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华馆到东缉虎营(连载)

2017-05-09 21:31智效民
文史月刊 2017年4期

智效民

五、父母对我的影响和教育

我把“影响”放在“教育”的前面,是想说无言的影响比有意识的教育更好,也更重要。

我是1952年6岁入学的。开学后的一个星期天,父母要检查我的作业,但我抱着书包就是不让,他们只好放弃。从此我进入了信马由缰、无拘无束的时代。我个性孤独,不喜欢与人结伴玩耍。搬入政协宿舍以后,每天放学回家,抄近路要经过太原电影院、山西大剧院和长风剧院,绕远道则要路过五一电影院。因此我从三四年级开始,经常要看场电影才会回家。后来我把座位号保存下来,一个月居然攒了26张。去掉四个星期天,几乎每天一场。

那时候电影院不仅有上世纪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的国产片,还有香港片和译制片。现在回想起来,这些影片对我的思想感情、是非观念、审美情趣,都有很大影响,这些东西是课堂上不可能得到的。顺便说一句,母亲对我的花钱从不控制,每到我没钱的时候,她就主动给我块二八毛的。有时候打酱油买醋剩下零钱,我假装忘了,她也不要。

刚搬到省政协那年,我正好10岁,正是淘气的时候。当时父亲对我约法三章:第一,见了人要打招呼,要有礼貌;第二,机关里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不能在院子里乱跑乱窜;第三,要主动打扫院子,多参加体力劳动。

我说遇到不认识的人如何去打招呼?父亲说可以问声好或者点点头。后来我发现像冀贡泉那样的老人,都喜欢与人点头致意,这种情况在我过去的生活环境中十分少见。

我们家住的那个院子很大,打扫起来特别费劲。由于向往集体生活,我12岁考入中学以后就去住校。每逢学校放假,我们都要早早起来把整个院子打扫干净。有一年暑假,郭光轩的女儿从北京回来探亲,第二天一早就起来打扫院子。当我听到门前扫地的声音时,感到特别不好意思,就好像做了错事一样。

当时她还在读高中,留着一头短发,既是如花似玉的年龄,又有北京女孩的大气,所以我看到她的时候心里总是砰砰乱跳。后来她考上河北一所大学,大学毕业后嫁给了牛佩琮的儿子。牛佩琮早年在清华大学读书,抗日战争前夕返回山西,与我父亲是军政训练班的同事。在此之前,父亲还与他的二哥牛佩瑶创办了一个杂志,名叫《最后生路》。1949年以后,牛佩琮曾经担任过国务院财办副主任等职务。当时他的儿子刚从苏联留学归来,为此郭大娘专程去北京参加他们的婚礼。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才知道牛佩琮是著名诗人牛汉的三舅,并且对牛汉影响很大;但是我不知道牛汉被打入胡风集团后,他是什么想法,又有怎样的表现。

郭大娘走后,郭伯伯不用说做饭了,就连水开了是什么样都不知道。

与郭伯伯相比,父亲在母亲做饭时总是打下手。母亲有一手好厨艺,有一次吃馅儿饼时,父亲对我说:“你应该把你妈的手艺学到手,将来不会吃亏。”从此在母亲做饭时我经常问长问短,终于把大部分厨艺继承下来。后来我经常在家请客,就是得益于父母的教诲。

除了打扫院子以外,父亲还让我去煤场拉煤,帮邻居打煤糕。当时只要花点钱就可以让人把煤送来,但是父亲偏要从机关借一辆小平车让我和二哥去煤场拉煤。有一次我和二哥还去大东关拉过烧土。母亲听说那里经常塌方,就再也不让去了。后来二哥在学校事多,放假也不回家,比较重的家务劳动就落在我的头上。

父亲的工作特别忙,节假日很少休息,难得与我们亲近。有一年秋天,他想出去逛逛,便骑车带着我去了迎泽大桥。正好桥上有个农民卖清徐葡萄,父亲买了一大串,从那以后我就喜欢上吃葡萄了。

有一个星期天,四岁左右的小妹妹突然不见了。她平时被送到大姨家照看,父母觉得她很可能去了那里,便让我去看看。我从大姨家把她找回来以后,突然想搞个恶作剧,便抢先一步进门,说妹妹不在那里。话音刚落,我又忍不住笑了。父亲见此情景,便说我不会说谎。这话在我心中留下深深的烙印,让我这辈子宁肯吃亏,也不说一句谎话。

六、皇华馆5号的副主席们(上)

当时省政协主席由省委第一书记兼任,实际负责人是驻会副主席兼秘书长张隽轩。他毕业于北京大学,1927年参加中共,1931年返回山西,以杨爱源私人秘书的身份从事地下工作。1936年薄一波应阎锡山邀请返回山西,他起过很大作用。抗战爆发后,他担任过第四行政区专员等职务。1949年以后,他担任过山西省民政厅厅长。山西省政协成立后,他一直担任副主席兼秘书长职务。

张的爱人刘国芸在民政厅工作。他们育有一男三女,男孩张小光从小功课不好,但三个女儿好像都很优秀,特别是二女儿张小明胆大泼辣,敢想敢干。据说当年她在清徐县插队,遇上县委书记前来视察,居然在地头把书记训了一顿。“文革”后期,她被誉为“长角姑娘”并登上报纸,曾轰动一时。“文革”结束后,这件事也给她引来牢狱之灾。张隽轩与前妻好像有一儿一女。听说他的大女儿在八一电影制片厂工作,曾在著名电影《东进序曲》中担任制片主任。他的大儿子是个军人,结婚时从北京回来探亲。新娘也是军人,给我的印象是郎才女貌,堪称绝配。

“文革”初期张隽轩因为是“走资派”,批斗之后就“靠边站”了。“文革”结束后,他因病瘫痪在床,夫人也坐进轮椅。为了照顾父母,几个孩子不得不放弃工作全力以赴。他们的事迹感动了许多人,见诸报端后,还引起轰动,大女儿张晓红因此被安排在医院工作。

副主席冀贡泉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他早年留学日本,民国年间当过山西省教育厅和司法厅厅长。他有四个儿子,其中两个非常有名。老大冀朝鼎早年在清华读书,毕业后赴美国留学。1927年他在海外加入中國共产党,随后便长期潜伏在美国,以经济学家的身份从事地下工作。抗日战争开始后,冀朝鼎根据周恩来的指示,把父亲接到美国。隨后他的父亲冀贡泉出任纽约《华侨日报》主编。冀贡泉的夫人是位知识女性,她擅长指画,因为在美国生活困难,她就靠卖指画添补家用。小儿子冀朝铸是毛泽东和周恩来的英语翻译,后来还当过联合国副秘书长,参加过许多重要的外交活动。

住进皇华馆以后,每天吃饭我都能看到冀老夫妇的身影。当时机关食堂专门给他们开设小灶,每人每月30元伙食费。

当时冀老留着一尺多长的银白胡须,几乎每天都要与夫人张先生手挽着手、步履蹒跚、颤颤巍巍地从我家门前经过。那情景就像《最浪漫的事》中唱的一样,让人特别感动。二人年龄悬殊,相差二三十岁,真是不可思议。起初我以为张先生是冀的小老婆,后来才知道冀老是在夫人去世之后才娶了张先生的。他们还有一个女儿,抗战胜利后留在美国。上世纪五十年代从美国回到北京后,曾返回太原探亲。我记得她那穿着打扮、特别是爆炸式的发型,就像天外来客一样。听说她后来被安排在北京工作,但一直没有结婚。“文革”开始后,她被当作派遣特务受到残酷迫害,过早地离开人世。

“反右”运动以后,据说冀贡泉因为替某右派说了句公道话,就受到无端指责,于是他堵气去了北京。他们家就住在天安门东面的南池子那条街上,据说1948年北平被包围以后,中共还派人潜入他家,与傅作义的代表进行谈判。前些年有消息说那里要建立北平和平解放纪念馆,所以冀家后人便搬到方庄居住。前几年我还到南池子寻找这个纪念馆,但始终没有找到。我有个爱好收藏的朋友,曾经在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淘到冀贡泉的照片,很可能是其后人在搬家时流失的。前几年我因为在《老照片》发表一篇回忆冀贡泉的文章,他的一个儿子主动与我联系。此人曾在西安电影制片厂工作,退休后回到北京,搬到方庄以后我们失去联系。

除了冀贡泉夫妇外,经常在机关食堂吃小灶的还有支应遴副主席。他是山西闻喜人,个子不高,身材笔挺,曾经是冯玉祥手下的高级将领。平时他与冀贡泉一样,都是一身蓝色毛呢中山装。有一次不知是什么原因,他身着黄色将校呢军装,脚穿长筒马靴,嘎登嘎登地从外面回来,那英姿飒爽的风采,至今定格在我的脑海之中。支应遴是1959年去世的,出殡的时候,灵车已经过了五一广场进入并州路一带,但是还有送行的轿车没能出发。当时太原市汽车很少,这种葬礼可谓空前绝后。

支应遴的夫人是小脚妇女,从来不去食堂吃饭。支老去世以后,机关给支夫人在外面找了一处住房。我不清楚支应遴有几个儿女,只知道小儿子是太原工学院职工,并一直陪在二老身边。此人30來岁时还没结婚,支应遴去世之前,他总算找到一个漂亮的媳妇。

七、皇华馆5号的副主席们(下)

除此之外,还有两位副主席,一个是刘少白,另一个是马林。因为我们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所以算是邻居。

刘少白平时长住北京,在我的记忆中他只回来过一两次。有一年他回太原避暑,带着一个女勤务员。这是个朴素漂亮的北京女孩,那高傲的气质和纯正的京腔,给我留下了特别的印象。

我过去对刘少白一无所知,后来才知道他与陕北的李鼎铭一样,被毛泽东称为 “开明绅士”。不同的是李是陕北人,他是晋西北兴县黑峪口村人。

刘少白早年在太原求学时参加过辛亥革命,后来在太原当过中学教师。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他担任过河北建设厅秘书主任、天津商检局局长等职务。1929年他的大女儿刘亚雄从莫斯科回来后,与丈夫陈道原分别担任中共顺直(今河北)省委秘书长和组织部长。为支持他们的工作,刘少白住进了位于北平虎坊桥的纪晓岚故居,负责接收共产国际经上海寄来的活动经费。从此,这个被称为“刘公馆”的大宅子,就成了中共北方局最重要的秘密据点。上世纪三十年代,刘少白还利用个人身份,营救过许多被捕的共产党员,其中包括王若飞、杨献珍、何述之、王瀛、赵世兰等重要人物。

抗日战争爆发后,刘少白提出入党申请。经王若飞、安子文(刘少白的二女婿)介绍,中共中央北方局批准他成为秘密党员。不久,他根据党的指示返回家乡,以“开明绅士”的身份“潜伏”下来。当时兴县是晋绥行政公署所在地,政权完全控制在共产党手里,但是除了个别领导人之外,其他人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1947年晋绥土改时,刘少白一家和他的“发小”牛友兰都惨遭批斗。牛友兰的儿子牛荫冠是晋绥行政公署副主任,被迫主持批斗会。结果在会上发生了牛荫冠牵着父亲“牛鼻子”游街的惨剧。

大约在1960年前后,马林来到省政协担任副主席,因没有合适的宿舍,便暂时住进刘少白的那套房间。房里有一个沙发床、一个办公桌和一个书柜。有一年暑假,我和二哥因家里太小,曾经在那张沙发床上睡过。

马林原名赵秉彝,是山西保德县人。他早年参加革命,与王瀛、彭真等人有同学加同志之谊。后来被捕入狱,受过重刑,他搬来的时候是单身一个。因为资历较老,所以级别较高,工资至少在240元以上。有一次我替父亲去领工资,一位新来的职工说:“人家的零头比我们的总数还要多!”

没事的时候,马林喜欢搬个藤椅坐在枣树下乘凉。这时我母亲和郭大娘就和他聊聊天、开开玩笑。

八、皇华馆5号的委员们(上)

除了副主席们以外,在宿舍里还住着省政协委员(即后来的常委),其中有郭光轩、孙安萱、池庄、武进卿、曹道生、张吉辰、王家驹、郝季甄、刘琦和王文光、梁园东等人。

郭光轩是山西定襄人。他早年参加牺盟会,抗战期间担任过武乡县县长,还从事过贸易、教育等工作。1950年,他担任山西省政府驻京办事处主任,主要是负责接收山西同乡会在京会馆的房产。回到山西以后,他担任省政协委员、省政协副秘书长以及文史馆馆长。他的夫人是家庭妇女,我们称她郭大娘。郭大娘是解放脚,虽然上了点年纪,却衣着得体,一看就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她总是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我们家曾经把一个衣柜寄放在他家。搬到东缉虎营以后这个衣柜光洁照人,完璧归赵。

孙安萱也是副秘书长,与郭不同的是他并非中共党员,而是民革成员。他是晋南人,脸上有几颗似隐似现的天花。他好像没有儿女,身边有一个侄儿名叫宝旦。宝旦比我小一岁,大院里孩子本来就少,而我又生性孤僻不爱与人玩耍,所以就得罪了他。有一次,他带着外面的两个男孩与我在厕所狭路相逢。他让其中一人突然把我抱住,我下意识大吼一声,挣脱他们跑回家中。

除了两位副秘书长之外,年纪最大的委员是池庄先生。我记得当时他虽然年过九旬,却鹤发童颜,非常健康。听说池夫人比他小30来岁,这让我特别惊讶。他家住在后院西房,即张隽轩家的对面。池庄是1957年去世的。去世以后,他的侄儿池必卿专程从天津赶来奔丧。池必卿曾任山西省委书记处书记,后来调到华北局担任书记。

武进卿是山西五寨人。身边有个孙女,名叫武利华,比我大几岁。听说武委员有一儿两女,儿子在朝鲜战争中去世,一直不敢让夫人知道。两个女婿都是解放军高级将领,大女婿是兰州陆军部队的大校,二女婿是北京海军部队的少将。有一年暑假,北京的两个外孙女回来避暑,长得就像洋娃娃一样,让人总想多看两眼。她们回来以后,老两口特别高兴。

武委员好像是青光眼,平时手扶考究的拐杖,戴着深色的眼镜,经常去酱园巷副食品市场购买食物。他是以无党派人士的身份当上政协委员的,为此我还问父亲什么是无党派人士。没想到“文革”中有人说他其实是共产党员,为了工作方便才以无党派人士的身份出现。

前面说过,曹道生委员是天主教三自爱国会太原市分会负责人,家里挂着圣母玛利雅的画像。他身边有个女儿,比我小两三岁,走起路来有点瘸,可能是小儿麻痹留下的后遗症。大约在1958年前后,曹委员被调到北京工作。

张吉辰和郝季甄的情况我不大了解,好像听说裴丽生当年搞地下工作时,张掩护过他。郝季甄原来是山西省农学院总务长,他的外孙和我是同学,但我没有仔细询问过郝委员的经历。

还有一位值得一提的委员,那就是省侨联主任刘琪先生。刘委员祖籍广东,出生在一个泰国华侨商人的家庭。抗日战争爆发后,他瞒着父母回到中国,然后投奔延安参加革命。省侨联成立之前,他在山西省建筑工程学校担任教导处副主任。1957年省侨联成立,他当选为省侨联主任。因为省侨联的办公地址就在省政协大院,所以他们家也搬进省政协宿舍。如今山西省政协退休干部李文虎,当初就是省侨联工作人员。

刘琪搬来以后,经常有归国华侨三三两两地来找他。这些人的穿着打扮极其时髦,有些人骑着大链盒凤头牌自行车,比现在开一辆宝马、奔驰还要引人注目。

在这些归侨中,有些事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其中有个年轻的华侨回国以后,他父亲不了解大陆情况,便给送来一辆小轿车。他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要去海关接收这辆轿车,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在那个时代,不要说私家车了,就是公家车也少得可怜,省政协才有两辆。另外,就算是把车接了回来也养不起啊,于是他只好放弃,为国家作了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