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荷
喜欢与花朵结伴的姑娘,心里一定藏着一个春天。那是一个温柔宽厚的春天,招架得住酢浆草滚地撒泼,也不厌烦紫藤萝的厮缠,愿意静下心听木讷的青苔讲一个鲜绿的梦,还乐意帮飞蓬照拂留守的根芽。这样的姑娘,连天地风露都愿多眷顾她一点,花朵更是悄悄匀给她微笑的天赋。
如果你有幸步入她的春天,最好不要让乘虚而入的世俗戾气惊扰到她。
王子服就是那个幸运的傻小子,他是被婴宁抛落的一枝梅花勾入春天里的。之前他从不知世上竟有这般不懂矜持的姑娘——看见痴望着她的陌生男子,就像看见了好玩儿的风物,乐得花枝乱颤,还跟丫头点评道:“个儿郎目灼灼似贼!”此时王子服大概会默默叫苦:姑娘你才是贼啊,把我的心魂藏到哪里去了?
待回到家中,丢了心魂的王子服寻不到可医相思的良方,只能靠那枝留作念想的梅花续命。他不说话也不进食,在愈发单薄的暗香中怀念那惊鸿一瞥。梅花枯萎了,他也被执念逼得形销骨立。他望着前来探访的表兄哽咽难言,做人真难啊,孩童尚可为错失的玩物号啕大哭,而他的眷恋只能招惹几句嘲弄。在大多数人看来,成年人似乎应该以眷恋为耻,因为你已经不是囿于玩物的孩童了,自有三千繁华任你挥霍,若不懂移情变通就成了痴子。殊不知,有的人到老都是孩童心,三千繁华他不要,宁愿把一只破旧的竹蜻蜓珍藏经年。
王子服终于打探到那姑娘的消息,表兄说她是王子服的姨妹。因为表兄推托着不肯相陪,王子服便独自穿行过三十余里山路,在一处花影掩映的庭院前徘徊不敢入。烟柳笼了门楣,桃杏探出墙来笑闹成一片,那姑娘应该就住在这里吧?正忐忑间,王子服就瞧见了笑得比桃杏更甜的姑娘。可他不敢上前搭话,有些想念只堪独自酝酿,倘若随意泼洒出来,唯恐落了轻薄,更怕那尚未酿熟的辛辣之气呛坏了原本纯粹的情感。傻小子从清晨熬到黄昏,若不是姨母闻讯前来攀亲,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姨母的家常话絮絮如柳花,而那姑娘的笑就像不时鼓动的顽皮风儿,把柳花吹得更散乱。王子服淺笑,他听清了,她名唤婴宁。直到望见婴宁坐在花树上笑成扑簌欲落的一朵,他才深切体会到,她当真配得起这个名字。她就像安睡在嫩蕊里的小婴儿,风吹到她身旁就软下了心肠,唱起透明的歌谣,把初阳滤作脂玉的光晕。他从袖中擎出那枝枯萎的梅花,婴宁却未解风情,笑话他把一朵花看得太重,若他真喜欢,便折一大捆花送他。遇到心思如此清浅的姑娘,王子服反而不窘迫了,把以往羞于启齿的痴心悉数倾吐。婴宁懵懂的回应让他哭笑不得,就好比他洒了一场情意绵绵的桃花雪,婴宁本该感之涕零的,而此刻却只晓得滚雪球、堆雪人,兀自乐不可支。
王子服受姨母所托偕婴宁还家,待拜见过母亲,才知晓表兄先前的“姨妹”之说竟是诳语,众人对婴宁的身世惊疑不定。后来才明白,姨母早逝,鳏居的姨丈被狐妖所惑,得一女儿名唤婴宁。姨丈病逝后,狐妖不堪天师符咒,便带着女儿离开了。婴宁似乎并不为自己的离奇身世忧虑,在众人审视的目光中憨笑如常。旁人的笑或是浮在面上,或是在心底埋藏太深,需要几经辗转才能引逗出来,而婴宁的笑就像灵气充盛的花骨朵儿,时刻飘飞于她所在的空气中,不待风催就开成潋滟一片,把周围的人心肠都暖化了。这样的姑娘很是讨人喜欢,再加上并未发现她有异于常人之处,母亲便允了两人的婚事。
嫁作人妇的婴宁并未刻意收敛本色,仍是四处化解怨怼的开心果,还把各色花草栽满了庭院。婴宁攀在庭后的木香树上摘花时,被邻家登徒子觊觎,她略施法术惩治不轨之人,却被揭发妖异之相,给王家惹来灾祸。待风波平定,母亲对婴宁的娇憨略有微词,婴宁第一次敛了笑意。像看到开得正盛的花一下子抽离了鲜活之气,母亲有点心疼,叹道:“人罔不笑,但须有时。”可婴宁终是不再笑了,也没有悲戚的神色,只是沉静得像一潭深水。
也许在婴宁心中,“但须有时”是一条太难恪守的戒律,比“竟不复笑”更难。在她原本那片天地,花是好花,月是好月,每一处细节似乎都能勾起甜蜜的念头,笑就像春水东流那样自然,可以冰释所有嫌隙。可这只小狐不明白,人心太复杂了,一个简单的神情会招惹千万种解读,甚至善意的微笑都有可能被恶人诬作把柄。她真的不知何时该笑、何时不该笑了,或许一个好女子本不该有太饱满的情绪吧,如果会连累到身边的人,她宁可割舍微笑的天赋,隐痛自己熬过去就好。
王子服第一次见她落泪,是为他的姨母而哭。当年已成亡魂的姨母对她有收养之恩,如今姨母孤葬荒野而不得夫妻同穴,婴宁难以安心。王子服帮她完成了夙愿,每年寒食都陪她前去祭扫。
他待婴宁应该是很好的,只是蒲松龄从未提及他对婴宁“竟不复笑”的态度,让人心生怅惘。世道森严,爱妻如他,也没能帮婴宁挡开世俗戾气。
后来婴宁诞下了一个爱笑的孩儿,“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人人都说他“大有母风”。
孩儿大概是不忍看娘亲珍藏的春天毁于一旦,才悄悄拾起了她零落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