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剑华 买琳芳
[摘 要] 鲁迅与周作人两人之间的兄弟“失和”,是学界一直都在探讨的一宗公案。许多研究者出于维护鲁迅崇高的社会声誉,完全按照许广平或周海婴的一面之词,把责任全都推给了周作人和羽太信子,进而彻底遮蔽了该事件发生的历史真相。在查阅历史资料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学界目前所持有的见解或观点,几乎都属于主观臆说,根本就站不住脚。从《鲁迅日记》和《周作人日记》比照来看,这桩遭到兄弟二人误解的家庭矛盾,其实与鲁迅和周作人的思想人格,都没有太大的关联性或因果关系。因此走出“偷窥”隐私的学界偏见,回归学术研究的正常轨道,用历史事实说话而不是去捕风捉影,才是鲁迅研究的正确选择。
[关键词] 鲁迅;周作人;兄弟“失和”;主观臆说
[中图分类号] I206.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1763(2016)06—0096—06
Abstract:The brothers' estrangement between Lu Xun and Zhou Zuoren in academic circles has been a koan. Many researchers in order to maintain high social prestige of Lu Xun, they were all on the side of Zhou Haiying and Xu Guangping, and put all the responsibility onto Zhou Zuoren and Yutaixinzi, as a result, it completely obscured the historical truth of the events. Now in the process of historical data, we found that scholars currently held views or opinions that almost all of them were subjective assumptions, they were simply untenable. From “Lu Xun's Diary” and “Zhou Zuoren Diary”, it turned out that the two brothers had got misunderstanding. In fact, by Lu Xun and Zhou Zuoren's personality, they were not associated with each other very much. So out of the “voyeuristic” privacy academic bias, it is advisable that we return to the normal track of academic research, respect the historical facts rather than hearsay evidence. It is the right choice for the study of Lu Xun.
Key words: Lu Xun; Zhou Zuoren; Brothers' estranged; Subjective assumption
最近因写《野草》的文章,我们较为详细地阅读了有关周氏兄弟的历史资料。尤其是学界近几十年来,对于鲁迅家事的种种推测,更是引起了我们的高度重视。鲁迅与周作人之间的兄弟“失和”,原本属于他们两人的生活隐私,周作人一再强调,“关于那个事件,我一向没有公开的说过,过去是如此,将来也是如此。”[1](P533))而鲁迅本人也是如此,从来都不提只言片语。可为什么一件家庭的隐私,会变成一件历史的公案了呢?我们感到有些匪夷所思。从郁达夫的《回忆鲁迅》、许寿裳的《亡友鲁迅印象记》,到俞芳的《鲁迅先生的母亲谈鲁迅》、许羡苏的《回忆鲁迅先生》,熟人的追述与学界的考证,产生了无数的学术八卦;而许广平与周海婴更是以其特殊身份,分别撰写了《鲁迅回忆录》和《鲁迅与我七十年》,最终将周氏兄弟的“失和”原因,定性为周作人夫妇的贪婪和奸诈——更准确地说,是归罪于周作人夫人羽太信子的秽言诬陷。试问,鲁迅与周作人二人至死都不说的“失和”原因,外界人士究竟是怎么知道的?许广平和周海婴又是怎么知道的?故我们认为,无知历史去言说历史,那不是对历史的一种尊重,而是对历史的一种亵渎。
综合学界的全部论述,鲁迅与周作人之间的兄弟“失和”,无非就是因羽太信子的挑拨离间,最终导致了影响鲁迅声望的恶劣后果。比如,章川岛就曾以当事人的身份叙述道:“事情的起因可能是,周作人的老婆造谣说鲁迅调戏她。周作人老婆对我还说过:鲁迅在他们的卧室窗下听窗。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原委窗前种满了花木。”[2](P13)然而,羽太信子为何又要去无事生非地造谣呢?学界则众口一词地回答曰:一是羽太信子生性好疑,且患有严重的“癔病”,稍不随意就会发作,对此周作人是听之任之的。这一说法最早源自许寿裳:“作人的妻子羽太信子是有歇斯台里性的。她对鲁迅,外貌恭順,内怀忮忌,作人则心地糊涂,轻信妇人之言,不加体察。”[3](P53)二是羽太信子挥霍无度,因家庭内部经济问题,经常与鲁迅发生冲突,所以她才会故意制造事端将鲁迅扫地出门。比如,许广平就曾以转述“鲁迅说”的表达方式,去强化这一历史事实的真实性:“我的工资收入,全行交给二太太,连周作人的,不下六百元,而每月还总是不够用她们一有钱又往日本商店去买东西,不管是否急需,都买它一大批,食的、用的、玩的,从腌萝卜到玩具,所以很快就花光了。”[4](P61-62)不仅如此,羽太信子的“真正目标是八道湾里只能容下她自己的一家人。”[5](P72)其实,现在外界流传的这些说法,都是对郁达夫《回忆鲁迅》(1939年)一文的展开与发挥,而且还不是对郁达夫原话的忠实复述。郁达夫的原文如下:
在我和鲁迅相见不久之后,周氏兄弟反目的消息,从禄米仓的张徐二位那里听到了。原因很复杂,而旁人终于也不明白是究竟为了什么。但终鲁迅的一生,他与周作人氏,竟没有和解的机会。
据凤举他们的推断,以为他们兄弟间的不睦,完全是两人的误解。周作人氏的那位日本夫人,甚至说鲁迅对她有不敬之处。但鲁迅有时候对我说:“我对启明,总老规劝他的,教他用钱应该节省一点,我们不得不想想将来,但他对于经济,总是进一个化一个,尤其是他那一位夫人。”从这些地方,会合起来,大约他们反目的真因,也可以猜度到一二成了。不过凡是认识鲁迅,认识启明及他夫人的人,都晓得他们三人,完全是好人;鲁迅虽则也痛骂过正人君子,但据我所知的他们三人来说,则只有他们才是真正的正人君子。[6](P207)
郁达夫的这段回忆,有几句话非常值得我们去注意:一句是“旁人终于也不明白是究竟为了什么”,一句是“据凤举他们的推断”,还有一句就是“他们三人,完全是好人”。明眼人一看都清楚,郁达夫说羽太信子污蔑鲁迅对她不敬,以及她在经济方面挥霍无度,只不过是一种局外人的主观推测,并不是有据可查的客观事实。所以,许广平、周海婴包括学界众人都以此为凭,去对羽太信子进行大张旗鼓的口诛笔伐,这难道不是“红颜祸水”的传统偏见又是什么呢?就因为羽太信子是个日本人,同时又是一个日本女人,她就必须去背负起莫须有的历史罪名?这种做法既不公平也是很难令人信服。况且众多史料,对此谬论也并不提供支持。
正确判断周氏兄弟的“失和”原因,我们必须澄清以下几个关键事实。
首先,是鲁迅同羽太信子的关系。1907年9月,鲁迅奉母亲之命,回绍兴与朱安完婚,仅在家里住了三天,就带着周作人去了日本。1908年4月,鲁迅等5位中国留学生,共同雇20岁的羽太信子为女佣,应该说鲁迅和周作人是同时认识羽太信子的。1909年,周作人同羽太信子在日本登记结婚,从此以后,她同鲁迅的接触和交往,也因亲属关系多了起来。查看1912—1919年的《鲁迅日记》,记载通信最多者,第一为周作人,第二为周建人,接下来便是“二弟妇”(羽太信子)以及羽太家人,几乎每月都有两三封(这些信件现已失传)。鲁迅与羽太信子的书信交往,基本上为两种方式:一种是周作人夫妇联名写的,故鲁迅回信也是写给他们二人的,比如:“得二弟及二弟妇信”,“寄二弟及二弟妇信” [7](P104)一种是羽太信子直接给鲁迅写信,故鲁迅也直接给她回信,比如:“晚得二弟妇信”,“下午寄二弟妇信”。 [7](P291)此外,鲁迅还同羽太信子的弟弟重九及妹妹方子、福子,都保持有通信联系,同其父母也联系频繁:比如1913年1月17日“上午寄羽太家信”, [7](P40)1917年3月5日“寄羽太宅信” [7](P267),1918年3月20日“午后寄羽太家信并泉卅”等等。[7](P310)与此同时,鲁迅对于羽太家人,还在经济上给予了力所能及的帮助。许广平曾说,“鲁迅除了负担八道湾绝大部分家用外,连日本人信子们的父亲羽太家:每月家用的接济,儿子重九三次到中国和在日本不時的需索以及军营的所需费用,也都是由鲁迅每月收到工资,即行汇出的。”[4](P64)学界对许广平的说法不仅深信不疑,甚至还考证《鲁迅日记》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自从信子与周作人完婚以后,鲁迅是按月资助羽太一家生活费用的。仅从一九一二年七月至一九一八年八月日记看,总计汇款一千六百二十二元。”[8](P44)这就是学界普遍认为鲁迅赡养羽太一家的理论依据。然而,事实真相却并非如此。我们也详查了《鲁迅日记》,从1912年9月3日始有记载,到1918年12月31日为止,在大约6年半的时间里,鲁迅总共给羽太家人寄钱814元大洋,其中既有给羽太信子父母的零用钱,也有对其弟弟重九和妹妹福子的资助,比如1914年4月14日记:“赴日本邮局寄羽太家信并银十五元,为重九营中之用”; [7](P109)又1915年6月16日记:“福子学费六元”等。[7](P168)鲁迅为羽太家人寄钱,平均每月10元,相当于鲁迅工资的二十五分之一,真不知道“一千六百二十二元”,究竟是怎么算出来的。大概是那位学者把鲁迅寄往绍兴家中,给母亲、朱安、周作人夫妇、周建人的生活费用,也都计算在里面了吧。况且,鲁迅也并非每月都寄,1912年2次,1913年5次,1914年5次,1915年6次,1916年6次,1917年4次,1918年5次,可见“按月资助”是不足为信的。从以上事实我们不难看出,鲁迅同羽太信子及其家人,交往密切且关系非同一般,它体现着一位中国兄长的仁心宅厚。对此,羽太信子及其家人,也是怀抱感恩之心的。尽管羽太信子的信件缺失,但我们仍能从鲁迅与周作人兄弟“失和”以后,其弟羽太重九写给鲁迅的信中,感受到这一点:“长期以来,有劳兄长牵挂,真是无言可对。对您长年以来的深情厚意和物资援助,真不知说什么才好。”[9](P24)因此,不加辨析地将羽太信子视为忘恩负义的奸佞小人,是一个征服中国人家庭的“奴役者”, [4](P82)这真有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味道。理由十分简单,郁达夫见过羽太信子,他称羽太信子为君子,那么君子绝不会有小人之为;如果我们将这些不实之词作为史料去加以引证,无疑是蔑视学术尊严的荒谬之举。
其次,是兄弟“失和”背后的经济问题。目前学界对于周氏兄弟的“失和”原因,都倾向于由经济纠纷所导致的家庭矛盾,尤其是许广平、周海婴、周建人等,都对此事有过详细的叙述。许广平说:
他(指鲁迅,引者注)很凄凉地描绘了他的心情,说:“我总以为人不要钱总该可以家庭和睦了罢,在八道湾住的时候,我的工资收入,全行交给了二太太(周作人之妇,名信子),连周作人的,不下六百元,而且每月还总不够用,要四处向朋友借,有时借到手连忙回家。又看到汽车从家里开出,我就想:我用黄包车运来,怎敌得过用汽车带走呢?”
鲁迅说:“她们一有钱又往日本商店去买东西了,不管是否急需,都买它一大批,食的、用的、玩的,从腌萝卜到玩具,所以很快就花光了。又诉说没有钱用了,又得借债度日” [4](P62)
周海婴说:
父亲除了留下香烟钱和零用花销,绝大部分薪水都交给羽太信子掌管。
没想到八道湾从此成为羽太信子称王享乐的一统天下。在生活上,她摆阔气讲排场,花钱如流水,毫无计划。饭菜不合口味,就撤回重做。钱的来源她不管,只图花钱舒服痛快。[5](P72)
周建人说:
在绍兴, 是由我母亲当家, 到北京后, 就由周作人之妻当家。日本妇女素有温顺节俭的美称, 却不料周作人碰到的却真是个例外。她并非出身富家, 可是气派极阔, 架子很大, 挥金如土。家中有管家齐坤, 还有王鹤拓及烧饭司务、东洋车夫、打杂采购的男仆数人, 还有李妈、小李妈等收拾房间、洗衣、看孩子等女仆二三人。即使祖父在前清做京官, 也没有这样众多的男女佣工。更奇怪的是, 她经常心血来潮, 有时饭菜烧好了, 忽然想起要吃饺子, 就把一桌饭菜退回厨房, 厨房里赶紧另包饺子; 被褥用了一两年, 还是新的, 却不要了, 赏给男女佣人, 自己全部换过。这种种花样, 层出不穷。鲁迅不仅把自己每月的全部收入交出, 还把多年的积蓄赔了进去, 有时还到处借贷, 自己甚至弄得夜里写文章时没有钱买香烟和点心。鲁迅曾感叹地对我说, 他从外面步行回家, 只见汽车从八道湾出来或进去, 急驰而过, 溅起他一身泥浆, 或扑上满面尘土, 他只得在内心感叹一声, 因为他知道, 这是孩子有病, 那怕是小病, 请的外国医生, 这一下又至少是十多块钱化掉了。[10](P2)
如果我们把郁达夫、许广平、周海婴和周建人的叙述联系来,很容易就能发现他们语义表述的因果关系:郁达夫原本只是推测,许广平与周海婴则深信不疑,而周建人则更是艺术加工,结果全都是些无中生有的杜撰之词。理由之一,许广平、周海婴、周建人均说,鲁迅每月把薪水都上缴给了羽太信子,由她来全权处理家庭内部的日常生活开销,自己甚至“没有钱买香烟和点心”,这绝不是事实。众所周知,鲁迅每月都要购买古物,平均花费大洋20元左右,同时还要抽烟喝酒请客吃饭,如果薪水全部上缴了,这些花销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只要我们翻翻《鲁迅日记》便可发现,鲁迅和周作人都没有把自己的薪水全部上缴,比如1921年10月5日记:“往浙江兴业银行取泉十四。”同月19日又记:“还二弟买书泉六元。”[7](P430-431)在《鲁迅日记》里,类似记载还有很多。这充分说明,不但鲁迅自己有个人存款,周作人的薪水也有保留,且兄弟二人的经济账目分得如此清楚,又何谈全家财务的统一管理呢?理由之二,许广平说鲁迅告诉她常见家中有“汽车”开出,到了周建人那里则变成了家里养了“东洋车夫”;“东洋车夫”无疑就是汽车司机,因为拉黄包车那是中国苦力们(像骆驼祥子等)所干的活。所以周家人自己的叙事,便形成了这样一种荒谬逻辑:家有“东洋车夫”也就意味着鲁迅兄弟,早在20世纪20年代初期,便拥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的私人汽车,否则养“东洋车夫”干什么用呢?总不会让一个日本人,在北京大街上拉黄包车吧?此言不驳,恐将成为鲁迅研究史上最大的笑话之一。理由之三,许广平和周建人都说,由于羽太信子的挥霍无度,导致鲁迅不得不四处借债,以维持周家的日常生活,这更不是事实。据《鲁迅日记》记载,借钱之事确时有发生,不过多是借些小钱,主要用于购物(包括自己所喜欢的古物),但次数也并不是太多。凡借大钱,均事出有因,比如 1920年,周建人的儿子得了重病,5、6两月看病或住院竟达30天之多,急需大笔治疗费用,故才会有6月23号“在医院。托二弟从齐寿山假泉一百”的日记记载。[7](P388)把鲁迅借錢给侄子看病,说成是为了满足羽太信子的贪婪欲望,许广平不了解实情倒也罢了,但周建人却为什么不说真话呢?很是令人费解。
再者,是关于羽太信子的“癔病”问题。学界与鲁迅的亲人,一谈及周氏兄弟的“失和”原因,往往还会提到羽太信子有“癔病”,即精神上的歇斯底里症。这种说法始于许寿裳,后经俞芳、周建人、周海婴等人多次强调,也就变成研究者反复引用的历史依据了。医学对于“癔病”的解释是:“癔病,又称歇斯底里,中医谓脏燥、郁症。其特征:病程短,易发性,恢复性。”临床特征为运动障碍、痉挛性发作、癔病性失明或耳聋,精神上表现为神经质大哭或大笑且表情夸张。[11](P35)那么羽太信子究竟有没有“癔病”呢?许寿裳在《亡友鲁迅印象记》里说,“作人的妻子是有歇斯台里性的”,这是后人说羽太信子有“癔病”的历史源头。不过请注意:许寿裳所说的是“歇斯台里性”而非“歇斯底里症”,主要是指羽太信子对鲁迅阳奉阴违的双重人格,而并非是说她有什么“癔病”。真正定性羽太信子有“癔病”的人,是那位不断撰写回忆文章的俞芳女士。她在《我所知道的芳子》一文里,曾借鲁迅母亲之口这样描述道:
就是一件事,使我感到不便,但再想,这是暂时的,过上几年,就会好的。什么事情不便呢?就是信子初到绍兴时,不懂我们的话,事事都得老二翻译,可是老二每天都要到学校里去教书。每当老二不在家时,看到信子一个人孤孤单单,怪可怜的,但也没有办法为她解决困难。不料,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发现信子患有一种很奇怪的病:每当她身体不适,情绪不好或遇到不顺心的事,就要发作,先是大哭,接着就昏厥过去。我看到她发病,心里是又焦急又害怕,只得请医生来家诊治,医生也没有好办法,他说他也没有看到过这种病,只关照我们让她好好休息,开些安神定心的药给她吃。
但信子的“怪”病始终没有根除,产后不到两个月,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她又发病了,我们大家都很焦急,忙叫人去请医生。凑巧,重九从外面进来,看见信子发病,又看到我们焦急的样子,他却毫不在意地说,不要紧的,过一阵她自己会好的。这种病她在日本家里时也常发的听了重九这一番话,我的心才放宽了。[12](P28-30)
俞芳童年时代曾是周家在北京的一位邻居,她多次以周老妇人的叙述口吻,去披露周家不为外界所知的私密事情,而研究者对此也从不怀疑且广泛引用。我们却并不相信俞芳回忆的历史真实性,一是没有人能对童年记忆中的他者事物,会过目不忘记得如此清晰,二是周家内部所发生的不愉快之事,从不对外界透露任何信息,又怎么可能去对一个小孩子讲呢?只要读一读俞芳转述周老妇人那些文绉绉的书面语言,其人为虚构成分就自不待言了。另外,“癔病”中医称其为“脏燥”或“郁症”,在中国古代是一种常见疾病,许多医书都记载有该病的特征和治疗方法,俞芳说周老妇人对她讲绍兴的医生没有见过这种病,周家所请的那位医生总不会又是庸医吧?还有,已经到绍兴两年的羽太信子都不懂中文,而她弟弟重九只是1912年陪羽太芳子来绍兴,立刻就能流利地用汉语同周家人对话,恐怕没人会去相信这种谎言。最能够证明羽太信子是否有“癔病”的人,应该是鲁迅的三弟周建人,五四以前他一直同周作人夫妇在家照顾母亲,然而他对此事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1954年,周建人在《略讲关于鲁迅的事情》(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一书中,根本就未提羽太信子有什么“癔病”;可是到了1983年,他却在《鲁迅和周作人》一文里,谈到了羽太信子的“癔病”:
早在辛亥革命前后,他携家眷回国居住在绍兴时,他们夫妇有过一次争吵,结果女方歇斯底里症大发作,周作人发愣,而他的郎舅、小姨都指着他破口大骂,从此,他再也不敢得罪。[10](P2)
这段叙述与俞芳的回忆有着直接的关系,因为俞芳1981年出版的《我记忆中的鲁迅先生》(浙江人民出版社)一书,恰恰正是由周建人为其作序,他自然是通读过全文的。所以,周建人为了维护鲁迅的伟人形象,不但违心地顺从了俞芳的说法,同时还把某些叙事内容进行了改写,这恰恰证明“癔病”之说的人为虚构性。作为羽太信子的丈夫,周作人从未讲过她有“癔病”,尽管日记中也偶记羽太信子“发病”、“昏晕”,但“发病”与“昏晕”却并不一定是代表“癔病”。因此,我个人宁可相信周作人自己的判断和言说,而绝不相信那些带有浓厚主观色彩的所谓回忆录。
再次,是关于羽太信子霸占房产的传言。研究周氏兄弟的“失和”原因,我们还应注意到另外一个敏感话题,即周家在八道湾那套房屋的产权争议。许广平早在《鲁迅回忆录》里,就已经发泄了她的不满,认为周作人独自霸占了周家的那份房产,只不过她的矛头并没有公开指向羽太信子。到了周海婴的《鲁迅与我七十年》中,情况则发生了巨大变化,他把羽太信子说成是周家矛盾的幕后主谋,先是在周家称王称霸夺取经济大权,“但这一切仍不能让羽太信子称心满意。她的真正目标是八道湾里只能容留下她自己一家人。”因此,她便开始在兄弟三人中间制造矛盾,“在建人叔叔被赶走十个月后,她向父亲下手了。也不知道她在枕边向周作人吹了什么耳边风,在父亲身上泼了什么污水毒涎就这样,父亲也被周作人夫妇逐出了八道湾。祖母受不了这冷酷的环境,也从此住到了长子的新家。八道湾这所大宅终于称心如愿,为周作人夫妇所独占,成了羽太信子的一统天下。”[5](P72)周海婴的言下之意,周建人与羽太芳子两人发生婚变,以及鲁迅和周作人之间的兄弟“失和”,都是由羽太信子精心策划的一场阴谋,这未免太有点言过其实了吧?若要解开历史真相,我们必须实事求是:其一,周建人不是被周作人夫妇“赶出”八道湾的,而是因到上海谋职自己离开八道湾的。周建人没有文凭,属于自学成才,虽然在北京大学听过课,但工作却一直没有着落,鲁迅和周作人都很着急,分别求人替他找事情做。比如周海婴谈到,鲁迅曾两次给蔡元培写信,都是为周建人找工作,这无疑是有据可查的。然而,他对周作人所作的努力,却视而不见一字不提,显然是在有意地回避。其实,周建人最后的工作落实,完全是周作人的功劳,是他多次写信给胡适,才使周建人去了上海商务编译所的。胡适在1921年8月18日写给周作人的信中,就已经向世人说明了真相:“你的兄弟建人的事,商务已答应他来帮忙,但月薪只有六十元,不太少否?如他愿意就此事,请他即来。来时可到宝山路商务编译所寻高梦旦先生与钱经宇先生(《东方》主任,此事之成,钱君之力为多)。”[13](P378)原本是周作人帮了弟弟周建人,现在却被说成是周作人夫妇,合谋将周建人“赶出”了八道湾,这真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千古奇冤。其二,周建人的婚变与羽太信子无关,而是周建人自己的个人选择。周海婴在《我与鲁迅七十年》里,曾把羽太芳子到绍兴与周建人结婚,说成是羽太信子为了掌控周家的一大阴谋,目的就是为了安插自己的势力;所以羽太芳子受其姐姐指使,采取了极其卑鄙的方式,将周建人灌醉后强行送入洞房,进而埋下了两人婚姻悲剧的种子。1921年周建人到了上海以后,多次写信让羽太芳子前去,可是芳子却听从信子的挑唆,不愿去上海过清贫的生活,因此才最终导致了两人婚姻的彻底破裂。[5](P82-88)我很佩服周海婴的艺术想象力,但艺术想象终究不能代替历史事实。1922年羽太芳子刚刚生完老三,而周建人在上海的收入仅60元,他根本就没有能力去养活一家五口人,是鲁迅和周作人两位兄长替他排忧解难承担责任,怎能罔顾事实信口胡说呢?周建人同羽太芳子是自由恋爱并结婚的,即便是俞芳“转述”周老妇人的话,也并没有否认这一点:“在日常生活接触中,老三和芳子这对少男少女,逐渐产生了爱慕之情,老二和信子很有成全他们的意思,于是征得我和芳子家长的同意,老三和芳子于1914年春在绍兴结婚了。”[12](P30)周建人与羽太芳子的婚变,无非是五四时期“个性解放”的历史产物,周建人与王蕴如相识相爱,不顾一切地离开了芳子,纯属于是他个人的行为,和羽太信子有何干系?其三,八道湾房契主人的变更,也与羽太信子没有任何关系。许广平和周海婴都说,鲁迅去世以后,周作人夫妇为了独占八道湾的房产,把产权偷偷地过户到了自己的名下,对于此事的历史真相,姚锡佩在《琐谈鲁迅家族风波——八道湾房产“议约”引出的话题》一文中,早已做了翔实的考证与精辟的论述:1937年4月,周作人将八道湾的房契,改为周作人、周建人和朱安三人的名字,他这样做自然是有其道理的,因为鲁迅已经不在了,他必须重新明确房产的权益归属。周作人仍舊把房产分为三份:鲁迅那一部分留给了“周朱氏”(朱安),周建人那一部分留给了“周芳子”(羽太芳子)。周作人之所以不通知许广平和周建人,是他根本就不承认他们两人后来的婚姻。尤其是周建人仍健在,由于他否认同羽太芳子以及三个子女的亲情关系,故周作人为了保护弟妹以及侄子和侄女的合法利益,才不得不采取如此下策。[14]所以,说周作人囿于传统思想保守可以,但说周作人出于私心要独霸房产,那只不过是周海婴在泄私愤而已。
澄清了以上几个事实,现在我们可以略谈一下周氏兄弟的“失和”原因了。
周作人为什么会同鲁迅绝交?现在学界较为认同的一种观点,就是因羽太信子诬陷鲁迅“偷窥”其“洗澡”;至于“偷窥”究竟发生在哪一天,却没有人能够给出一个比较靠谱的准确答案。我们分别查阅了《鲁迅日记》和《周作人日记》,发现1923年7月13日这一天,两兄弟同时都记有“洗澡”一事,即:鲁迅记“晚浴”, [7](P460)而周作人则记“入浴”。 [15](P317)这不仅引起了我的一种联想:很可能是7月13号晚上,周作人洗完澡后,羽太信子接着洗,而鲁迅不知澡房有人,结果推门遇到了尴尬。恐怕这就是事情的起因,以及兄弟二人误解的开始。或许是鲁迅对于自己的无意之举,感到十分地内疚与自责,故7月14日的日记写道:“是夜始改在自室吃饭,自具一肴,此可记也。”[7](P460)自从全家搬到八道湾以后,鲁迅一直是与周作人夫妇一道用餐的,因此这天单独用餐才会“此可记也”。如果按照许广平的说法,鲁迅是被羽太信子“赶出来的”,那说明周作人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可他为何却发难于5天之后呢?比较合理的解释应该是,羽太信子一开始并没有对周作人讲,只是由于他一再追问为什么鲁迅单独吃饭,羽太信子才道出了实情。羽太信子究竟有没有添油加醋夸大其词,我们现在已经不可得而知了,但周作人19日送来的“绝交信”,却彻底破裂了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谊。周作人的“绝交信”里,有一句话很少有人去仔细辨析:“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谁。” [16] “谁”字显然不是单指鲁迅,而是指他们当事者二人。周作人后来说他自己的真实意思,只是想让鲁迅不要再到后院里来了,并非是想把他赶出八道湾,这话应该是可信的,因为房契的主人是鲁迅,他凭什么赶鲁迅走呢?而鲁迅也感到莫名其妙,“邀欲问之,不至。”[7](P460)他当时可能非常愤怒,故一气之下,主动搬出了八道湾。鲁迅自己赌气搬走,无疑会增大周作人的疑心,这也为他们两人后来的冲突加剧,埋下了伏笔。故1924年6月11日,鲁迅回八道湾去拿东西,兄弟二人又发生了一场更为激烈的肢体冲突,由于他们都不对外人讲,所以也没有人知道真相。我们不妨做一推测,他们可能是在各自辩解时,因一言不合便恶语相向拳脚相加,此后便断绝了来往形同路人。毫无疑问,鲁迅与羽太信子都不是这场冲突的关键人物,关键人物应是周作人自己。周海婴曾一再强调说,“日本的习俗,一般家庭沐浴,男子女子进进出出,相互都不回避。再联系当时周氏兄弟同住一院,相互出入对方的住处原是寻常事,在这种情况之下,偶有所见什么还值得大惊小怪吗?”[5](P73)周海婴此言,首先是印证了我们前面猜测的合理性,即鲁迅本想去洗澡,却无意碰见了羽太信子。但周海婴的全部推论,都建立在羽太信子是个日本人,可是用在周作人身上,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周作人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很深,虽然他留学日本多年,又在五四时期倡导新思想,但却丝毫未改其中国人的传统观念。周作人认为自己一生就是一个儒者,故当胡兰成说他受日本文化的影响时,周作人却颇不为然地回答道:“他说我受日本的影响,大约只是皮相之谈我所受日本的影响,说起来最显著的可以算是兼好法师,不过说到底他乃是贯通儒释道的人物,或者不能说是日本的也未可知。”[17](P395-396)我们可以举两个例子:一是周作人在婚姻问题上,他与胡适一样都坚守婚约,从未以婚恋自由为口号,做出抛弃妻子的出格事情。尽管羽太信子长得不算漂亮。可周作人却爱其一生无怨无悔,在她临终之前还托友人购买日本食品,以了却其怀念故乡的最后愿望。我认为他们夫妻之间,才真正做到了相濡以沫几十年。二是周作人在家庭问题上,更是主张和谐与稳定,他不满鲁迅对于朱安的冷漠,痛恨周建人的喜新厌旧,自作主张把鲁迅和周建人的房产,划归朱安和羽太芳子,就足见其传统得有点迂腐。特别是他始终都不承认许广平为嫂子和王蕴如为弟媳,一生都不与她们交往,其爱恨情仇从不遮掩,虽然固执但却不失正直。儒家思想在周作人头脑里根深蒂固,这使其在兄弟“失和”事件里,形成了一种难以逾越的心理障碍——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是大伯与弟媳之间呢。所以尽管是一场误会,可周作人却心存芥蒂,故他的无法宽恕,才是导致这场悲剧发生的根因所在。
另外,我们还要强调一点,周氏兄弟虽然从不相互攻讦,可是他们后来都把自己怨气,撒向了两个不幸的女人:鲁迅说,“某太太(指朱安,引者注)于我们颇示好感,闻当初二太太曾来鼓动,劝其想得开些,多用些钱,但为老太太纠正。”[7](P120)而周作人则说,“只因内人好直言,而且帮助朱夫人,有些话是做二夫人的人所不爱听的,女人们的记仇也特别长久,所以得机会来发泄(指许广平写的《鲁迅回忆录》,引者注)是无怪的。”[17](P154)鲁迅认为羽太信子在挑拨朱安同他和许广平之间的关系,周作人则认为羽太信子因站在朱安一边而遭许广平记恨。其实,羽太信子伺奉婆婆关爱朱安抚养周建人的弃妻以及三个孩子,许广平含辛茹苦照顾鲁迅并且只身在逆境中把周海婴带大,她们都无怨无悔做得尽心尽责,何苦还要让她们再去遭受那些冷言冷语的历史非议呢?我们对此是深感遗憾的。因此我们认为,停止一切不必要的主观臆测,让逝者的灵魂得以安息,只有尊重历史事实,才是鲁迅研究的正确方向。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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