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雪蓉
摘要:一直以来,大多数人研究《俄狄浦斯王》中的主要人物俄狄浦斯,忽视另一悲剧人物——伊俄卡斯忒的研究,自女权主义研究视角的介入,人们才关注到伊俄卡斯忒这位人物,作为具有新旧国王的王后、俄狄浦斯的母亲和妻子、俄狄浦斯孩子的祖母和母亲、寡妇、再婚者、罪人等多重身分的伊俄卡斯忒,本身就具有濃厚的悲剧色彩,本文结合前人对伊俄卡斯忒的研究成果,进一步分析伊俄卡斯忒的形象、品质和探究她在戏剧中的悲剧性。
关键词:俄狄浦斯;伊俄卡斯忒;悲剧;父权制度
一、研究起源
索福克勒斯是雅典奴隶主民主政治繁荣时期的悲剧作家,享有“戏剧艺术的荷马”美称,《俄狄浦斯王》是其最出名的一部悲剧,讲述了现忒拜城国王俄狄浦斯为解除城邦瘟疫,接受阿波罗的旨意力求“把藏在城邦里的污染清除出去”,稽查杀害老国王拉伊俄斯的凶手,在追寻真相过程中发现自己是 “弑父娶母”的骇人听闻的故事。因其情节的巧妙和悲剧冲突的绝佳,被亚历士多德称为“十全十美的悲剧”而在戏剧流传后的2500年里,笔下的人物一直引起了人们经久不衰的兴趣 ,几乎所有西方著名批评家、美学家和哲学家都就其发表过自己的看法。不同于传统的研究视角,探讨俄狄浦斯个人抗争与命运博弈,抑或俄狄浦斯的英雄主义和人文主义,本文将重点探讨极易被读者所忽视的另一悲剧人物伊俄卡斯忒,探讨其在戏剧中的形象和个人悲剧。
在《诗学》中,亚里士多德认为最完美的悲剧人物是“这些人不具十分的美德,也不是十分的公正,他们之所以遭受不幸,不是因为本身的罪恶,或邪恶而是因为犯了某种错误。这些人声明赫赫,生活顺达,如俄狄浦斯,苏厄斯忒斯和其他有类似家族背景的著名人物。”除却俄狄浦斯,亦不能忽视的悲剧人物伊拉卡斯忒。因父辈伊拉俄斯曾拐带珀罗普斯的儿子克律西波斯,这孩子一离家就自杀了,宙斯听从珀罗普斯的诅咒安排了拉伊俄斯家族的“弑父娶母”命运灾难,从灾难根源上出发,是有罪的伊拉俄斯触发了悲剧命运的启动器,而受难者不仅仅是被子弑杀的拉伊俄斯,弑父娶母的俄狄浦斯本人,还有可怜的灾难波及者伊拉卡斯忒,她身为尊贵的城邦国母,出身高贵,维护城邦利益却被卷入错误的命途。“通过能使人惊讶的剧情引发怜悯和恐惧并使人们在体验这些情感中得到快感”是亚里士多德所阐述的悲剧的功效,剧外的观众怜悯着伟大又可怜的俄狄浦斯王,正如歌队所哀歌:你的感觉和你的命运同样可怜,但愿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人......可怜的人呀,是什么疯狂缠扰着你?是哪一位神跳得比最远的跳跃还要远,落到了你这不幸的生命上?……哎呀,哎呀,不幸的人呀!闻讯自缢而亡的伊拉卡斯忒,歌队长仅一叹“不幸的人呀!她是怎么死的?”传报人也仅仅感慨观众之所感概“她多么不幸,在那上面生了两种人,给丈夫生丈夫,给儿子生儿女。”戏剧内外少人关注伊拉卡斯忒悲剧人物一角,这是基于索福克勒斯所处的社会背景。索福克勒斯作品反映了公元前五世纪中叶的时代风尚(伯里克利时代的风尚),民主制度下雅典公民享有同等政治权利但不包含妇女和奴隶,因此索福克勒斯对伊俄卡斯忒这一形象的处理并非不经意造成的某种“缺陷”,它实质上反映了父权制社会下女性地位的沦丧以及女性话语的消亡。
基于作品创造的特定社会背景,具有悲剧属性的伊俄卡斯忒在当时并未得到该有的理解,在读者眼中和大部分研究者笔下,伊俄卡斯忒的出现只是悲剧情节的一环,更是为了突出俄狄浦斯追求真理,尊敬神旨的正义形象而塑造的一位非重要人物,更有研究者分析伊俄卡斯忒是“神谕执行的帮凶”“缺乏人性中最暖人心的母爱,取而代之的是母权制度推翻后所遗留下的权欲”,这些对伊俄卡斯忒形象的分析存在片面性,并不完善。因而本文重点丰富伊俄卡斯忒的形象并试图阐述她的悲剧所在。
二、父权制度下的权力象征
伊俄卡斯忒成为令人怜悯的悲剧人物,部分原因是基于她身上所标签的多重身份:新旧国王的王后、俄狄浦斯的母亲和妻子、俄狄浦斯孩子的祖母和母亲、寡妇、再婚者、罪人等多重身分的角色。多重身份的不兼容,造成她不被当时的伦理体系所认可,就如“最终随着悲剧真相的揭露,从王后变成另一个罪人。但是身份的转变和叠加并不是伊俄卡斯忒所主导的,她仅仅是纯粹的受害者。从服从老国王意志抛弃亲生儿的旧王后到“凡是你所喜欢的事我都照办”的体贴的新王后,伊俄卡斯忒在新旧王后身份交替下无所不适的行为上看,伊俄卡斯忒只是父权制度下的权力象征,是政治的附庸品。
从“弑父娶母”悲剧发展进程看,拉伊俄斯得到神谕后选择抛弃俄狄浦斯,启动了命运的罗盘,部分学者引用“模仿欲望”理论阐释“拉伊俄斯要伤害刚出生的孩子,虽只是遗弃在荒山里,但无异于取他的性命……伊俄卡斯忒恰好也模仿了拉伊俄斯的欲望。她‘害怕着他的 ‘害怕,也 ‘残暴着他的 ‘残暴。”拉伊俄斯抛弃的理由毫无疑问是畏惧神谕,而伊俄卡斯忒的残暴是来自无意识地附庸丈夫,从传统妻子的角度,听从丈夫的意见而施暴于幼小的亲生儿选择维护丈夫的权力地位。模仿残暴的因由不是为己,而是袒护丈夫,作为拉伊俄斯的妻子而言,这是她命中注定要服从的意志。
更换另一个视角,当时的摄政者克瑞翁曾这样诏告天下:“如果有人猜中了斯芬克司的谜语,他便可以得到此国,王后也可以下嫁于他,作为报酬。”这曾是原始部落的旧遗俗,但破解斯芬克斯之谜的俄狄浦斯对于与旧王后的婚姻关系是有选择接受和拒绝的权利,这是合乎当时的法律准则。可惜,伊俄卡斯忒的价值不在于个人价值而在于父权制度下和政治制度下的权力象征,拥有她即拥有权力的执杖,代表成为城邦的主人。出自新王后之口的“凡是你所喜欢的事我都会照办。”表面上书写伊俄卡斯忒的温顺,实际上是彰显父权制度下身为女性的她对新国王(拥有城邦最高权力者)的服从,这是生存在城邦关系中的伊俄卡斯忒自然表现。
俄狄浦斯的悲剧在于个人无法逃离强大命运,并戏剧化地从缉凶者变成凶手,令人感慨“不幸的人呀!”而伊俄卡斯忒的不幸在于没有反抗的权利和能力,被动地在父权制度下听从命运的安排,不小心成了“卑贱的人”。
三、伦理与城邦利益冲突下的牺牲者
在俄狄浦斯“弑父娶母”的真相昭告天下前,敏锐的伊俄卡斯忒试图阻止肮脏的真相,原本积极配合俄狄浦斯探寻真相,积极安慰陷入恐惧认知的俄狄浦斯的她,从灵敏的“理性推理”变得认知迟钝,从俄狄浦斯语毕后瞬间接话的安慰者变成被动失声者,甚至发出不明事理的请求“为什么问他所说的是谁?不必理会这事。不要记住他的话。”却被俄狄浦斯误会甚至贬低,最后羞愧自缢。
报信人 (向歌队)你们这些本地人应该知道得最清楚。
俄狄浦斯 你们这些站在我面前的人里面,有谁在乡下或城里见过他所说的牧人,认识他?赶快说吧!这是水落石出的时机。
歌队长 我认为他所说的不是别人,正是你刚才要找的乡下人;这件事伊俄卡斯忒最能够说明。
俄狄浦斯 夫人,你还记得我们刚才想召见的人吗?这人所说的是不是他?
伊俄卡斯忒 为什么问他所说的是谁?不必理会这事。不要记住他的话。
俄狄浦斯 我得到了这样的线索,还不能发现我的血缘,这可不行。
……
伊俄卡斯忒 我愿你好,好心好意劝你。
俄狄浦斯 你这片好心好意一直在使我苦恼。
伊俄卡斯忒 啊,不幸的人,愿你不知道你的身世。
俄狄浦斯 谁去把牧人带来?让这个女人去赏玩她的高贵门第吧!
依据俄狄浦斯为缉拿凶手,立下的宣言“在我作国王,掌握大权的领土以内,我不许任何人接待那罪人——不论他是谁——,不许同他交谈……人人都得把他赶出门外,认清他是我们的污染。”“他这坏人定将过着悲惨不幸的生活。”受苦受难的罪人只会是他自己,而当一切水落石出时,第一个受到痛苦折磨和被逼绝路的却是理智感不强的伊俄卡斯忒。追究她自杀的结局,是诗人所处的时代容不下乱伦禁忌,由俄狄浦斯的乱伦不仅对人类的理性提出了挑战,而且还打乱了家庭和社会中的人际关系,而伊俄卡斯忒既一直安守城邦既定的道德准则,又不似智慧化身俄狄浦斯般“对自己无辜而要承担责任感到不解”,她是代表着原本的伦理准则的支持者,无法宽恕自己:给丈夫生是丈夫,给儿子生儿女。就如俄狄浦斯发疯寻找她时询问“哪里去找他的妻子,又说不是妻子,是母亲,他和他儿女共有的母亲。”无法界定相互的身份,就如俄狄浦斯所言这是“人间最可耻的事”。
伊俄卡斯忒既是无意识成为颠覆伦理道德的无辜帮凶,同时也是给城邦带来灾害的污秽,“就冲突双方皆存在合理性和片面性,因而只能通过双方的毁灭达到作为普遍存在的永恒正义的理念的实现而言。”何況是父权制度下的失去主体性的附庸。
四、结语
女性主义者苏珊·兰瑟曾说:“对于那些一直被压抑而寂然无声的群体和个人来说,这个术语(声音)已经成了身份和权利的代称。”正如露丝·伊里盖蕾所言“有了声音(voix)便有路(voie)可走。”《俄狄浦斯王》的伊俄卡斯忒生存在父权制度社会中,经常处于失声状态。在老国王遗弃亲生儿的选择下,她对母亲身份的失声,无法履行捍卫自己的亲生儿的生存权职责;最后在不幸的伦理禁忌公之于众后失声于众人,在疯狂的混乱中自杀解脱,后人只是感慨一声“不幸的人呀!”,倘若忽视伊俄卡斯忒的生存环境和内在道德和城邦利益的冲突,容易将之理解简单化,从而忽视了《俄狄浦斯王》的另一个悲剧角色。
参考文献:
[1] 罗念生译. 索福克勒斯悲剧二种[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
[2] 亚里士多德著 陈中梅译注.《诗学》 [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07.
[3] 杨俊杰著. 延异之链:《俄狄浦斯王》影响研究新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4] 耿幼壮.永远的神话——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的批评、阐释与接受 [J].外国文学研究.2006.
[5] 桑迪欢; 楼倩倩. 人性的缺损——《俄狄浦斯王》悲剧原因再探[J].戏剧文学.2008.
[6] 顾明生. 被逐的“伊俄卡斯忒”——试论《俄狄浦斯王》中女性话语的消亡[J].外语研究.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