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朱祖希
北京胡同的区域特色
文 朱祖希
已故考古学家徐苹芳先生曾经这样说过,如果你乘飞机在北京上空鸟瞰北京城时,你将会被宏伟的北京街道、胡同布局所震撼。徐先生的话正代表着北京旧城街道的风貌,大街胡同横平竖直、规规整整。
北京城里的胡同,无论其长短、宽窄,乃至成因,文化渊源各有不同,它们是北京生命印记的重要组成部分。北京胡同犹如“小桥流水人家”之于苏州,“粉墙黛瓦马头墙”之于徽州,客家“土楼”之于闽南,“吊脚楼”之于湘西……是不可或缺的。
明清北京城是我国历代都城的最后结晶。它完全是在中华民族传统的“天人合一”理念指导下,按照封建礼制秩序,以《周礼·考工记》所提出的营建国都的理想模式规划建设而成的。它所追求的是“天、地、人”合一,与宇宙万物和谐统一,并以此为最高理想,用以指导城市规划和建设。中国古代都城规划建设中“象天法地”的匠意和“阴阳五行”的运用,使北京城的规划建设主题鲜明,独树一帜。
在北京城中象征封建国家最高权力的紫禁城(今故宫)位居城的中心位置,然后以皇城、内城、外城为标志,形成层层拱卫之势。其周围则以由街巷、胡同编织而成的供千千万万户居民居住的,大面积低矮而呈灰色的四合院,烘托着雄伟高大而金碧辉煌的紫禁城,构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
一个城市,以如此大胆的设计而形成的“皇权至上”的主题非常鲜明。英国的科技史家李约瑟这样评论说:“中国的观念是十分深远和极为复杂的,因为在一个构图中有数以千万计的建筑物,而宫殿本身只不过是整个城市连同它的城墙、街道等更大的有机体的一个部分而已……这种建筑,这种伟大的总体布局,早已达到了它的最高水平。它将深沉的对大自然的谦恭情怀与崇高的诗意组合起来,形成任何文化都未能超越的图案。”而丹麦的建筑和规划师瑞思穆森更是称颂:“整个北京乃是世界的奇观之一。它的平面布局匀称而明朗,是一个卓越的纪念物,象征着一个伟大文明的顶峰。”
一个城市的街道布局犹如一个人身体的骨骼。它构架了这个城市的交通脉络,体现了这个城市的风格。而北京旧城的街巷、胡同,在经过了我们的观察分析之后又可以这样说:北京的街巷、胡同,不仅存在着内城与外城的不同,即或是内城和外城之中,也存在有南北的差异和东西的不同。
一
东西长安街以北至安定门、德胜门一线,这一区域包括故宫、皇城和“三海”地区,原是元大都城的旧街区,也是北京街巷、胡同中最整齐规范的地区。明太祖洪武元年(1368年)八月,徐达、常遇春两位大将率军北上,并攻破齐化门(今朝阳门),攻下大都城。洪武初,大都改为北平府,缩其城之北五里,废东西之北光熙、肃清二门,其余九门仍旧。大将军徐达命指挥华云龙经理元故都,新筑城垣,南北取经直,东西长一千八百九十丈(约合6048米),又令张焕计度元皇城,周围一千二百六丈(约合3859米),指令指挥叶国珍计度南城,周围凡五千三百二十八丈(约合17050米)……改元都安贞门为安定门,健德门为德胜门。城门为九,南三门:正南曰丽正,左曰文明,了宋代以来封闭式坊制被打破后出现的开放式街巷制的道路形态;在“九经九纬”主干大道之间的居住区(坊),规划出等距离的东西向平行的街巷。这也就是我们今日所见的最富特色的胡同。据熊梦祥所著《析津志》记:元大都全城“三百八十四火巷二十九。右曰顺承;北二门:左曰安定,右曰德胜;东二门:东南曰齐化,东北曰崇仁;西二门:西南曰平则,西北曰和义。明朝洪武年间,当北平尚未成为新王朝的京城时,其范围和城墙的情况大抵如此。这就是说,在明永乐年建都北京之前的北平城,也就是元大都城的大部。因此,可以这样说,这时的北平城,其道路街巷的格局完全是沿用元大都旧城的。
元大都城是元至元四年(1267年)元世祖忽必烈时,由刘秉忠主持规划建设的。他舍弃了金中都宫城废墟,在金中都城的东北以大宁宫琼华岛太液池为中心,东建宫城和御苑,西建隆福宫和兴圣宫,形成了一个“三足鼎立”的格局。整个都城则是遵循《周礼·考工记》所载的有关王城规制,即:“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将宫城放在全城中央略偏南,市场置于宫城之北的积水潭畔,太庙在宫城之左(东)即今朝阳门内大街以北,社稷坛在宫城之右(西),即今阜成门内大街以北。刘秉忠在规划元大都城的街巷布局时,一方面以纵横主干道各9条(即“九经九纬”,包括城内四面的顺城街在内)构成全城的道路网络。同时,又汲取
元大都城街道规划的基本模数是50步,这个数字即是两条胡同之间(胡同的中心与相邻胡同的中心之间距离)。一步为五尺,约1.58米(元代量地尺约合0.316米),50步即为79米。如果,我们以东城为例,就可以清晰地看到,在北京内城东西长安街以北的街道图上,南北大街两侧胡同布局是极其规整的。如从朝阳门至东直门之间,即东四北大街至北新桥的大街两侧,有22条胡同。朝阳门内大街以北至东四头条胡同的距离,稍大于其他一般胡同的距离(79米)。同样,在东直门内大街以南至北新仓、瓦岔胡同、石雀胡同和土儿胡同之间的距离也稍大于其他一般胡同的距离。上述情况也已被考古学家在元大都东城垣光熙门至北城垣之间的胡同遗迹所证实。元大都城的大街宽37至38米,小街宽18至19米,胡同宽8至9米,火巷6至7米,与今天的实际情况也是完全相吻合的。如被列入历史文化街区的东四头条至十二条、南北锣鼓巷地区、雍和宫大街东西两侧的两片胡同区、西四头条至八条的胡同区等都是。
对此,马可·波罗在其所撰《马可·波罗游记》中赞美元大都城“街道甚直,此端可见彼端。盖其布置,使此门可由街道远望彼门也。城中壮丽宫殿,复有美丽邸舍甚多,各大路两旁,皆有种种商店屋舍。全城中划地为方形,划线整齐,建筑屋舍。方地周围皆是美丽道路,造价由斯往来。全城地面规划有如棋盘,其美善之极,未可言宣”。
直到今天,北京城里还保留着13世纪城市建设的实况,这是非常难得的。我们应当充分认识到北京旧城的历史和它所遗存的具有800年历史文化遗迹及其所具有的重要价值。
另外,还应该看到的是元大都城内规整的胡同同时存在一个个大小不同的占地空间,诸如南北中书省、御史台、枢密院、太史院、国子监、大都路总管府、社稷坛、太庙、孔庙,
还有大天寿万宁寺、大圣寿万宁寺(白塔寺)、大庆寿寺(即西单东北、西长安街北侧的双塔庆寿寺)、也里可温十字寺和城隍庙等寺观。当然,这期间也有几种不同的情况:一是元朝原有的建置一直延续下来,大建筑的方位未变。如国子监、孔庙、城隍庙等就基本上保持了它初建的占地范围;二是原建置的职能未变,其占地面积却在缩小,如大都路总管府就为明清顺天府衙署所沿用,但占地面积显然缩小,只保留了中心部位;三是元朝原有的建置在元亡之后被废弃了,如南北中书省、御史台、枢密院、太庙、社稷坛、大天寿万宁寺和也里可温十字寺等,它们在街道分布图上仍清楚地保留着四框的整齐边缘,但框内的大建置被废弃后,便沦为民居,且出现了许多不规则的小胡同,如御史台、枢密院、太庙。特别是东直门内大街以南的新太仓,在元代便是仓库,明代被废毁之后搭建民居,形成了许多不规则的胡同。如九道湾、褡裢坑、罗车坑、八宝坑等杂乱无章的小胡同,它们与元大都城胡同的格局截然不同。第四种情况是明清两代新开辟的大建置建筑物,如西四的历代帝王庙、南池子和南河沿之间明代重华宫(南内),清初的摄政王多尔衮府(后改为普渡寺即玛哈噶喇庙)等。
上述四种情况不仅反映了北京古代城市建设上的动态变化,也正是我们需要在街巷胡同的保护中需要引起注意的地方。
什刹西海、后海、前海;北海、中海、南海,自北而南蜿蜒而来,宽阔的水面既给北京城平添了无限的生机,也使得街巷、胡同随形而影,出现了许多变化。如后海南北两侧的羊房胡同、鸦儿胡同、北官房胡同、南官房胡同等,都是一些别具一格的街巷、胡同,与毗邻的德胜门内大街两侧规整的呈东西向的胡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二
从东西长安街以南至前三门(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一线,这是明永乐十七年(1419年)明城祖定都北京展筑南城垣后所形成的区域。这一区域,在明清两代主要部署了大明门(大清门)至承天门(天安门)、千步廊两侧的中央衙署。这一地区的西部,即宣武门的街道、胡同,因受原中都城东北角和金口河、元大都南城墙护城河的影响,没有规划的余地,只能因旧街、地形修建,如水河胡同、头发胡同、西单手帕胡同、西安福胡同、东安福胡同等;而其东部崇文门内的街巷、胡同,大都是在元大都城东南郊的河道沟渠上形成的,如东西裱褙胡同、船板胡同、泡子河东巷均如是。
三
前三门(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以南的北京外城是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开始修筑的,直到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才完工。它的修建完全是因为“北边告警”而当时“城外之民殆倍城中,无虑数千万户,四方万国,商旅货贿所集,不宜无以圉之”。外城南部,东有天坛,西有先农坛之设。其西部大都利用金中都东城的旧街;东部除崇文门外的东花市大街北侧的上、中、下四条胡同,仍摹仿内城东西长安街以北的街巷胡同的格局而外,其他皆因河道沟渠旧迹而改建。因此,多出现了不规整的胡同街巷,而给人以零乱之感。
正阳门大街东侧的胡同如长巷头条、二条、三条、四条及至芦草园、薛家湾胡同等都是一些呈西北东西向平行排列的胡同,便是受制于源自正阳门东护城河的三里河。这条被北京人称之为“东三里河”(西三里河在玉渊潭东)的小河原是发育在数千年前流经什刹海、西海、后海、前海、北海、中南海,前门与供电局之间(据勘测,这里的河床曾宽达620米)东流向龙潭湖的古高梁河河床上的。而薛家湾胡同北边的草厂头条至十条胡同,又都是呈北向的。原来这些胡同,都曾是运输草料的水道。
正阳门大街西侧的呈东西走向,由北而南排列的廊房头条、二条、三条、四条(清称大栅栏)乃是明永乐建都北京为繁荣国都的经济而设置的“召民居住,召商居货”的“廊房”的遗迹。而由大栅栏西街直奔虎坊桥的铁树斜街,则是元代修建了大都城之后与原金中都之间的通衢。与之相平行的还如杨梅竹斜街、樱桃斜街等。
在虎坊桥以西,骡马市大街南北两侧有多条南北走向的胡同,如南、北柳巷,魏染胡同,潘家胡同;铁鸟胡同、红线胡同、粉房琉璃街;东椿树胡同、四川营胡同、贾家胡同等。这里原是金中都东垣和护城河的所在地,其东北门施仁门,就在今魏染胡同南口;其东中门宣曜门,则在今南横东街潘家胡同南口。而菜市口西的烂缦胡同之所以呈南北走向,则是因为这里原是辽南京城的东墙和护城河的所在地。至于菜市口以北多条南北走向的街巷,如校场头条、二条、三条、四条、五条等,是因为这里曾是明代操练军士的校场所在地。
北京外城前门大街东西两侧的街巷、胡同虽没有内城的规整而且一反胡同呈东西走向的常态,呈现出西北—东南向、东北—西南或南北走向,然而,它们却记载下了北京城市发展的历程,是北京城市生命印记的重要组成部分。
已故考古学家徐苹芳先生曾经这样说过,如果你乘飞机在北京上空鸟瞰北京城时,你将会被宏伟的北京街道、胡同布局所震撼。徐先生的话正代表着北京旧城街道的风貌,大街胡同横平竖直、规规整整。
北京东西向平行的胡同,是总结了宋代以来开放式街巷制街道规划的产物。它是主干大道通往居住区的交通网络,快捷而便利。胡同路北的建筑物为面南正向,一座座封闭式四合院背风向阳,院内树木森荣,安祥幽静,互不干扰,街巷胡同和院落和谐地结合在了一起。这不就是我们所要追求的“宜居”吗?它充分说明北京的胡同和院落,是具有很强的生命力的。它是我国古代都城规划建设史上一个完全成功的杰作。
作者系北京地理学会副理事长、北京联合大学北京学研究基地特邀研究员
责任编辑 徐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