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最
最近翻看漫画书,看到一句“断了翅膀的鸟,折了枝的梅花,好像有着轻微的呼吸,摸上去似乎还有暖暖的心跳。”不知为何我会觉得,那枝被折断的梅花是属于史可法的。也不知为何会对“骑鹤楼头难忘十日,梅花岭畔共仰千秋。”这句诗念念不忘。也许,是因为我永远对家国大义怀有敬畏之心吧。
簌簌雪花飘落,在京都古寺瓦檐上铺了一层白。积雪被碾压的轻微声音传来,间或有几声细语。不知过了多久,伏在案上的史可法似乎感到有人走到自己身旁。
那时,他在昏昏沉沉间自嘲一笑,自己不过一介穷书生,纵是贼子也无物可盗。索性不去管他,接着睡吧,明早还要温书呢。有低沉的叹息声响起,而后一阵风夹杂着雪粒拂过,门吱呀一声闭上了。
醒来时,一件貂袍从身上滑落,史可法的眉微微蹙起,原来真的有人来过。案上唯有秃笔、残砚,和自己睡前刚写完的文章。到底是谁来过呢?他问寺里的僧人。小和尚告诉他确有人来此,停留片刻便走了临走前还问了他的名字。
史可法再问及相貌举止,僧人说其风仪出众、举止蕴藉,看上去似乎是位大人物。他只得将貂袍放好,以待日后归还。那时史可法年方弱冠,自大兴来京准备府试。这段插曲很快被紧张的考试所淡化,放榜之时,他隔着重重人影看到了榜上最高处——顺天府第一名,史可法。
按照规定,中第的秀才需拜访自己的座师,史可法忐忑地走进顺天府学政的宅院中,想象这位传说中刚直方雅的先生是何等模样。刚进院门,却见一位气质温雅的长者对他弯起眉眼:“可有将锦袍带来?”
史可法将笑意隐在心中,俯身深深地行了一礼:“学生宪之,拜见老师。”
那時左夫人亦在,左光斗让他拜谒夫人,指着史可法说道:“吾诸儿碌碌,他日继吾志者,惟此生耳。”
这一拜,史可法感受到的,不只是东林学术的薪火相传,还有儒家学者数千年来一脉相承的骨气。师生之间的相知相惜,与二分明月一起,永远留在扬州的废池乔木下。
史可法拜左光斗为师后,左光斗有意提携他,两人常纵古论今,抨击时政。他在左公的带领下,看尽人间百态、官场兴衰。
彼时,大明已从鼎盛走向衰败。王朝的末路注定伴随着动乱。左光斗意欲揭发宦官魏忠贤祸乱朝纲、诬陷忠良的罪行,却被魏忠贤先发制人。朝堂纷争比战场更残酷阴暗,一着不慎即家破人亡。左光斗没有斗过权倾朝野的魏忠贤,被一封旨意送进了诏狱。他下狱那天,父老子弟死死抱着马首哭嚎,声震原野,连奉命前来抓捕的兵士都不禁落泪。
人人都道,以魏忠贤的手段,左光斗入狱必死,而且死前还要经历各种折磨。
那时的史可法还未踏上仕途,只是个正在攻考进士科的书生。再辗转反侧、痛苦难眠都无济于事。他日日守在诏狱外,期待有机会能见老师一面。可魏党防卫甚严,连家仆都不能进去一探消息。
后来他用五十两黄金买通狱卒,终于寻得机会探望老师。诏狱里阴森潮湿,史可法伪装成清扫的狱卒,他敝衣草屦,背着筐,把头深深低下,不去听周围人的哭泣和哀嚎,直到狱卒指向那间寂静的狱房。
他一眼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昔日把酒言欢、月下论书的先生笑容温雅,如明月清风,而今却受尽各种酷刑,早已没了人形。
史可法终于压抑不住哽咽声,他跪在老师面前,想说些什么,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们都清楚,至此已经一败涂地,再无翻身的机会。左光斗分辨出他的声音,怒道:“我已经完了,你怎么能轻身负大义,天下事谁能支撑?不赶快走,等奸贼构陷罪名害你吗?那不如我现在就打死你!”
素来宽厚的老师第一次露出不近人情的样子,史可法只感觉悲凉涌上心头,千万种情绪挤压着他的心脏。他看见地上的器械还沾着血肉,老鼠早就不怕人了,在阴湿的地上流窜。他朝老师跪拜下去,而后起身离去,泪无声地滑下。
他再清楚不过,这一见即是永别。果然,几日后,左光斗在狱中死去。一卷荒唐案,天地间少有的清直之士就此烟消云散。
三年后,大明的年号从天启变为崇祯。而史可法登进士科,仕途刚刚开始。等待他的是无穷的流民,溃败的士兵,天灾人祸,内忧外患……
崇祯皇帝用一根白绫自缢在景山,但天下百姓仍然记得江山姓朱。扬州城外梅花似血染,史可法无路可退,将全部兵力驻扎于此,大批敌军就驻扎在外,城内人人面黄肌瘦,哀愁如云。他夙兴夜寐,与将士同吃同住,有人劝他休息少许,他道:“吾上恐负朝廷,下恐愧吾师也。”这个朝廷亲手毁了他的老师,却也被老师珍而重之,嘱托他保卫家国。他纵使满腔恨意,恨天子无眼,恨朝臣瑟缩,也不得不拼尽全力为它奔走效劳,为它搭上此身。
敌军多次笼络史可法,下属也多次劝他弃城而走,他都固执地守在这座城中。城破之日,史可法与扬州万千百姓一起被杀,雪亮的刀光宣告了一个朝代的结束。
扬州城外有一片梅花岭,满山梅花遥遥对着扬州城。经年后,史可法的义子将他的衣冠埋葬在梅花岭下。他为大明,为这二分明月而死,他配得上这十里梅花。
当年名扬天下的左光斗一字字道:“他日继吾志者,唯此生耳。”后来,这个学生以生命告诉恩师,他没有看错人。取义成仁,唯有明月梅花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