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东
就在不久之前,哈兹·博达克还是土耳其首屈一指的企业家。56岁的他曾经营着数家颇为成功的公司,其中包括伊斯提波尔和博雅塔两家在土耳其全国范围内具有知名度的家居品牌。地方官员们把他视为座上宾,常常邀请他参与各种活动,指望他就政策制定提供建议。在他的家乡开塞利,当地政府甚至专门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一座足球场。
但博达克靠财富建立起来的社会声望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化为了泡影。土耳其警方之前逮捕了博达克和他的两位手下,将他们囚禁在首都安卡拉郊外的一间监狱内。博达克的资产也悉数被收归国有,他的商业帝国一夜间垮掉了。就连位于开塞利的那座足球场也改了名。
土耳其总统雷杰普·埃尔多安怀疑博达克是其最大政敌法图拉·居伦的支持者,现正流亡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居伦被埃尔多安政府指控一手策划了2016年7月15日的那场未遂政变。政变之后,埃尔多安政府展开了一场“清洗”。有报道称,迄今为止,有大约13万土耳其公务员和事业单位人员被解职,45000多名嫌疑人被拘捕。这些人大多来自军警、司法、情报和学校等部门。
埃尔多安的“清洗”随即波及到土耳其商界,许多像博达克这样的商业巨头一夜间从政府的宠儿变成了阶下囚。
急转直下的不稳定政局给土耳其的经济带来了严重的打击——曾经的“安纳托利亚经济奇迹”现正走向危险的边缘:埃尔多安政府曾经引以为豪的9%增长率已然不再,去年该国的GDP负增长了1.8个百分点;到去年12月,土耳其的失业率爬升到了13%,达到7年来的最高点;土耳其里拉兑美元的汇率跌倒了历史低点,让很多负有美元债务的土耳其企业叫苦不迭。
这一趋势预计会让埃尔多安在土耳其国内的威望受损。4月16日,土耳其的选民们会就一项宪法修改案进行公投。如果该修改案得以通过,埃尔多安的权力将大大提升。去年年末,民调显示公投通过的可能性很大,但随着经济的快速滑坡,情况可能有变。
德国《明镜》周刊分析称,土耳其选民投票给埃尔多安并不是因为他强硬的国家主义姿态和保守的伊斯兰价值观,而是因为他提振经济的手段。在埃尔多安执政期内,土耳其出现了一批新兴的中产阶级,但这个庞大的中产阶级现在担忧埃尔多安或许将把土耳其带向错误的方向。最近的一项调查显示,三分之二的土耳其人对目前的经济形势感到不满。
初春3月的开塞利,54岁的商人喀南·马拉什利拄着拐杖走过市中心的商业广场。广场周围的许多商店已经关门大吉,门上大多挂着“出售”或“出租”的牌子。“开塞利已经成为一座鬼城了。”马拉什利说,他打小在这里长大,从来没有见到过这座城市如此凄惨的一面。
留着山羊胡须,一头灰发的马拉什利曾经在开塞利市中心经营一家杂货铺。自去年政变之后,生意越来越难做。去年12月,极端分子在开塞利制造了一起恐怖袭击,地方黑帮又制造了另一起袭击作为回应。如此一来,开塞利越发不适宜经商和居住,大批商店接连倒闭。
开塞利地处土耳其主要领土安纳托利亚高原的中央,也是缔造所谓“安纳托利亚经济奇迹”的核心地带。前几年,一大批从开塞利走出去的土耳其商人积累了可观的财富,他们大都也是埃尔多安的支持者。过去三十年,这座城市的人口从50万暴增到140万。2004年,开塞利创下了一项吉尼斯世界纪录——这座城市在一天内有139家企业完成注册,显示出它曾具有的经济活力。
从开塞利走出去的博达克曾经是这座城市的骄傲。他创立的公司曾经雇用超过12000名员工,出口产品销往超过140多个国家。博达克也曾经是埃尔多安领导的正义与发展党的重要支持者之一。歐洲的一家智库曾经将博达克这样的商人描述为“伊斯兰加尔文者”,意指像他这样的商人是融合了伊斯兰文化、现代世俗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多元体。
与此同时,和很多开塞利的商人一样,博达克也对居伦和“居伦运动”抱有同情心,是居伦的长期捐献者。1999年后,居伦开始定居在美国。去年5月,土耳其政府正式宣布将居伦运动列为恐怖组织之一。
“一个强大的土耳其”
居伦和埃尔多安曾是长期的政治盟友,但两人的合作关系在2013年走向尽头。埃尔多安政府指控在海外的居伦“一手操控”了政变,是个“阴谋家”,因此发誓要除掉所有对居伦抱有同情心的人——包括那些曾经为土耳其经济发展做出巨大贡献的人。
最近几个月,埃尔多安将超过800间公司收归国有,总价值估计高达100亿美元。光在开塞利一处,包括博达克在内的60多位商人全部被以“参与政变和支持恐怖主义”的名义抓捕。政变之后,开塞利地区的出口产业值大幅滑坡,市内有五分之二的商店关门歇业。
埃尔多安对经济的急转直下似乎漠不关心。在他最近的讲话中,“经济”成为极少提及的关键词,而“建立一个强大的土耳其”才是目前的要务。在过去,土耳其为了加入欧盟费尽心血,但埃尔多安现如今却强调要“和欧洲分道扬镳”,在全世界建立起土耳其的影响力。
但现实中,“一个强大的土耳其”却似乎越来越远。
在伊斯坦布尔的莱文特金融区,身着防弹衣的反恐警察现如今和身着西装的白领们交相辉映,道路两旁贴满了支持公投修宪的海报,上面还印着埃尔多安的头像。
金融从业者唐格·易吉特说:“没人敢批评埃尔多安或者他的政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抓进去。”易吉特曾经是埃尔多安及其正发党的支持者,他说当埃尔多安2003年当选土耳其总理之后,政府的很多政策都利好金融业,比如开放私人投资,鼓励外资等等。从2003年到2012年,土耳其实际利用外资超过4000亿美元,大约相当于在此之前20年里总和的10倍还多。
但政变及随之而来的“清洗”让外资纷纷逃离。评级机构穆迪和标准普尔相继将土耳其的主权信用调低至“垃圾级别”,去年预计有40%的外资撤出了该国。
易吉特说,很难说服外企继续在土耳其做生意了。“风险实在太高了。”他表示,他接手的很多客户此前在土耳其投资多年,也都在政变后纷纷撤资走人。
在建筑行业,资本外逃的负面效应尤其显著。土耳其前几年的高增长曾带来了一大批在建中的基础设施项目。但随着资本的撤离,这些在建中的高速公路、医院和机场都面临着烂尾的危险。
政局的不稳定也让旅游业遭受重创。土耳其西南部海岸曾经是欧洲人争相前往的度假胜地,但现在,即使是旺季,酒店也总是在打折。伊斯坦布尔市中心的大巴扎曾一度是外国游客必访的经典景点,但里面总共2000家商店有600家已经歇业。由于客流锐减,土耳其航空更是不得不让30架飞机停飞。
对普通的土耳其人来说,经济滑坡带来的挣扎出现在生活日常中:许多公司被迫裁员或减薪,很多人一夜间失了业;人们不得不节衣缩食,去年土耳其的内需缩减了60%。
与此同时,土耳其里拉快速贬值,通胀率达到10%。“我们现在正在走向最坏的一种情况:经济停滞外加货币贬值,”土耳其经济学家穆斯塔法·桑梅兹悲观地说,“土耳其正在国家破产的边缘。”
开塞利
有经济观察家警告,土耳其目前的经济状况将有可能把其他国家“一同拖下水”。目前,土耳其背负有大量的国际债务,总额高达2700亿美元。其债权人中有不少都是欧洲国家。比如西班牙(870亿美元)、法国(420亿美元)和德国(150亿美元)。桑梅兹预测,一旦土耳其宣布债务违约,有可能在欧洲触发新一轮债务危机。
和土耳其关系错综复杂的德国也受到相关的负面影響。在政变之前,大约有7000家德国企业在土耳其投资,2016年的德土总贸易额突破370亿欧元。如今,很多在土德企都担忧自家公司的未来。比如大众汽车,2016年在土耳其的销量就下跌了三分之一。“我们对未来土耳其的政治前景感到很忧虑。”大众负责人安德烈斯·莱施勒说;又比如德国的零售巨头ECE不得不紧急取消在伊斯坦布尔的开店计划,因为这家公司在土耳其的合作伙伴一夜间被收归国有。
土耳其德国商会会长让·诺德分析称,土耳其完全有成为中东地区经济引擎的潜力,它的人口平均年龄很低,基础设施建设也日新月异。“但就这个国家现在的状况来说,实在不好预测。”
货币专家连月来不断警告土耳其央行应当及早提升利率以支撑住里拉的汇率,但埃尔多安政府却担忧加息可能会导致里拉加速贬值。易吉特说伊斯坦布尔的投资银行家们已经多次建议正发党的政客们注意防范金融风险,但以埃尔多安为首的政府似乎并不将其当做一回事。
埃尔多安最近多次强调:“土耳其现在是世界大国,所有唱衰我们的声音都是在嫉妒罢了。”对此,易吉特摇头叹息道:“我们的总统似乎还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