刷而成,而是它一夜之间的杰作,两岸的悬崖和陡坡就像用刀劈出来的一样。源自西藏高原的澜沧江是一条从云层之上倾倒下来的天河,巨大的落差使江水不是向前流淌的,而是跳跃着往天上蹿。河岸两侧巨石乱布,波浪撞在上面撕喊哀鸣、粉身碎骨,终日在他们的身边发出愤怒的吼声,像一场接一场的惨烈战争……②
范稳的“藏地三部曲”中,类似这种对名山大川的绝域大美的书写比比皆是。这种只有在极端地区才能有的地理地貌首先映入作者的眼帘,并促使他们产生了极大的书写欲望,但这种对生活在当地的少数民族民众看起来习以为常的自然风景,通过汉族作家之笔书写出来则具有了明显的感情色彩,见惯了城市里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楼堂馆所的他们不可能仅仅是对这些自然风景的简单描述,这种自然风景的描写就具有了“自然情景”的意味。正如作家阎连科所言:“我把小说中那些华丽、多余、累赘的关于环境与自然的描绘称为风景描写或风光描写,而把那些与人物、情节结合得天衣无缝、甚至说没有那样的环境与自然,就没有那样的人物与某种思考的对小说中必不可少的环境与自然的描绘称为‘自然情景,这里所说的自然是指客观环境的自然;这里说的情景,是指人物的行为与内心的情景。”③范稳对少数民族自然风光进行描写,一方面是为了展现少数民族绝域之大美,另一方面也是更为重要的是,正是因为有了这样奇特的自然环境,才使得少数民族地区人们不得不在如此恶劣的生存条件下艰难抗争着、生存着,才塑造了少数民族坚韧不拔、吃苦耐劳的性格,才形成了少数民族异样的看待世界的方式。从这种意义上讲,汉族作家范稳对西藏地区少数民族自然风景的描写就具有了更为深层的意义,是其他一切书写内容的起点,此外,作家在书写过程中,穿插自然风景或自然情景描写也是作家舒缓叙事节奏的重要依托。
其次,少数民族地区虽然生活环境极为恶劣,但是他们仍旧具有积极的自然观和生态观。“‘我们敬畏自然。我说,‘在我们藏族人来到这片雪山峡谷之前,大地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雪山、冰川、江河、田地、五谷,就像父亲为孩子准备好了财富。因此在我们看来,自然的各种力量全都是神圣的,全都是神灵的巧妙安排。敬畏他而不是去征服他,顺从他而不是去改变他,这可以让我们的心达到和大地的统一……”④这是《大地雅歌》中长年生活在西藏的顿珠活佛所说的话。从他的话中,我们明显的可以看出,顺从自然、敬畏自然的自然观和生态观已深深地烙在藏族人的心中,已经把自然视为生命中的一部分,而不是为人类利用和掠夺的对象。这就与汉族同胞的自然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特别是近几年为追求现代化而疯狂掠夺资源,造成资源枯竭、环境污染严重的现代化地区,这种少数民族自然观对其更是具有极大的借鉴和警醒意义。
“沙利士神父不得不承认西藏的太阳确实与欧洲的太阳不一样,甚至与他在汉地传教时见到的太阳也不一样。天碧蓝如洗,云团堆积出千奇百怪的形状,变幻出黄、红、白、黑、绿、紫、青、蓝、灰等等远远超出你想象的颜色;阳光从云缝中射出来,极富穿透力和表现力,像一束巨大的追光照射到大地上。有时这种追光就像被神灵所使唤一般,任意地打扮着苍茫的大地,使它雄浑、古朴、苍凉,仿佛上帝创造世界时的景象……”⑤
“因为崇尚自然的纳西人认为天地间的一切事物都是阴阳结合的产物。天为雄,地为雌,天地交合,产生白露,才产生湖泊、海洋,也才产生了有形的生物。同样,山为雄,水为雌,山水相依,便造就了哺育人们的大地和峡谷。”⑥
这种自然风景和生态观念在现代化程度较深的地区是很难见到或者说是绝无仅有的。从这一点来说,这就是汉族作家书写少数民族题材的重要意义所在,汉族作家这种逃离现代化,走向东方古老文明发源地,对前现代传统文明的寻根与书写,对少数民族自然观和生命观的挖掘,为当代文学注入了新鲜血液,在文学价值之外,也具有极为重要的社会文化意义。
人文风情:信仰的无处不在
少数民族自然风景为不可控力量的存在,或者按照少数民族的说法是神灵的产物,少数民族同胞只能顺应他,并按照自然天体的运行规律艰难生活。而少数民族与汉族更为重要的区别表现在人文风情上,它是少数民族同胞依托自然环境、历史遗迹等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独具地方特色的人为可控的因素,虽然这种控制有时候或者大多是无意识的,但总是标上了“人为”的因素。就范稳的“藏地三部曲”而言,有对少数民族生活生产、风俗习惯的描写,也有对少数民族交往方式、价值理念的呈现,但对少数民族人文风情的叙写最多的莫过于少数民族特别是藏族的宗教信仰了。藏族历来全民信仰藏传佛教,这一传统已经延续了很多年,并正在继续延续下去。
在藏族人看来:没有信仰是可怕的,甚至整个人是没有灵魂的,宗教能庇护一切,灵魂的皈依比什么都重要。在《水乳大地》中,经历自然灾害、战争、瘟疫等等苦难的藏族同胞如果没有信仰的堅守,早就失去了生存的意义和动力;《悲悯大地》中,都吉的儿子阿拉西在经历重重灾难后皈依我佛,更名为洛桑丹增喇嘛,准备在漫长的朝圣之路上,几十年以一长头一等身去丈量走向拉萨的土地,成为一个将博大的慈悲和佛性慢慢去体味的修行者。正是有着对信仰和成佛的坚定和虔诚,才使他在这一看似不能实现的目标中,经历了极度严寒、仇家追杀、亲人离去、疾病缠身、魔鬼阻挠等等重重灾难后走向新生,最终领略“佛”的真谛;在《大地雅歌》中,身为强盗头目、无恶不作的格桑多吉(后改名为奥古斯丁)在灵魂皈依并找到自己真爱后摇身大变,为真正得到央金玛(后改名为玛丽亚)的爱,历经放弃头目身份不做、身体的摧残和他人的唾弃而不反抗、她人求爱而不接受等多重灾难和抉择,愿为自己的真爱玛丽亚上刀山、下火海,最终得到了她的爱,在阴差阳错得知玛丽亚的丈夫从台湾回来的时候,为不让她面临选择的困难,毅然决然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来成全自己所爱的人,这种前后身份的大转变彰显了信仰的巨大力量。
汉族作家范稳发现少数民族信仰并深入少数民族同胞内心深处,通过观看、采访、田野调查、阅读文献等方式,探索他们信仰的原因、方式以及意义所在,特别是发现少数民族通过信仰而产生的看待世界特别是生死的方式。范稳在《悲悯大地》“田野调查笔记(二)”中写道:“是西藏人教会了我如何认识生和死。我们的圣人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而藏传佛教的轮回学说似乎总在告诉我,未知死,焉知生。”⑦这就与汉族传统价值形成了截然相反的生死观念,从少数民族的视角观看人生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可能为我们打开一种别样的精彩世界。另外,在《水乳大地》中,作者通过对藏传佛教、纳西东巴教、基督教等之间的纷争最终诠释着充满血腥和暴力的信仰是绝不会传承下去的;在《悲悯大地》中,通过对藏三宝“佛法僧”以及“宝刀、良马、快枪”寻求的对比,最终也向我们展示了好的宗教信仰都是潜入人的内心,都是向善的,而不是对外在欲望的无尽追寻;在《大地雅歌》中,作者向我们展现的是真正的信仰是可以使人放下名誉、金钱等一切外在的。总之,我们发现,范稳总是想在表达:信仰只是为了恢复或者寻找真正的人性(佛性),而不是反人性,更不是兽性。
范稳也曾坦言,信仰的力量是强大的,人每时每刻都需要信仰,自己也需要信仰的指引。面对少数民族仅有的信仰,我们需要做的是珍惜和保护,学习其真谛,从而在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发现本真的自我,并留住一点安宁。“请为那一群对信仰始终恪守初衷的人们保留一片心灵自由翱翔的天空吧;请在这个纷繁、功利的世俗世界里为他们的神灵世界保留一点净土吧;请为我们苍白乏力的想象力增添一点意料之外的惊讶吧。至少在精神领域里,喇嘛们的宗教及其朝拜仪轨为我们的艺术作品——无论是美术、摄影,还是文学,构筑了一个精彩万分的神灵世界;同时,也为人类宗教文明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文化内涵。一个磕长头的喇嘛想我们证明,信仰的力量是无边的。”⑧
当然,范稳所书写的生活在西藏大地上的少数民族其人文风情远不仅指宗教信仰,本文只是针对“藏地三部曲”中对信仰较多书写而展开的论述,少数民族的生活生产方式、婚丧嫁娶、风俗习惯乃至少数民族医学传统都在“藏地三部曲”有所体现,受篇幅所限,笔者仅是就范稳所呈现的文化盛宴中取“宗教信仰”这一瓢饮,其人文风情中更多的研究价值有待于进一步发现和开掘。
神秘性与神秘叙事
范稳说道:“这些年来在藏区游历,使我开始认真关注生命中的一些神秘的,或者说不可理喻的东西,按时尚的话来讲就是生命密码。”⑨神秘性是范稳“藏地三部曲”重要书写对象。一方面,因为少数民族地域环境恶劣,经济、科技水平落后,民众普遍知识匮乏,对于生活中遇到的那些或自然或精神的奇特现象,他们无法用现有的知识结构来理解,往往诉诸于神灵、天机等;另一方面,自然界和人的精神本就是个庞大而复杂的系统,纵使现代科技较为发达地区仍不能对此做彻底的认知,对于那些较多依托感性判断、意念、意志来解决的事情,经历代代相传,久而久之逐渐带上了神秘元素;再者,生活中本就充满了偶然性、突发性事件,特别是在自然灾害、瘟疫、战争频发的文化交汇地带的少数民族区域更是如此;最后,汉族作家进行少数民族题材书写,由于地域、风俗文化等的差异,那些原本在少数民族看来习以为常的事情,或者少数民族自古以来就形成的传统或信仰方式,在汉族作家看来可能具有十足的神秘性。
“在我们这个地方,每一座雪山都是一个神灵,每一个神灵都护佑着雪山下的黑头藏民。雪山的白印衬着藏族人肌肤的黑,就像白云印衬着苍鹰的矫健,悬崖印衬着古柏的挺拔,峡谷印衬着江水的凶猛,寺庙印衬着佛土的庄严。喇嘛上师告诉人们说:这就是大地上的因缘。”⑩可以说,神灵在生活于西藏这块大地上的同胞看来无处不在。在《水乳大地》中,藏族同胞视卡瓦博格雪山为神山,活佛可以为牦牛加持法力,苯教法师敦根桑布可以骑着鼓从峡谷上空飞过,凯瑟琳可以在梦中跟阴间的亡友说话,五世让迥活佛可以预知自己将在天上的两颗星星交汇时圆寂,纳西人认为自然中的征兆是神灵对人们行为的暗示。在《悲悯大地》中,都吉的妻子央金生下了一个蛇首人身的婴孩并扔进了澜沧江,人们认为就是因此才引来了战争;都吉的大儿子阿拉西能听懂动物的语言,牧场上的牛羊面对青草时的喃喃自语,父亲的马帮里那些负重的马儿和骡子互相的交谈,成天塞满了他的耳朵;卡瓦博格雪山下的放生羊活到了600岁;都吉被白玛坚赞头人的马蹄踢倒在地后,他的亡灵就先跑回去给他妻子央金报信,死后复生且其心可以张嘴说话,再次死去后灵魂还可以跑到人间跟家人对话,死后还可以变成勇纪武跟随并保护儿子寻找藏三宝;白马坚赞头人被自己的梦扼杀了;洛桑丹增喇嘛的弟弟玉丹化身豹子保护他;洛桑丹增喇嘛经过修持能起飞,能与蛇对话和看到蛇的前身;央金能与狼和二儿子死后化身的豹子对话。在《大地雅歌》中,奥古斯丁碰到过圣母玛利亚,也在山林中曾经碰见一个女魔鬼,并与女魔鬼一路同行了半天;奥古斯丁的灵魂在升往天国的半途中被主感动又回来了……
可以看出,神秘叙事也是作者重点使用的叙事策略。范稳所书写的西藏少数民族,其神秘性特征各异,主要表现在神秘谕示、魔幻、征兆等几个方面。这些神秘性元素在西藏少数民族地区普遍存在,可以說是对西藏少数民族书写不可逾越的文学元素,在作品中普遍的存在也可以说是神秘元素自我呈现的需要。另外,不可否认的是,对于少数民族的神秘叙事,也有作者根据少数民族实际以及作品书写需要,发挥主观能动性而进行加工和创造的成分,这种叙事策略的使用一方面有助于增强作品的浪漫主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与当下以现实主义为书写主调的文学主潮形成对比;另一方面,对于少数民族神秘性的书写,也是对少数民族未知因素的挖掘和探知,有助于让更多的人了解和认识少数民族文化,从而更多的关注少数民族;再者,这种神秘性的书写,神秘叙事的运用,也对舒缓小说情节和叙事节奏,激起读者的阅读兴趣,增强小说叙事张力起到一定作用,从这一意义上讲,也是藏族题材书写时表达的需要。
汉族作家的少数民族认同和自我文化反思
“‘民族认同,指构成民族的成员(个体)对本民族(整体)的起源、历史、文化、宗教、习俗的接纳、认可、赞成和支持,并由此产生的一种独特的民族依附感、归属感和忠诚感。”11而汉族作家的少数民族认同则同样是对少数民族整体的接纳、认可、赞成和支持。并站在少数民族的立场,聆听少数民族的心声。正如范稳在《大地雅歌》后记中所言:“从打算为这片土地写书开始,我为自己立下的一条要求就是:必须学会用汉族人的眼光看问题。不能用汉人的眼光去诠释它,且还振振有词地宣称:这就是我眼中的西藏。诚然,每个热爱西藏的人都试图发现西藏,诠释西藏。但作为一个作家来讲,他的发现和诠释既应该是文学意义的,也必须尊重并敬畏那片土地的历史与文化。”12从这里以及作者对异域和神性的书写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已自觉不自觉的达到了对少数民族特别是藏族的民族认同和文化认同。作者之所以能够数十年如一日、踏遍千山万水甚至数次历经生死磨难也要深入西藏地域和文化腹地,夜以继日阅读大量西藏文化史料,挖掘蕴含在西藏少数民族中宝贵的文化财富,正是因为有着对西藏地区少数民族的民族认同。
这种认同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是因为我国历来是大一统的国家,每个民族都是国家的一份子,我国公民在认同整个国家的同时就容易产生对国内他民族的认同,这是大的前提;另一方面也更为重要的是,当以范稳为代表的汉族作家厌倦了现代化的都市生活,转而踏入前现代特征较为明显的少数民族地区,而少数民族地区较多的保留自然的痕迹以及异样的丰富多彩的文化元素,深深地吸引了他们,让这些习惯了现代生活而较少回归自然,物质追求远远大于精神追求的他们产生了极大的心灵震撼。而少数民族的生活生产方式、价值观念、爱情与理想、宗教信仰以及面对苦难、看待世界和生死的方式,特别是藏族地区多元文化交汇地带,多种民族、多种信仰在一个汉族作家眼前像万花筒般呈现,并看到文化与文化的交流与碰撞,信仰和信仰的砥砺与坚守的时候,大大开阔了他们的视野和人生境界,让他们原本难以安静的内心窥见了东方古老文明的本真面貌。这些都极大的催生了汉族作家们写作的欲望,也激发了他们的创造性思维,当他们把这些全部融入到作品时,我们就看到了汉族作家对少数民族的认同。当然,这种认同也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范稳说道:“可我在开初时,却对它一知半解甚至一无所知。我是一个汉人,没有藏文化背景;我爱这个民族的文化,就像爱它神奇瑰丽的雪山峡谷。但我不是一个普通的旅行者,我为肩负自己的文学使命而来,我渴望被一种文化滋养,甚至被它改变。”13这就道出了作者的心声以及对少数民族文化认同的真切。
作者在认同少数民族文化的同时,也表达着对自我以及文化的反思。汉族作家们通过体验和对比,总能发现:现代文化不一定意味着一切都是先进的,而前现代也不一定都是落后的,甚至通过对前现代文明的挖掘,看到了那些需要现代社会学习和借鉴的优质成分。毋庸置疑,我们在追求现代化的同时,也丢掉了传统文化中不該丢掉的优良质素,这就需要进一步反思,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如何放弃那些不该追求的和重新追求那些本该追求的。在这一点上,汉族作家的少数民族书写给我们一定的借鉴。在《水乳大地》中,作者借用代表现代文明的杜朗迪神父和代表前现代文明的让迥活佛的一段对话,很好地诠释了现代人和前现代人的价值观念的不同:
杜朗迪神父用一个文明人自负的口吻说:“世界已经进入机器时代啦,而你们仿佛还生活在中世纪。知道什么叫机器吗,它重新规划了人们的生活。自从世界上有了各式各样的机器后,人们连走路都要小跑。”让迥活佛没有过多追问机器为什么要驱赶人们一路小跑,他捻着手里的佛珠,缓缓说:“洋人的想法让神灵也感到不可思议,既然每个人的终点都是死亡,我不明白他们跑那么快干什么。”14
对话所表达的现代化追求的急功近利和前现代对生死的看法形成了截然相反的时间观念。笔者认为,少数民族自有其时间观,而且这种时间观念是进步的、积极的。虽然相对于现代化程度较高地区而言,少数民族有其落后的一面,但不论是《水乳大地》中通过文化的碰撞和交流而走向积极的融合,还是《悲悯大地》中一个人历经千难万险的成佛史,亦或是《大地雅歌》中,遭受重重苦难甚至以生命为代价而得到的真挚爱情,都说明了少数民族进步的时间观,我们不能也不应该按照汉族人的视角对其强加干涉或否定,要以宽容的心态、认同的视角理解和关照少数民族。正如范稳在《悲悯大地》中说到的:“我理解顿波喇嘛的这句话,近年来旅游热升温,各地来的游客已经涉足到神灵们的领地。他们要登雪山,要看冰川,还想窥视神灵逐渐远去的身影,像我这样的藏文化爱好者多如牛毛,还有比牛毛更多的被都市生活中的喧嚣搞厌烦了的现代人,他们想在藏区找到自己依稀的梦——单纯而有信仰的生活,透明得像西藏的蓝天一样的心灵。可是他们并不知道神山已经在叹息,只有那些神山的守护者们知道。”15
当然,百万字有余的“藏地三部曲”给我们呈现的远不止这些,它对藏族战争、历史的展示,通过论述少数民族信仰所体现出的哲理意蕴,以及少数民族对诗意的追寻等等方面都值得论者进一步探究。总之,“藏地三部曲”是汉族作家范稳书写的关于西藏少数民族的不可多得的文学“富矿”。
注释:
①范稳,《大地雅歌》,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427页。
②范稳,《水乳大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2—3页。
③摘自阎连科在香港科技大学所开写作课《19世纪写作12讲》的第8课。
④范稳,《大地雅歌》,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159页。
⑤范稳,《水乳大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234—235页。
⑥范稳,《大地雅歌》,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188页。
⑦范稳,《悲悯大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92页。
⑧范稳,《悲悯大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202页。
⑨范稳,《悲悯大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92页。
⑩范稳,《大地雅歌》,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127页。
11王希恩,《民族认同发生论》,《内蒙古社会科学》,1995年第5期。
12范稳,《大地雅歌》,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428页。
13范稳,《大地雅歌》,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428—429页。
14范稳,《水乳大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8页。
15范稳,《悲悯大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308页。
[本文系江苏师范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计划重点项目“新时期大陆汉族作家少数民族题材书写研究”(项目编号:2015YZD007)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