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的反叛与复归

2017-05-06 12:36王嫣慧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7年3期

王嫣慧

摘 要:《“殉尸”》不仅是五四时期著名女作家石评梅的散文代表作,同时还可以视为石评梅的“自我预言”。本文以石评梅《“殉尸”》一文为切入点,认为石评梅的“殉尸情结”是其对于千百年来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对女性价值心理的强制性塑造的不满,是对传统不平等的两性婚姻关系的反叛及对父权制意识形态的决裂。但是,石评梅近乎禁欲主义者的自我克制以及极端的守节行为,不经意间使她走上了礼教的回归之路。

关键词:石评梅 “殉尸情结” 独身 反叛传统 礼教回归

《“殉尸”》是五四时期著名女作家石评梅的散文代表作。文章延续了她凄美动人的语言风格,缓缓地吐露着最为隐秘的内心世界。尽管文章的情绪显得一如既往的抑郁和悲哀,但是文末提及的奇怪梦境却让人觉得有些可怖:“梦见我在山城桃花潭畔玩耍,似乎我很小……我捡着一个金戒指,翻过来看时这戒指的正面是椭圆形,里边刊着两个隶字是‘殉尸!…… 我由母亲手里拿了这戒指走到门口,正要揭帘出去的时候,忽然一阵狂风把帘子刮起,这时又似乎黑夜的状况,在台阶下暗雾里跪伏着一个水淋淋披头散发的女子!”

在近代精神分析学派的观点中,梦并不是憑空产生的,也“并不是和清醒时的生活互相对立的,它必然和其他动作和表现符合一致”。如果将这个梦的构成要素进行分解,就会发现这其中主要包括了“我”、戒指和披头散发的女子等意象。“我”指的是作者自己,而戒指应当可以视为石评梅和高君宇两人的爱情象征,因为石评梅曾就戒指专门写有散文《象牙戒指》,而且她的好友庐隐也曾根据他们两人之间的故事写成小说《象牙戒指》。关于在黑夜中跪伏着的女子,石评梅在《梅隐》一文中似也有所提及,“天辛寄我的两张画片……一张是个很黯淡苍灰的背景,上边有几点疏散的小星,一个黑衣女郎伏在一个大理石的墓碑傍跪着,仰着头望着星光祈祷”,而且她当时心中就闪过一个念头:“不知道那个是象征着我将来的命运”。因为梦境常常是我们不自觉的潜意识的自我暴露,因而,梦境中那个“在台阶下暗雾里跪伏着”的“一个水淋淋披头散发的女子”可能正是石评梅对于自己将来命运的一种判断和想象。如此一来,这个梦似乎可以解读为:“我”一旦接受了这枚戒指,将来“我”就会成为那个水淋淋披头散发的女子。这也就意味着,在石评梅的潜意识中,她是不愿意接受高君宇的这枚戒指的,亦或者说,对于高君宇的这份感情,她甚至显得有些抗拒。事实上,在高君宇生前,石评梅的确没有接受高君宇的这份感情,但是却在他死后“不知怎样便把我心收回来交给了他”,并最终选择把余生的眼泪都洒落在他的坟头。如此一来,这个梦境充满着自我预言的意味,而《“殉尸”》一文则不仅能为我们打开窥见石评梅内心世界的一扇小窗,甚至还可以成为我们破解石评梅人生悲剧的一把钥匙。

在《“殉尸”》的前文中,石评梅对于高君宇的不接受其实已经比较明显地透露出来了。“从那天起我心里总不敢去看他。连打电话给兰辛(指高君宇——引者注)的勇气也没有了。我心似乎被群蛆蚕食着,像蜂巢般都变成好些空虚的洞孔。我虔诚地躲闪那可怕的一幕。”“‘呵!感谢上帝的福佑,我能看见你由病床上起来……我底下的话没说完已经有点哽咽,我恨我自己,为什么在他这样欢意中发出这莫名其妙的悲感呢!”这“可怕的一幕”是指什么呢?这“悲感”又从何而来呢?我想,除了看到高君宇“忧丝紧缚的枯骨”和“没有舒怡健康的红靥”,石评梅会替他感到忧虑外,更多的原因只怕是因为她害怕面对高君宇的热烈的表白——她“不愿意背了素志(指独身——引者注)去就他”,所以她不能够给他一个他所期待的答案,于是一方面她承受着来自高君宇的爱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而另一方面,她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高君宇“希望的红花,已枯萎死寂在这病榻上辗转呜咽的深夜去了”。

但是,对于高君宇的这份情感,石评梅为什么始终不能够接受呢?是因为她不够爱他的缘故吗?我想并不是的。倘若如此,她便不会为高君宇的形容枯槁而揪心,也不会因自己的拒绝而可能给高君宇带来的痛苦而感到难过了。而且,在石评梅的梦境中,与其说是抗拒那枚戒指,倒不如说是自己不愿意成为那个“水淋淋披头散发的女子”,也就是说她不愿意实现从小女孩到女子的转变。的确,石评梅对于少女似乎格外地钟情,并且在散文以及写给友人的书信中多次提到了自己不愿委身于人希望一人终生的素志,“我不愿把我洁白的灵魂染了污浊,更不愿意背了素志去就他”,“我最爱处女,而且是处女的尸体,所以我愿我爱的实现!”而且,石评梅对梅花钟爱的本质是否就可以理解为是对纯净、高洁的内蕴的一种追求呢?刘思谦教授在《“娜拉”言说》一书中指出,石评梅的这种心理可能与一种古老的集体无意识的“处女禁忌”有关。我认为,不仅如此,石评梅对“处女禁忌”的抵触,不仅仅是一种自我的潜意识,更是一个觉醒了的知识女性对于千百年来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对女性价值心理的强制性塑造的不满,是对于婚姻关系中两性不平等的家庭、社会地位的不满所进行的自我反抗。

石评梅曾与吴天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经历,在这段感情中,她“把一颗心交给了他”,甚至也想到过和他的结合。然而,作为一个有妻室的人,吴天放“对于评梅不过游戏似的,操纵她处女的心”,于是,这种深刻的伤痛,便永远地存在着了。紧接着,她便碰到了待她一片诚挚的高君宇,只是,他也是一个有家室的人,但是,他却为她和妻子离了婚,“粉碎了他的桎梏”。虽然这种决绝做法让石评梅感受到了高君宇的一片倾心,但是另一方面,这种主动权在男性手上的两性婚姻关系,让她产生了在父权制社会背景之下对婚姻的恐惧——女性在婚姻关系中是没有自己的自由意志的,然而男子却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将妻子随意处置。这也不禁使石评梅陷入了新的思考,纵使这个男子现在是爱自己的,但是谁又知道哪一天自己是否又会同样遭受这种被抛弃的命运呢?同时,作为一名女性,她又善于站在女性的立场去看这些问题,以一种同理心关照着所有的女性,甚至对她们还带有一些同情,正如她在一篇小说中所写的那样“表哥他是男人,不顺意可以掉下家庭跑出去;表嫂呢?她是女人,她是嫁给表哥的人,如今他不要她了,她怎样生活下去呢?想到这里,我真为这可怜的女子伤心!”因此,石评梅的独身主义应当可以视为是对传统不平等的两性婚姻关系的一种反叛和对父权制意识形态的决裂。

不仅如此,我认为这种对精神恋爱的热切追求和对“灵与肉”分离的爱情模式的热衷,应当也是一个时代的产物。在那个新旧嬗替的社会中,男女青年的自由恋爱不仅不为大众所认可,相反,这被认为是一种 “直同姘识一样”的行为。因此,忍受了更多社会非议的女性们在承受着巨大社会压力的同时,感到唯有对肉欲的抛弃才能维护爱情的神秘性和神圣性,也就是说,在她们看来,真正相爱的两个人应当是建立在精神契合的基础之上的,含有肉欲成分的爱情并不纯洁,而纯洁的爱情正是令他们感到骄傲的,同时更是使他们毅然与传统封建社会决裂的自信心的来源。

然而,石评梅的可悲之处在于,作为一个人,她又不可能完全抛弃自己天性使然的本质,因为人本身所具有的对爱的憧憬以及对异性的依恋深深地束缚着她。因此,作为一个“情感最热烈,而理智最清明的一个人”,她陷入了理性与感性的困兽之斗,陷入了灵魂的自我挣扎,但是,这种难以言说的隐痛又往往只能够一个人默默地忍受:“我的爱情是坚贞不移的,我的理智是清明独断的,所以发生了极端的矛盾。为了完成爱情,则理智陷于绝境,我不愿做旧制度下之叛徒,为了成全理智,则爱憎陷于绝境,我又不愿作负义的薄情人。”“心上插着利剑,剑头上一面是情,一面是理,一直任它深刺在心底鲜血流到身边时,我们辗转哀泣在血泊中而不能逃逸。”终于,石评梅思想的重负因高君宇的死而放下了,“他死了成全了我,我可以有了永久的爱来占领我”。一方面,高君宇对自己的爱因为他的死而成为一种性质永不再发生改变的永恒的爱情,另一方面,“我孤独一生的主张”也永不会遭到自己的背叛。所以,在高君宇的死后,石评梅“沉迷着辛的骸骨”,“我宁愿把我的心,把我的爱情,把我的青春,和他一同入葬”。毕竟,石评梅从来不曾厌弃过爱情,她所恨恶的只是婚姻罢了,因此,她以一种“殉尸”的方式来给两人之间的爱情画上了最终的句号。

不过,颇为悖论的是,尽管石评梅意图通过坚守独身主义的素志来保持两人关系的绝对纯洁,并试图通过“殉尸”的方式为两人的爱情给出一个圆满的答案,但是,她这种近乎禁欲主义者的自我克制,不经意间承袭了传统的妇道美德,迎合了传统“存天理,灭人欲”的思想意趣,当然,这种极端的守节行为也使她走上了礼教的回归之路。

不得不说,石评梅的这种建立在反传统礼教意图之上的“传统”行为,是她的人生悲剧,当然,这更是五四时期一群梦醒了却无处可走的中国“娜拉”们的人生悲哀。

参考文献

[1] 魏文瑾,等,编.石評梅全集·散文游记卷[C].中国书籍出版社,2014.

[2] 阿德勒.自卑与超越[M].作家出版社,1986.

[3] 魏文瑾,等,编.石评梅全集·戏剧书信卷[C].中国书籍出版社,2014.

[4] 刘思谦.“娜拉”言说[M].河南大学出版社,2007.

[5] 高全德.忆评梅》[A]//石评梅作品集·诗歌小说[C].书目文献出版社,1984.