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衣蕙带
金农从三月的江南出发,手里拿着友人赠他的兰花,一路向北。他以为此行会有诗,有友,有花,有酒,却不曾料到还会有缘,有喜,有痛,有殇。一路走走停停,一直到深秋才来到山西。
暮云合璧的黄昏,金农在午亭山庄前望着康熙御笔亲题的对联出神,一位眉目清宁的中年男子缓步走来,他是山庄的主人陈壮履。金农这次受聘前来,主要工作就是整理陈父的遗稿。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金农安顿好后很快就开始整理遗稿,世家子弟出身的陈壮履为人豪爽且细心,他担心金农独自在异乡会孤单,便常陪他四处游览山西风物,而且每到一处必在当地最有名的青楼留宿,金农虽明了其中美意,但洁身自好的他每次只找那些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听琴、下棋、闲聊而已。
又是一次这样的出行,返回途中天气骤变,他们就留宿在泽州。金农静静等了一会儿,帘幕被一只盈盈素手轻轻挑起,一位娟秀雅洁的女子抱琴走来。她微蹙着眉,双眸清透灵动。金农微微愣神,略一迟疑,忙起身问候。
琴音抑扬错落,姑娘所唱的词曲也清隽工丽。一番交谈后,金农得知这位姑娘名洪姝,此曲竟是姑娘自创,不禁连连赞叹。他们相见恨晚,谈诗论曲,金农的博学和温雅令洪姝十分钦佩。熟悉后,金农不禁关切地问洪姝如何流落到这烟花柳巷中。洪姝眸子暗沉下来,原来她父亲是一位私塾先生,因久病将家中财物花尽,就在上个月离开了人世。为了安葬父亲,她不得已借了老板二十两银子,写了借据言明只在这里做清倌还债。听到这样的回答,金农温润平和的眼眸多了几分怜惜。简静的时光过得很快,不觉间夜色渐深,洪姝起身告辞,金农若有所思地望着佳人离去的背影。
翌日,金农起了个大早,找到老板,提出要为洪姝还债赎身。因为金农是陈壮履的座上宾,碍于陈壮履的面子,老板收了金农三十两银子,返还了洪姝的借据。
多情鹊儿鸣于清晨,将洪姝唤醒,她得知消息后,一时如在梦中。在众人的提醒下,临别前她殷殷地拜谢了金农和陈壮履。望着姑娘袅袅婷婷的背影,陈壮履忽然回头语带调侃地说了一句:“此女容颜清丽气质脱俗,金兄真是好眼力。”金农听罢也不辩驳,一笑而过,两人随即启程赶回午亭山庄。
之后,金农开始夜以继日地整理诗稿,等到略有闲暇,陈壮履又委派他去了一趟北京,收集父亲散落在那里的遗稿。
如此数月之后,他才返回午亭山庄,再次经过初遇洪姝的地方。金农略略有些失神,他想起那抹倩影,心里浮起一缕牵挂,然后又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一下,继续赶路。
看到久别的金农,陈壮履忙上前道喜。金农诧异地问喜从何来,之后才知在他去北京期间,陈壮履找到了洪姝,问她是否愿意嫁给金农。洪姝念着金农的温雅气度,也念着他的慷慨大义,当即点头应允。聘礼仪程陈壮履都已办妥,只等金农回来举办仪式。
火紅的烛光下,洪姝清丽的面容染了几分柔媚,仿若打磨抛光后的绝世美玉。望着眼前佳人,金农忽然想起那天故地重游心底浮起的牵挂。不知何时,这个女子已深深烙在了他的心中。
此后,午亭山庄对于金农而言不再只是客居之地,而有了家的温暖。洪姝悉心照料着金农的生活起居。得知洪姝从未走出过泽州,金农就开始计划带洪姝游历山川名胜。为了挤出时间,他每天为诗稿编年笺注直到深夜,而洪姝则时刻陪伴着他,帮他展纸研墨。
等赶好了手边的部分工作,金农就会休假几天,带着洪姝游山玩水。这是洪姝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每一程都由金农细致安排。每到一处,常常会有地方乡绅设宴相请向金农求字,这样的荣光和体面是洪姝之前从不敢奢望的。洪姝常常暗自庆幸,对金农的缱绻眷恋又深了几分。
浅淡光阴寸寸流转,倏忽间已过两年,陈廷敬的遗稿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他们也开始打点回扬州的行程了。就在此刻,洪姝发觉自己有了身孕,欣喜的两人忙将好消息告诉了陈壮履。当晚,午亭山庄张灯结彩,众人在欢宴上纷纷道贺。
有佳人如花,还有即将到来的孩子,金农在温馨和乐的氛围中完成了收尾工作。临行前,陈壮履特意陪同金农在山西境内游玩一圈,他知道这一别很可能今生再难相聚,想让金农和山西的友人辞别。
因为洪姝怀有身孕,陈壮履特意准备了一辆宽大豪华的马车,方便她休息。他们一行且走且玩,很是惬意。
谁也没料到,经过娘子关时,对面山坡上忽然奔来一匹惊马,事发突然,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洪姝乘坐的马车已被撞翻。金农看到这样的情景,惊慌失措地从马上跌落,晕厥过去。等他醒来时,听到的是洪姝和腹中的孩子已然离世的消息。
茶盏空,宿泪犹未干,谁知缘字何解?曾经隔着山岳,千里迢迢奔赴你,却原来,缘尽时,刹那生死,须臾天涯。秋风乍起,落叶纷飞,季节也渲染着伤悲。一如来时的孤单,离去时的背影更显寂寥苍凉。爱人的骨灰是不堪背负的行囊,压在心头的是挥之不去的过往。
一册金农手书的隶书帖上,端正地钤印着“娘子关堕马人”的印章,那是他途经曲阜思念成灾时含泪所刻。他把对洪姝的思念化作铭文,镌刻成了永久。
一方朱砂色钤印在雪色的宣纸上,宛如将相思烙印在胸口。君心如石,是不可转移的执着爱恋;思念刻骨,是一刀刀镂雕在石上的记忆。从此,泽州是不能言说的痛,是不能动念的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